龙傲天对我跪下了[快穿] 作者:岁既晏兮 文案: 小世界被入侵,原本世界的天命之子遭受危机,方暇被系统拉去做任务,替龙傲天主角扫平这些障碍。 看过剧情后。 方暇:“……” 方暇:躺平吧、放弃吧。 就我这样的,别说替主角扫平障碍了,连龙傲天的面都不一定见着。 #当小弟人家都嫌弃# #摆烂.jpg# 系统:亲,放心的呢。 方暇:? * 被扔进小世界的方暇从天而降,落到一个样式奇怪的高台上。 底下一片身着甲胄的将士,在短暂的沉寂后,呼啦啦地跪下。 旁边打扮很有原始部落风范、头上插着羽毛、脸上画着彩纹的巫师也懵了,但很快四肢伏地、涕泗横流念着“@#¥%显灵”…… 一时之间,方暇成了场上唯二站着的人,另一个剑眉星目、气势不凡,一看就很傲天。 四目相对,对方扯了下嘴角,一撩衣摆、屈膝触地。 ——手、手……还按在刀柄上! 系统:亲、放心的呢,我们是定点投放。 #大军出征前的祭神现场# 方暇:“……” #我看你是想让我死!# ↑↑↑快穿,以上第一个世界简介 一共三个世界:乱世枭雄、冷宫皇子、寒门权相 ps.耽美向,但是单箭头感情线,主角最后完成任务回到现代 (推一推预收:《渣攻以为自己是替身[快穿]》)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系统 快穿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方暇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救命,我还能活几集? 立意:不管怎样的逆境下,都不能放弃希望 第1章 乱世01 一片混沌的空间内,一个短发青年正坐在与这片空间显得格格不入的沙发上翻剧本。 他的表情随着纸页翻动,时而眉头紧皱,时而眉眼舒展,看到激动之处甚至会忍不住狠拍大.腿……可谓是看得相当投入了。 混沌空间里没有日升月落、昼夜交替,身处其中的人对时间的感受也变得不明显起来,更何况青年现在的状态也感受不到疲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暇还准备继续往后,可手中这一页翻过之后却是空的了。 他放下这剧本、颇为怅然若失的叹了口气,但是很快眉眼就飞扬起来,赞叹:“好书!” 情节跌宕起伏,文笔凝练流畅。 主角更是杀伐果断、从头到尾都智商在线,绝对没有为了收妹子强行降智崩角色的行为。 …… 作为忙碌工作和学业间的解压方式,方暇纵横书海这么多年,早从一个什么都不挑的小白变成了老白,虽然还是个“白”,但是口味标准上去了,有些东西就食不下咽了。书荒这么久,他真的好久没找到能这么让人欲罢不能的小说了。 方暇这么嗟叹感慨着,又重新从第一页翻开,正准备再刷第二遍,可旁边一直等着的白色光团坐不住了,它啪叽一下落到方暇手中的剧本上,白乎乎的一片光亮瞬间糊满了视野,虽然奇异地并没有耀眼的感觉,但不耀归不耀,后面的字也看不见了。 光团:“亲,你考虑的怎么样?我们的协议真的非常合算!!这样的任务,只要你能完成三个,就能重新活过来,非但如此,我们还会给你安排新的身份、新的背景,在允许范围内您可以提出一切要求,就算千亿家产这种也不是不能商量……” 方·卑微打工人·暇:嘶——! 千亿?那得多少个零?就算存银行算利息……不、这个就算了、跑不过通胀一样白瞎…… 但是千亿它削一半也是五百亿啊! 方暇畅想了一会儿到时候的美好生活,表情都变得迷幻起来。 那一团白色的光团小幅度的跳动了一下,正以为这一波稳了,旋即就看见刚才还一连畅想的青年往后一躺,摆出了一个标准的咸鱼摊姿势。 青年叹着气:“算了,你还是送我去投胎吧。” 光团:??? #这不对!# 虽然被预备宿主这超出预料的行为打了个猝不及防,光团还是继续了它的极力劝说,核心思想是“这协议非常合算、特别合算、尤其合算”、“签了不吃亏、签了不上当”、“从此以后发家致富不是梦”…… 宛若一个极力说服客户的保险推销人员。 不不、不,联系那“千亿”的说法,扣个“传..销”的帽子上去绝对不算是冤枉它。 要不是方暇这会儿人已经死了,还在这片奇奇怪怪的空间里面,他绝对早已经就报警了……不过死都死了,还看了这么一本难得的好书倒也不亏,大概是老天都看他书荒太久可怜,所以才给了他这么一个机会。因为这个缘故,方暇这会儿心情倒不差,听到耳边那嗡嗡嗡的声音也没有多烦躁,只是听那光团那么又卖力又费劲地说着好处,他还是叹了口气,“你们很缺人吧?” 光团刚才还滔滔不绝的声音一下子哑了:“……” 穿过时空壁垒对灵魂质量有相当高要求,就算是万千小世界里,达到这种质量的灵魂也不多,所以…… ——对、是的。 它们确实很缺人…… 刚才还明亮的光团一下子暗了不少,显然是陷入了消沉。 方暇看着,只觉得这届HR不行啊、哪有这种一问就把自己老底儿揭了的? 正这么想着,那团子浮起来飘到他眼前,整个团子忽明忽暗、一闪一闪的,方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能从一个连五官都没有的团子上面看出恳求。 方暇:“……” 卖惨也没用。 这个世界上惨的人多了去了! 他难道就不惨吗?!大好年华的人没了。 想想他省吃俭用、在一线拼搏了这么多年,总算攒够了去二线买套房的首付,正准备安个家、换个工作,不再继续007地拿命换钱、结果……一睁眼人没了。 方暇冷酷无情:“缺人也没用,我干不了。” 这年头就算是非技术岗也要能力适配,看看这光团的要求,这哪是转行、分明是劈叉!……历史这门课,他真是高中会考过后,就再丁点儿也没碰过。 方暇这话落,光团一下子又暗了几个度,像是接触不.良随时会灭的灯泡。 方暇:“……” 这一个连五官都没有的团子到底怎么表现出可怜来的?!! 一看就是没遭受过社会的毒打。 卖惨有用吗?没有用! 他冷酷无情地想着,但是还是坐了起来,“你刚刚说这个书里的小世界被侵入,天命之子的安全受到威胁,需要我进去保护他,并且还要扫平侵入者造成的障碍、帮助他顺利抵达剧情的终点大结局。” 光团子一下子亮起来,整个团子上部一颠一颠的、看得出来在非常努力地点头了。 方暇:“……” 他但是无语了一会儿,但还是接着,“那你知道这个天命之子是干什么的?他的结局是什么?他身边都有什么人吗?” 光团子卡顿了一下,又飞快地闪起来、好像在检索资料。 不过方暇也没等它回答,简明扼要的给了答案,“他是造反的头头、最后当了皇帝。而他身边的那一群、都是以后能写到史书上的文臣武将……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光团子顿住。 方暇继续:“这里面有天生神力、和人交手能马上夺戟的猛人,有勇猛无匹、能在敌阵中杀得七进七出的悍将,还有身重数箭、肩上刀口的还在哗啦啦淌血,仍旧能面不改色冲杀的狠人……” 他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不那么像在看傻.逼,但是语气仍旧满满地质疑。 “你让我一个跑一千米都气喘、平地绊一跤都可能摔骨折住院,连超过一斤的刀都没拿过的人……在这群狠人里面保护天命之子?” ——这TMD到底是谁保护谁啊?! 光团子像是呆住了。 方暇再度深深吸气,“如果是先天身体条件限制,走文臣的路子——也就是之前说的‘替天命之子扫平障碍’……” “咱们来看看天命之子团队里的文臣谋士,其中有可以放心交托后方、每次主角出征都可以将政事托之的能臣,有杀人不见血、一计可当百万兵的鬼谋……就算最稳扎稳打并不出彩的那一位,在被以城托之的时候,也靠着堪堪二百人的兵力困守孤城一个半月,一直等到了主角引兵来援……” 方暇发出了更大声的质疑,“——他这样的豪华天团,还需要我来扫平障碍?!!” 该说这群心眼上开了七窍,脑袋瓜子堪称顶尖的大佬们都解决不了的障碍,找他来有个毛线球用啊?! 先说好了,他可不是个管理岗。 别说一个城两个城了,他连几百个人的公司都没管过……技术小组长倒是可以,但是那时候手底下的人都是差不多的方向、大部分时间都是技术交流。 去这个书里的世界,他找谁交流去啊?! 就算他想在主角手底下发挥特长,那个时代背景下也搞不出一台计算机来让他写软件啊!! …… …… 终于大声把槽全都吐完了,方暇往后一瘫,对着那个僵着不动的光团子摆了摆手。 “你也看到了,情况就是这个情况……这活我干不了。” “我过去也没有什么用。” …… “我确实挺想帮忙的。” 毕竟千亿家产谁不心动。 “但是这不是有心无力嘛……” 这种事听听看看就好,就像是定个一百亿的小目标嘛,反正也都是梦里的事,怎么定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毕竟到底怎么能帮上忙先不论,我就这么过去了,就连天命之子的面都不一定能见到……” 他这话刚刚落下去,就看见那个光团子闪了两闪,“亲,放心的呢。” 方暇:??? 他心底陡然生出些不妙的预感,但是还不等他把那句“等等”说出口,身下的沙发陡然消失,短暂的眩晕之后是强烈的失重感,方暇感觉自己在空中飞速地往下落。 方暇:!!! 他刚刚想要说点什么,一张嘴就被狠狠的灌了一口风,差点把自己给生生呛死,只能憋屈地闭上了嘴。 ——靠! 这TMD不比传.销过分多了?!! 传.销还有个拉人入伙上套的过程,这TM谈不拢就直接高空抛物、想把人砸死吗?!! …… 并没有出现方暇预想中的把自己摔成一团肉酱的惨烈场面,临近落地的时候,他突然反重力地变轻、坠.落速度骤缓,最后竟然稳稳地落到地上。 方暇立刻就想开口质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四面八方同时投过来的目光让他僵立当场。 方暇不是没有被人围观过,远到学生时代的演讲、近到辞职之前的技术报告…… 但是还真没有这种围观!! 一群穿着铠甲、梳着发髻的……活体兵马俑?!! #所以这是在报复他之前站在坑上看俑、这会儿要看回来吗?!# …… ………… ——这TMD到底是怎么回事?!!!#崩溃.jpg# 脑海中那道声音终于姗姗来迟—— [亲,放心的呢,我们是定点投放。] 方暇:??? 第2章 乱世02 就在方暇以为被这么一群完全数不清数量的活体兵马俑围观已经是他这辈子也没遇到过的窒息巅峰了,但是随之而来的发展惊到他差点原地石化褪色。 这一群人突然呼啦啦地跪下了…… 当然没有阅兵仪式敬礼那么整齐,但是这么一大群人做出同样一个动作,简直像是黑压压的一片向无尽远处翻涌的海浪,这里当然不是海,于是沙尘扬起、地面都被带的震荡,身下木制的高台也跟着摇摇晃晃……方暇这才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台子上,这明显是临时搭建的建筑在现下这场仿佛地震一样的震动中,像是下一秒塌了都不奇怪。 方暇:“……” 他本来被惊到下意识想往后退,但是眼下的场景让他别说后退了,连多动一下都不敢。 但是同在台上的另一个人可一点都不能体会方暇现在这站在危楼上的紧张心情,那是一个头上绑着不知道什么鸟类的彩羽、脸上画着奇异花纹,穿着打扮就算在这一群铠甲士兵中也可以说是奇装异服的……巫师(?),他好像陷入了什么尤为激动的情绪,完全没有在意脚下的震动,甚至抬脚跳起舞来。 方暇:……??? !!! 有没有点公德?找死还要拉着别人一起吗?!!! 在一段方暇完全没有心情欣赏的舞蹈之后,那个巫师咣当一声跪下。 这一下子叩地极狠,方暇明显听见同时响起的木质结构断裂的声音,他脸都绿了。只是不等他骂出声,那个已经五体伏拜在地的巫师先一步开口,“@#¥%……&&*%……” 声音很洪亮、中气十足,在这片铠甲相撞的哗啦啦声响中都传出去老远。 然而…… 方暇:??? 他一个字都没听懂!! 那个之前在他脑子里出声的光团再一次,[这不对!语言模块应该是自动导入的,宿主你等等!我马上检查!!] 方暇:什么宿主?谁的宿主?!他什么时候答应当宿主了?!! 正这么想着,脑海中像是被一下子灌进了大量内容,在短暂的眩晕之后,方暇终于能听懂了那个巫师的语言。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那段带着莫名韵律的话已经到了尾声,他只听到了最后一小个音节、含义翻译成他理解的意思,就是“显灵”。 方暇:??? ——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大搞封建迷信?还带着这么一大群人一起?! 从刚才开始就持续在“惊吓-惊恐-懵逼”中打转的脑子总算想起了光团最开始的话。 定点投放?投放? ……他这该不会已经进到书中世界里了吧? 不不、不…… 现在这情况,哪还有什么“该不会”?这分明就是已经进来了!! 方暇表情一下子狰狞扭曲起来。 他现在满心都是找个没有人的地方,把这个强买强卖的光团揪出来,好好“说说”这TMD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是不等方暇有什么动作,突然感到有人看他。 被人看着当然没什么,就说刚才、他还被那么多人看着呢,看两眼又不会少块肉……正常来讲是这样,但是这次的视线却不同,那冰凉又凛冽的感觉,冷到让人忍不住瑟缩,又好像刀子一样、生生把人剖开…… 方暇僵硬地一点点转过头去,脖子像是生了锈的发条、发出不流畅的咔哒声。 纵然方暇心底早有预感,但视线对上的那一瞬间,恐惧还是牢牢地将他摄住。 ——他、会、死! 这个想法蓦地从心底生出。 对上那个面色冷凝的青年,方暇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这个人……想杀了他…… 垂落的指节不自觉地颤抖,方暇能清晰地听见自己上下牙齿相碰的咔哒声。 混沌的脑子中一略而过不着边际的想法,他恍惚着: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杀气”吗? 瞳孔中映入的景色似乎都有些失真,那过于逼真的死亡恐惧以至于让大脑先一步开始缺氧,这种危机感甚至唤醒了早已在文明社会中不断退化的原始逃避本能:他想逃,可是双.腿却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得一动也挪不动。 恍惚间,方暇好像看见有个并未穿着铠甲的布衣青年上前一步,轻声说了什么,正和他对视的那人在短暂的停顿后、轻一颔首,于是他身后那几个明显甲胄样式不一样的人也跪下来。 一时之间这附近视线所及的地方,站着的—— ……只有方暇和与他对视的这个人。 方暇像是眩晕又好像被冻结的大脑也终于迟缓地冒出一个想法:他是不是……也该跪下? 然而大脑到四肢联系的神经信号像是被什么阻断,这个想法虽然冒出、却无法驱动身体做出任何相适的行为。 在这不自然的僵硬中,方暇看见那人轻扯了一下唇角。 方暇的心脏也被这表情惊的一跳、整个人肉眼可见的一抖,那人的表情便由冷笑变作了嘲讽。 或许是危险感超出了阈值,也或许是心态彻底崩盘。 方暇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恶狠狠地瞪了过去,那人似乎也没想过方暇会是这种反应,明显怔了一下。 #也没有那么可怕么~# 自觉扳回一局的方暇大松口气,他还在自己到底该比中指还是骂回去的纠结中,却眼睁睁的看见那人往前迈了一步。 方暇:?!! 他瞬间怂了。 艹!这不至于吧,大哥?! 不就瞪了一眼,这就打算来杀人灭口!他刚才被看了那么好多眼都没这样啊!! 方暇正暗骂自己刚才干什么争那股一时意气,就应该赶紧拔腿就跑,却见那个人迈了一步之后、并没有继续往前,而是……缓缓屈膝、身形一点点矮下…… 方暇:??? ???????? ????? 这这、这人…… ……给他跪下了?!! 这个一看就是“牛逼他.妈给牛逼开门——牛逼到家了”的不知名大佬给他跪下了?! 满脑袋的问号都不足以形容方暇现在的心情,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拿了什么主角剧本,虎躯一震、王霸之气震慑左右,但是现实情况很快就把他从这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拉了出来。 这位大佬虽然跪着,但和旁边任何一个低头伏拜的人都不一样,他仍旧身体挺得笔直、眼神一瞬不瞬地锁在这边,硬生生的以这矮了一截——再加上方暇现在站的这岌岌可危的高台,可能矮得不止一截——的姿势,表现出了高人一等的蔑视姿态。 方暇觉得要是有什么人拿着霸气侧漏的主角剧本,那也该是对面这位…… 等等!! 那个光团子刚才是不是说“定点投放”?定的什么点?定的谁的点? 某种可怕的猜测浮上心头,方暇只觉得大脑一阵一阵地眩晕,脑仁跟着一抽抽地疼。 ——这TM不会就是那位“造反的头头、最后当了皇帝”的龙傲天本天吧??!! 方暇觉得以他那“博览群书”、“阅遍百家”的丰富阅读经验,像这种敢让龙傲天跪下存在……最后的下场、“死”都是一个基础起步!!! 现在看看…… ……这个傲天的手是不是还按在刀柄上?!! #——危!!!# …… ………… 方暇最后被几个铠甲样式相对而言看起来还比较高级,大概是亲信的士卒,护送(押送)到了一间营帐里。 在对那个光团——也就是他现在被强买强卖绑定了的系统——的逼问中,方暇终于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了。 ——他被投放在了主角出征前的大军祭神现场。 这么一个特殊时间,他出现的方式又那么诡异……再联系那个巫师涕泗横流的“显灵”,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是被当成“神仙”了吧?!!! 系统不理解方暇为什么那么气:[宿主,这不是好事吗?] 被当成神仙还不好?这不就可以顺理成章的留在天命之子身边吗? 因为现在四面楚歌的高危情况,方暇根本不敢瞎说话,倒是无师自通的领悟了“意识交流”这项本来还需要适应一段时间的技巧。 听这蠢团子这一番发言,他先是没好气地,[别叫我宿主。] 从听到这光团说的“同意”原因之后,方暇就恨不得回去狠狠晃两下当时说客套话的自己的脑子:“客气”和“礼貌”都是留给人的,这个成分不明的光团它是人吗?! 它不是! ——各种意义上说都不是!! 察觉到宿主心情并不美妙,系统也不敢和宿主硬对着干,反正叫不叫“宿主”的人都已经绑定上了,又不会因为一个称呼改变,也因此它立刻改口:[好的呢,亲。] 停顿了一下,仿佛觉得这个语气还不够亲切,它紧接着:[亲亲。] 方暇:[……] 这一口气没上来,真的差点把他送走。 方暇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按着抽疼的脑瓜子虚弱:[你还是叫我‘宿主’吧。] 这个光团子要是故意的,他得承认对方是真的苟!! 至于系统刚才的疑惑—— “神仙”听起来牛逼,但真以为在古代皇帝(即便这个皇帝是未来时的)跟前装神弄鬼是那么好干的?! #悲愤.jpg# 古往今来干这种的,但凡弄出点名堂来都得青史留名。 ……至于没留的那些,什么下场、可想而知。 这可是个极极极——高危职业!! 捋虎须算什么?这TMD得是虎口里拔牙吧?!! 这其中最最最有名的那位,就算不能说是这一行的开山祖师爷、也得说是泰山北斗——那位生生的驴(三声)了祖龙两回,最后还大摇大摆的带着三千童男童女渡海东去的徐大佬……他敢让祖龙跪一个试试看?!!早就身首分离、人头落地,说不定还被株连多少族呢。 自古这些装神弄鬼的,装得充其量是“神使”、“通仙灵之人”,都是传话的……他们有敢直接上来当神仙的吗?! 没有!一个都没有!! 归根结底,帝王寻仙要的是“长生不老”、“江山永固”……哦,还有想见死了的小老婆的……总之不管哪一样,人家要的都是仙力、凡人没有的能力!!不是真找个“神仙”压在自己头顶上!!! 这还是信神仙的…… 看这个小世界的龙傲天之前那表现,他像是信吗?信吗?!! 方暇别说是拿头想,他就是拿脚背脚丫子脚指甲盖儿想想,也知道他是不信的! ——要不是形式所迫,对方都恨不得直接捅死他! 况且别说他是个假神仙,就算退一万步来讲,他是个“真·神仙”…… 这种傲天式主角,屠神弑佛的还少吗?!少吗?!! #声嘶力竭.jpg# 第3章 乱世03 方暇被在这个只有一个人的营帐里关了小半天,终于有人过来了。 还挺眼熟的,就是之前在台子下上前说话的布衣青年。 那么大老远的自然看不清五官,而且就算看清了,那么一瞥之下也不一定能记得住,但对方的衣裳没换——这一身布衣在处处着甲的军中也不多见,方暇当然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这会儿也迫切需要一个能在傲天身边说上话的人,这会儿这人过来简直是看见了救星一样。 方暇对着对方恳切承认自己并非仙人,只是无意误入此地,希望此处主人能够放他离开。 至于那怎么也没法遮掩的高调误入方式……方暇搜肠刮肚地回忆了已经淡忘得差不多的高中物理学知识,临时胡诌了一个不知道靠不靠谱的古代版简易热气球搭建原理,诚恳地表示自己是试验这东西的时候不小心掉下来的。 布衣青年似乎也被热气球的原理吸引了心神,露出了点儿沉思的表情,片刻之后感慨:“……倒是巧思。” 这是……有门?! 方暇原本忐忑的心情稍稍松下些,继续满脸悔痛歉意表示:刚才的情况,他真的是吓懵了、没有反应过来(这是实话),如果他们介意的话,让他跪回去也可以…… 对方温文一笑,满是风.流气度,一看就是那种不会和小人物一般见识的大佬。 就在方暇满心以为这人可能会说出一句“不必介怀”的话,却听他笑:“仙人说笑了。” 方暇还放松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 他意识到什么,而这点意识在对方接下来的话中变成了不幸的事实。 “大军得仙人眷顾,正是气势如虹的时候,此次攻打西和必是垂手功成、不费吹灰之力。” “只是仙人入这凡尘、依凭躯壳非往日仙躯,倘若有个磕碰,惹得仙魂重归仙界……那便是我等的过错了。更遑论凡尘寸土于仙人不过粟米之大,恐怕再来之时却不好寻了,若是误入别处……” 杜望之轻轻笑了一下,端的是温文尔雅、良苦用心,“如今四处兵祸、满目疮痍,仙人若入他处、恐遭怠慢。” 方暇:“……” 系统还在意识里面傻乐:[他们还觉得你是神仙!] 方暇:“……” “…………” ——神仙个P! 他真的不想理这个小傻子! 又想到这个小傻子现在住在自己脑子里,方暇有那么几个瞬间着实担心自己被影响到降智。 这人刚才那段话,让任何一个阅读理解水平达标的成年人来听听,都能听出这里面的狠厉意思:你这个鼓舞军心的吉祥物就好好在这边呆着,如果惹出了麻烦,他们也不介意弄死你。 同时捎带着警告,也别想偷跑了去别的地方再玩一遍这把戏。 不是每个地方都像他们有这种优待,小心到时候怎么死了都不知道。 …… ——这是把人当神仙?! 这分明是当神棍!还是那种有点碍眼的神棍!! 方暇能怎么办?他还能怎么办?! 他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结合对方方才那一番话,方暇毫不怀疑自己这会儿一摇头,对方就能来上一句“把这凡躯烧了,送先人神魂回仙府”的话。 * 不同于方暇的紧张,回主帐复命的杜望之心情尚算轻松。 他莞尔笑着将方暇的说法对卫尘起重复了一遍。 要是方暇这会儿在旁边,大概要惊讶的发现,杜望之这番复述几乎可以说是只字不差,撇开那些无意义的客套不算、对话的重点全都挑出来了。 最后,这位文雅青年倒是说了句好话:“倒真像是哪位世家小公子误入。” 方暇要是知道大概要感动到热泪盈眶。 不过这话显然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卫尘起听罢冷笑:“这倒是误入得巧。” 显然是不信的。 杜望之也并没有再劝,事实上他也没那么相信。 他倒是又笑了一下,“那衣料我却从未见过,非绸非锦、观之却柔软飘逸……说不定真是仙人的料子。” 卫尘起知道,杜望之这意思是说可以从这方面入手去查那人身份。 他轻颔了一下首,示意这事就交给对方了,又道:“这几日行军,路上盯着点儿。” 杜望之自然是顿首称是。 * 方暇自从被警告之后,就老老实实缩着了。 他又不是脑子里住的那个小傻子。 人家都那么说了,他要是再闹什么幺蛾子那就真的是自己找死了。 傲天这几日估计忙着调动军队行军赶路、没空搭理他这个假神仙的神棍,于是方暇就开始了白天坐车赶路,晚上营帐里面睡觉的生活。 虽然艰苦一点——不、不止一点,这简直是他这辈子都没吃到过苦——但方暇也知道自己现在在这整支大军中都是极豪华待遇了。 行军不用他自己走路、只用往车上一坐,晚上安寨扎营他也不用动手、自有人把营帐扎好请他进去。 关于扎营这事……毕竟自己住的地方,方暇也想过自食其力,或者最起码打把手帮忙的。 但是对一个连野营帐篷都没扎过的人,对这种古代行军帐篷,他在短短几天之内就成功经历了“从入门到放弃”的全部过程——他不上去添乱就已经是最大的帮忙了。 而且别管主帅将领那边是什么态度,这群率先跪下的士卒是真把他当神仙,稍微走近点都诚惶诚恐,大概是傲天那边下了什么命令,倒没有出现第一天那种集体跪下的大场面,但是每每等到方暇靠近,也都是手脚不知道往哪放、僵硬到完全没法工作。 方暇已经看到好几次那位那天来的文士对他轻笑着颔首。 ——他这几天已经从将士们口中的闲谈知道对方姓杜。 姓杜,还是军师,这大概就是傲天手下的那位杀人不见血的鬼谋了。 杜望之,字玄成。 得知了对方的身份之后,方暇越发觉得这笑容十分“核善”,仿佛……不、这就是在警告他:自己掂量着点儿,别在这惹麻烦。 方暇只能僵硬地找个避着人的地方老实站着,一直等到搭完营帐的士卒来请。 打招呼被无视的杜望之也不尴尬。 他只是摸了摸自己的脸,像是颇有些纳闷地对左右,“莫不是望之形容可怖,怎地明月见之、亦避云中?” 这会儿随侍左右的自然都是将士,要听懂这些隐晦含蓄的说话方式实在有些艰难,他们先是照字面意思理解抬头看了一眼天上明晃晃的月亮——没有云啊? 虽然纳闷,但是他们也都知道这位军师说话必有深意,于是立即就有人正色,“军师说得对。” 杜望之:“……” 但是显然也有文化修养水平更高一点的听懂了前半句,于是立刻狠狠地给旁边瞎说话的那文盲一脚,“说什么混话呢?!” 然后转眼对上了杜望之又笑,“军师长得好看,就跟那些城里的小白脸似的。” 杜望之:“……” 他嘴角抽了抽,到底是摆着手打发着人不必跟着,该去哪儿搭把手去搭把手。 待到人走后,他才背身仰面、望月长叹:知己难寻啊—— 下次出来起码把时恭带上,也不至于这时候连个说话的也没有。 * 那边方暇在水边吹了半天的冷风,终于等到有人告诉他营帐搭完了。 进到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私人空间后,他在外面绷着的那股劲儿立刻一松,刚准备坐坐歇一下,结果身体往前一倾就觉后面一拽,重心一个不稳、狠狠地摔了个大马趴。 方暇:“……” 他费劲地爬起来,回头一看、原来是袖子口被营帐连接处的凸起勾住了。 方暇:“……” “…………” 方暇觉得自己那天被当成神仙,他当时身上穿的衣服绝对占很大一部分原因。 他那会儿掉下来当然不是那个在系统空间里面短发短袖大裤衩的形象——要真那样,他怕不是立刻就得被当成妖怪抓起来——他穿的是大学时期某次被同协会的学姐拉去站台充人数的cos服, cos的是某游戏里的一个道长角色。 他现在身上装备非常齐全,连假发都还戴着。 方暇不知道系统怎么操作的,反正那头发现在跟真的一样、一扯还疼,身上的cos服也没有那股劣质布料的气息,简直像是来了个系统性升级。 不过现在方暇无比感谢那位学姐给他选的角色是个中规中矩、连头发都没有渐变挑染色的正经道士(据说后者本来打算上白毛的,最后还是因为经费不足放弃了),要cos的真是什么别的花里胡哨发色奇异的异族角色,他这会儿大概状况不比短发短袖大裤衩好到哪去。 但众所周知,这种仙气飘飘角色营造的特质之一就是袖子要够长长长—— 毕竟不长怎么飘、不长怎么甩? 但是这种广袖大袍之所以在日常生活中被淘汰,就是因为它不方便啊!! 站个台那一会儿还好。 放在日常里,那真是谁穿一个谁知道!! 方暇这几天在外面真是缓步慢行,随时都要注意一下这碍事的袖子有没有被勾到哪儿去。 …… …… 方暇其实后来想想也大概明白了,自个儿恐怕是给傲天带来一个特别棘手的大.麻烦。 他那天那么诡异的出场,底下呼啦啦地跪了一大片,傲天不管是说“这不是个神仙”,还是直接把他解决了,都不是什么好办法。 轻则军心涣散,严重的话甚至可能会发生兵变。 “军心”两个字说的容易,要真有那么容易,也不会成为历代将领都不敢忽视的大问题了。 军心归根到底还是人心。 ——数万人的人心。 带几万人整队操.练、跑个早操都难,何况这是行军打仗。 在行军之后可是要去打仗的啊!会送命的那种!! …… 方暇不确定要是自己这会儿在外面摔了个大马趴、把这个“假神仙”的形象崩了,那下一秒迎接他的是不是就是人头落地。 #这哪是噩梦开局?!# #这分明是十八层地狱开局!# 第4章 乱世04 方暇觉得自己快疯了、被憋疯了。 早些时候在行军,他起码还有上车、下车、等军帐扎起来的功夫透透气,但是最近已经安寨扎营、他只能老老实实待在帐子里——跟坐牢也没有两样。 说实话,方暇不是一个特别有社交需求的人,但是他宅着是有前提的,有手机有电脑有WiFi!!! ——这里有哪怕其中一样吗?! 他甚至怀念起了自己以前苦逼做项目的007日子,哪怕给他点工作呢!!! 要不是脑子里面还有一个尬聊的系统,他恐怕早都呆不住了。 但是到现在也差不多快极限了,方暇已经开始考虑到底要不要冲出去,直接让傲天给他个痛快…… ……不。 为什么要傲天给?!他也可以自己给自己来个痛快啊!! 这个想法宛如醍醐灌顶,方暇立刻就悟了。 他盯着那边的板凳腿儿陷入沉思。 系统惊恐:[宿主!!!] [宿主不行啊!!签了协议之后消极任务是有处罚的啊!!严重甚至会被抹消!!!] 方暇:他都死过了一遍的人了,还怕第二回 ? 系统着急忙慌地解释“灵魂抹消”和“死亡”是不一样的。 但是这对于方暇来说没什么区别,作为一个接受九年义务教育、坚定唯物主义……现在虽然唯物不起来了,但是对灵魂这种事情也没有什么实感。而且没有过往记忆的空白灵魂还是他吗?甚至连方暇这个名字都不在。构成一个人本质的到底是灵魂还是过往记忆?方暇对这些哲学性的思索不感兴趣,他就只知道再这么下去,他不死也得疯——总得从里面选一个。 就在系统想尽一切办法劝宿主放弃自己的危险行为的同时,另一边也有了场关于他的对话。 最开始是杜望之端着饭找过来的,行军条件简陋,卫尘起又不是奢靡之人,自然不指望军中有食盒这种精巧的玩意儿,拿个破木板子端一端已经是讲究了,就像是杜望之现在。 卫尘起御下虽严,但其实并不是一个多不近人情的主上,这会儿看见杜望之如此过来倒是笑了一声,“玄成可要与我同食?” 杜望之摇了摇头,“这可不是我的份例。” 他停顿了一下,又笑,“此饭得仙人赐福,近日来于军中甚是盛行,望之偶得之、不敢专享,特带来给主君进献。” 现在军中说是“仙人”的也没有第二个了。 卫尘起闻得此言,立刻就眉头皱起。 他当然是不信神仙的,起码是不相信这个站在他眼前的“神仙”。 要么是招摇撞骗欲要投机的江湖方士,要么是别家派来欲动军心的间者。 只是那人如此出现,大战在即、他不好动手…… 不过对方这段时日也确实乖觉,卫尘起心底其实已经渐渐偏向前者,虽然仍旧没有好感、但倒也不介意再演一场“仙人归位”的戏码。 毕竟最近来各地数降祥瑞—— 昔燕赵之地,白鹄率百鸟来仪; 江南一带石人出水,上书古圣人之谕; …… 岭南传有麒麟现世,欲寻明主; 就连陇北之地,也是地面皱裂、内现昔年文王封禅祭祀之鼎…… …… ………… 单看这频频现世的祥瑞,哪能看出半点兵祸灾年、百姓流离? ——恐怕非要得是一个太平华章歌舞升平的盛世才相符合。 对于某个迁都玉临,仍大修园林、整日饮酒作乐的帝王而言或许确是如此。 * 卫尘起帐下谋士也有讨论过祥瑞的,不过稍微有点脑子的都知道,那些不过是锦上添花,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谈还行,真想要“祥瑞”成真、还要看谁手里的刀更利、拳头更硬。 卫尘起倒是没想到,他们白鸟、白马、白龟、白象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倒是先出了个小白脸仙人。 他抬手摩挲了一下腰侧的刀柄,指节抵住鞘口,倘若这“仙人”真的想要做什么动摇军心的举动,他不介意将那出“仙人归位”演成真的。 …… 不过随着杜望之把事情说开来,卫尘起原本那紧绷的表情却渐渐松了。 他一开始听杜望着那么一说还以为那个“假神仙”邀买人心、想要趁机做点什么,听下来却知自己却是误会了。 这事说起来也简单,不过是给仙人送饭有的剩下,底下将士觉得这是沾了仙气、得了仙人赐福的宝贝,人人争抢。卫尘起治军极严,虽然争抢、也没有敢私底下大打出手的,都是校场上分胜负,后者在这营中本就是常见的事,因此倒也没有被特别注意,这次要不是这次被杜望之撞见了,恐怕还要过不知多久才会知道桩事。 但杜望之这次找过来,也并非是因为这争抢“仙人赐福”的事——毕竟没有闹出乱子来,本也算不了什么问题,而他们当时既然认下了这个“神仙”,对这种情况也是有所预料。 杜望之这次专程跑一趟,主要还是因为—— 他示意了一下这几乎没有动过、要是不说还以为是刚刚被送去的“剩饭”,叹气,“我问了一遍,这情形都有几日了……” 那些将士们当那是神仙,自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仙人餐风饮露,不沾凡尘烟火,便是不吃也觉得有什么。 只是要再这么下去,这天降祥瑞的小神仙恐怕就要生生被饿死。 杜望之本来也想自己过去的,但是想想这小神仙这几日对他的态度,觉得他去恐怕没什么效果。 他唏嘘:“望之上一次白脸唱得太过,恐怕这会儿早就成了恶人……这次得劳烦主君亲往一趟了……” 杜望之这话说得也不尽然,到底只是早先那一点点接触,他要是多费点心力、扭转一下这印象到也不难。 只是这御人之术,总得有人在侧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虽然主君暂且未露态度,但人才难得、这种能人异士若是真有何种特异神通,能收于帐下也不是坏处。 如此一来,这恶人总不能让主君去当,他便少不了辛苦些,领了这讨人嫌的活计了。 卫尘起也猜到些缘故,他嗤笑了一声,“我若杀人,用得着下毒?” 虽是这般,但到底起身了。 杜望之随后跟上,心底明镜般:这几日晾着却不也是白晾着。 ——能人异士虽好,但是若像之前那般恃才耍弄手段、便不好了。 杜望之心里唏嘘。 他观对方年纪,大抵也是刚刚学成,正是初出茅庐、锐气最盛之时…… 别说他人,便是他自己在那个年纪也是狂言天下英才不过尔尔,自恃才学、觉这普天之下莫有入眼之人。 但是有些事,总得碰了壁之后才能知道,而这“小神仙”这一壁碰得可真够狠的。 可怜见的,连饭都不敢吃了。 * 卫尘起和杜望之刚到营帐外,就听里面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摔到了地上。 值守的卫兵却是神色不变、好像对此早已习惯。 卫尘起稍稍皱眉,神色微冷。 正如杜望之想的那般,他确有将人收归己用的想法,别的不说,那一手从天而降、直入军阵之中的能耐,倘若能用于攻城、这天下恐再无不克之艰壁。 只是他不介意这收服的人对他是敬是惧、但是绝不能心怀不满。 卫尘起摆了一下手示意卫兵不必做声,大步往前、一把撩起了帐帘。 他到要听听,这人有何处不忿。 只是待帘子掀起,卫尘起的脚步却是一顿。 ……这里面的情形确确实实是他没想到的、他面上竟带过了一丝极短暂的错愕。 杜望之刚才听那动静,再看卫尘起的神态就暗道“不好”。 他倒是更理解些里面人的心态,毕竟他也有年少意气的时候,自知道少年人那点不服气。但上次和对方交谈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杜望之留下的印象却是不错的——毕竟知情识趣、一点就通的通透人物总不至于讨人厌,在这基础上还长得不错那更是加分。 也因此,卫尘起上前的那短暂功夫,杜望之还是踅摸了会儿——自己到底有没有那个面子在主君跟前帮忙说一两句情。 得出的结论是“大概有的”。 先不说他这些年的功劳苦劳也确实在主君跟前挣了几分薄面,就说这位主君其实也是个爱惜人才、颇具气量之人,只要不是那等反复无常、三而叛之的小人,主君其实待有才之人都颇为优容。 这么想想,杜望之反倒不急了。 等待会儿进去之后稍微带些眼色,看着合适的时机递个台阶、打圆场就是了。 他正这么想着,却见那边先一步往前的卫尘起脚步顿住、神色有异。 意识到情况许与自己想的有些不同,杜望之耐不住好奇,颇有些冒犯地借着主君掀开帘子这动作、往里瞥着瞧,待到看清之后也禁不住一愣。 原来刚才那动静竟不是摔砸东西,而是…… ……五体投地。 这可真真是好一个大礼。 ——噗。 第5章 乱世05 对于方暇这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最后到底是杜望之上前去打的圆场。 “凡尘礼节繁杂,仙人恐怕不习惯……倒也不必如此。” 方暇:“……” “…………” 他这会儿满脸都是极度社死之后的心如止水。 #安详.jpg# 在卫尘起抬了抬手,示意帐中人都坐下之后,也开口道明了来意,“是尘起怠慢。仙人这几日都疏用饭食,可是军中饭菜粗陋、不合胃口?” 虽然方暇在心底一直“傲天傲天”地叫,但是这个世界的龙傲天是有自己的名字的,当然他也不姓“龙”。 他姓卫,卫尘起。 这名字听起来莫名带点文艺小清新的范儿,但是究其含义却一点都不文艺、甚至可以说是杀气腾腾的:朔野烟尘起,天军又举戈。[1] 而他的字,是“止戈”。 尘起,止戈。 连起来以后就很能概括傲天这牛逼轰轰的一生了。 …… 不过这会儿对于傲天这句话,方暇这一瞬间满脸的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正常来讲,这种主人家的客气话,这会儿方暇就算不能满脸赞叹地夸好吃,也要推脱说“言重了”,再怎么样起码一个“还行”也要说出来。更别说方暇这会儿的处境,没有被下大牢已经是万幸了,他一个白吃白喝蹭住的、实在没有什么发言权。 但是他真的真的真的真的说不出口。 何止是“粗陋”?! 简直“粗”到一定境界了、“陋”也是!! 方暇敢保证自己真的不是一个挑食的人,该说恰恰相反,他对吃的只要是能吃就行。 ↑↑↑在这之前他真的是这么以为的 馒头咸菜可以吃一个星期,米饭拌酱也不觉得有什么,如果真的忙起来,他甚至都可以囤几箱方便面、口味都不用变,他一样可以用来充饥、干啃都行……他当年的大学食堂在各大高校排行榜中年年垫底、各种超出人类想象力的菜式简直被花式吐槽到都出圈了,方暇一样吃得还不错…… 但是这几天的经历,实在是刷新了方暇的认知下限。他知道古代行军条件艰苦,但是没想到艰苦到这份上。 怪异的酸味儿、某种被汗液腌渍的奇怪味道、不知道放了多久的腐败气息…… ——这不是给他送饭,这是要把他送走吧?!! 鉴于自己的不妙处境,方暇一开始真的是这么觉得的。 他他甚至脑补出了一出在影视剧里经常看见的那种“给牢里犯人送饭”的场面:什么故意倒在地上踩一脚、或者是先在泔水桶里涮一遍、又或者舀上一瓢污水再伸进去一根沾满泥的手指头搅一搅……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方暇那会儿觉得自己该硬气地一掀盘子说“我不吃”,但是对着那个比他高一个头的肌肉大汉——即便对方的神态毕恭毕敬、表情诚惶诚恐——他觉得自己还是可以忍忍的。 别的不能吃,喝粥总行吧。 但是撇开味道不提…… ——那粥、它居然剌嗓子!! 方暇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是真的没有经历过这个,而且剌嗓子还不说,还像是有什么东西粘在喉咙口、咳咳不上来咽咽不下去——方暇都快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窒息而死。 …… ………… 但是方暇很快就发现,好像是自己想多了。 ——傲天没有小气到因为那一跪在这儿磋磨他。 这个真的就是这里的伙食标配,甚至他的还要好一点……不、不止一点,该说好上许多。 对比起他看见的其他士卒手里的稀粥,他的那碗简直稠得都像是米了,而且偶尔还有一块油汪汪的看起来像是白水煮的大肥肉,那天送饭的不知道怎么换成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兵,眼睛都快粘到肉上了。 方暇:“……” 他的心情沉重可想而知。 吃、是真的吃不下去…… (真香是不可能真香的,这个真的真香不起来 #沉痛.jpg#) 倒也是有好消息的。 按照系统的说法,他现在的身体并不是他的身体。毕竟他都已经猝死过一回,系统也没法跨世界地把那具倒在工作台的尸.体跨世界调到这边。 方暇现在用的“身体”是根据灵魂和记忆捏出来的壳子,相当于一个会喘气儿有心跳、生理指标和正常人无异、但是时间静止的……人形手办。 ——原则上来讲是可以不吃不睡不累的。 要是在之前,方暇听到这说法可能觉得心里发毛,但是在经受过伙食的毒打之后,他非常迅速(甚至有点心怀感激)地接受了现状。 而且……这个解释时机…… 方暇很是怀疑了一秒这个他一直以为是小傻子的光团到底是不是个心机狗? 当然这个怀疑很快就在对方一如既往的犯蠢中被打消了。 ——这么清新自然不做作的蠢要真的是装出来的,他输得心服口服、甘拜下风。 系统:[?] 方暇随口:[没什么,夸你呢。] 系统:#高兴.jpg# 方暇:[……] 算了,他和个小傻子计较什么呢?就当照顾残疾人吧……不、它连“人”都不是。 * 虽然能不吃,但是一点儿也不吃那不是摆明了有问题吗? 要是被以为“绝食抗议”闹到傲天那边,绝对没有他的好果子。 方暇一开始是打算倒掉的,他确实不是个浪费粮食的人,但是这年头谁还没倒过个残羹剩饭…… 只是都说了“这年头”,他现在这地方可没到“年头”。 在别人都喝稀粥、他吃稠饭的特别照顾下,他再倒—— #良心在痛啊!!!# 可以说方暇每次到了饭点,都是以大无畏的精神咽下的那几口饭,至于旁边那个类似咸菜的东西,他真的、真的……下不了口…… 偶尔有的惊喜是随着饭送来的几颗洗得干干净净的野果。 ——虽然依旧是酸得叫人怀疑人生,但这好歹是个正经酸味!!! 士卒好像也逐渐发现了他不碰肉食(方暇得再次重申他不挑食,但是什么调料都没加、白水煮过的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肉、还带着一股奇怪的肉类特有的腥味……这真的不行!)、只吃野果的饮食习惯,方暇的套餐标配渐渐发生了调整,肉类没有再出现过,倒是野果出现的频率明显多了不少。 方暇理智上知道自己该感激的,但是生理上…… 对不起,他现在看见圆形的类似水果的东西,胃里就开始泛酸水,方暇甚至怀疑要真是他原本的身体,他这会儿牙已经酸倒到咬不了任何东西。 * 可以说方暇这被憋疯了的原因,一部分确实是因为无聊,另一部分就是这吃的了。 ——这根本是虐待俘虏!! 为什么他死都死了,还要遭这么大的罪?!! 他上辈子除了卷了点儿,再也没干过什么别的坏事儿啊!!是那种碰到摔倒的老人都会站远点打个120的好人!!! 为什么会遭到这种报应?! #他、不、理、解!# …… 但是寻死这种事真的讲究冲动上来的一鼓作气。 只是方暇的“一鼓作气”非但没有成功,还中途经历了一场极度的社会性死亡。 ——是短期之内别说“再而衰”,就连回忆一下都是不得了的心理阴影。 方暇:#麻了.jpg# 他上上辈子一定是个烧杀掠抢、无恶不作的大恶人,所以现在才要遭到这种报应。 * 虽然方暇心底波澜壮阔、波涛汹涌,但是在一番足够的心理建设后,对于傲天这个“不合胃口”的客气询问,方暇还是艰难得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更艰难地吐出那个字。 ——“合。” 方暇觉得这一个字的分量,简直比他上辈子一整辈子说的瞎话——甚至包括小学时期对老师说的“我写作业了”——加起来还重。 然而他这践踏良心、无视味觉的违心之言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 只见傲天邪魅狷狂地一笑……bushi!! 傲天他没有笑,但是那个精神意味已经到了。 他往侧边挑了一下眉,语气听起来到还是十分和缓,只是话里面的意思可完全不是了。 “仙人不必勉强,凡尘浊气恐怕有污仙躯,是尘起考虑不周了。” 他扬了扬声,向外,“传令下去,日后莫要送饭食过来了。” 方暇:??? !!! #震惊到表情空白.jpg# * 直到傲天带着小弟离开,方暇还维持在先前的震惊中没有反应过来。 #他怎么能这样?!!# #太苟了# 脑子里那个光团又发出了小傻子的疑惑:[这不是好事吗?宿主可以不用吃那些东西了啊。] 语气中满满的都是替他高兴的意味。 方暇:[……] […………] 有拉黑键吗?他暂时不想和这个小傻子说话。 这是吃不吃的问题吗?这是给不给的问题!!! 他可以全年无休007主动加班,但是老板要是真敢这么谈待遇他绝对反手一个《劳动法》举报! 而且这小傻子知道傲天这话是什么意思吗?! 这是下了明令,要把他活生生饿死! ——其用心之恶毒、手段之狠厉,可见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1] 朔野烟尘起, 天军又举戈。 ——《边行书事》唐·李昌符 第6章 乱世06 卫尘起当然没有这么把人饿死的意思。 只是就他刚才所见,那“仙人”面色红润毫无饥态,且行止自若、思维清晰……哪有半点像是久未进食之人? 卫尘起虽也是出身显宦、现如今又是各方雄踞之时也叫得上名号的一方主人,但他并非那等久居高堂之上、食膏粱不知世事之苦的旧京贵族子弟。 该说恰恰相反,作为一个亲自领兵征战的将帅,他这些年所见的百姓流离、四野疮痍只在太多,兵祸之后遍地饿殍……那些饿了数日的人可不是这模样。 卫尘起所能看到的这些,杜望之自然也不会遗漏。 主君沉默不语,杜望之倒是将那片刻的动摇说出了口,他叹息“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衣衫委地而不染尘,望之倒有些相信这真是仙人了。” 非练实不吃、非醴泉不饮。 自然还有“非梧桐不止”,这行军打仗住的地方自然称不上梧桐木,杜望之这“梧桐”也另有它指。 他看了眼卫尘起。 …… ………… 锦衣夜行无人可知,怀才卧于深山之中亦然如是。 杜望之自问不是那等甘于淡漠的隐世高人,乱世之中想要一展宏图、他投靠的自是心中明主。 不过这世道英雄折戟的多了去了,杜望之当然相信自己选中的主君有那问鼎天下之能,但这中原逐鹿、天下大定之前,谁又能知道最后的结果呢? ……恐怕只有仙人了。 这一遭…… 他莫不是真的选中了能栖凤凰的梧桐木? 对杜望之这话,卫尘起一时没有回应。 杜望之却知他这态度还是不信的。 不过也的确如此,越是像他们这种人、越是习惯于把一切握入手中。 毕竟走到今天这一步乃是步步筹谋、一兵一卒拼杀出来的,靠的可不是什么“神仙显灵”。 杜望之方才出言,也只是提醒一下,倘若有万万分之一的可能,这真是位“小神仙”、或是什么高人,他们这几日的不敬之举可是要遭天罚的。 不过这话大抵说了也没甚用处。 能在这世道雄据一方的,哪个不是一身反骨? 真的相信天命、相信皇帝的…… 还在玉京的朝廷里跟着那位天命皇帝做着盛世太平的梦呢。 听闻前几个月玉京里又斩了一批谏言大臣? 这些人怎么就不明白呢。 那位周帝啊…… 他难道不知道这四起的兵祸吗? 他只是不想知道而已。 太.祖开国、太宗守业,这位承袭二代之功业、被寄予厚望……前半生开疆拓土、意欲留下千秋不世之功的帝王,要怎么面对这四分五裂的大周疆土? 那些人心目中的圣明君主…… ……早就不在了。 不、根本就从未存在过。 * 方暇发现一个奇怪的事。 傲天虽然下令要把他饿死,但是却突然没再关着他了。 这么说或许不太准确,因为傲天从一开始就没有关着他,都是他自发自觉—— 方暇:“……” 他想到这里,越发觉得这个世界的傲天真是个阴险狡诈、心思深沉之辈。 这暗戳戳咬牙切齿的模样,真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在系统空间里面翻剧本的时候是怎么夸对方雄韬武略、英明睿智。 总之,傲天这次是明明白白让守门卫兵传达了意思。 “仙人要是不嫌弃,可以在营寨里面转转。” 当然,这卫兵没有说这话是替傲天传的。 不过方暇就是用脑子里面那个小傻子光团想想都知道,不可能是守卫擅作主张。 系统:[为什么——] ……不可能? 方暇先一步打断:[你闭嘴。] 系统:[……哦。] #委屈巴巴.jpg# 方暇:……有这么一个东西住在他脑子里真的没问题吗? * 方暇怎么也没有想出傲天的用意来。 他最后只能猜测可能是傲天想等他饿得受不了、去偷东西吃……到时候人赃并获,可以顺理成章地在将士面前扒下他的神仙马甲,来个军法处置? 方暇:“……” #恶毒!!# 岂止是恶毒、简直蛇蝎心肠! 在痛斥了傲天的险恶用心之后,方暇很是纠结了一下到底要不要遂了他的意。 ——他是真的在这个世界过不下去了! 但是他现在的状况、饿死是不可能饿死的。 虽然系统说过可以不吃东西,方暇其实最早的时候还是会心理性的饥饿。 但是在一年几天上刑一样的“吃饭”之后,他早就升华超脱,成了方·钮钴禄·不吃不喝·暇! 方暇甚至怀疑,就算照系统说的完成三个任务后重新活过来,他到时候也会得厌食症……也有可能是暴食症。 ——反正是绝对不可能恢复正常了。 不……他想得真是太美了,还完成三个任务? 他现在第一个任务就要完球。 别说保护傲天了,现在恐怕傲天满心满眼都是干掉他。 方暇:#无所谓,老子也不想活了.jpg# 不可能饿死,自寻短见也是需要勇气的。 ——反正经过上次那回事之后,他是真的暂时搞不出来个第二回 了。 方暇考虑了半天,觉得还是让傲天动手保险点。 系统在脑子里嚎得撕心裂肺,方暇不为所动。 方暇:[你也看到了,我在这边过的是什么日子。] [……别的先不说,你数数我已经有多少天没洗澡了,再这么下去,我还没死呢、人就要发臭了!!] [咱们好聚好散,我也不找你和我强行签协议的麻烦了(主要是没有投诉渠道),你也别拦着我。] [回头再找个新宿主吧,记得这回好好问清人家的意见。] …… …… 系统在脑子里哭得那叫一个撼天动地、肝肠寸断,好像要死的是它的亲爹一样。 方暇只觉得自己何德何能,他就是个被祸害的小可怜,实在当不起这个坑货小傻子的爸。 系统一边哭一边抽抽噎噎地下保证:[不……呜呜……不会臭……嗝!] 方暇其实没那么在意臭不臭的……好吧,其实也有点在意的,但这边的问题太多了,他刚才那句就是随口找的其中一个——只是这会儿他面临的无数困难中小小一点而已。 这段时间的生活,让他深切的意识到自己投胎到工业革命、信息变革以后的现代社会是个积了多大德的幸运儿。 以他这已经被工业产品养废了的身体、被网络娱乐腐蚀了的精神,是绝对不可能在古代社会好好活下去。 早死早超生…… 不、按照系统的说法,他好像没有超生的机会了。 那算了。 下辈子要是真生在这种条件下,那还不如不生…… 打定主意的方暇“嗯嗯啊”地听(敷衍)着系统的解释,然而几分钟之后,意识到什么的方暇猛地坐直。 系统刚才在抽抽噎噎地解释着“不会臭”的原因,按照它的说法,由于他现在的“人形手办”状态不会产生代谢废物、也不会有细菌繁殖,所以他担心的发臭问题并不存在,就连衣服也……方暇一下子想起了自己前几天没太在意的一件小事,他试探性地拿起水囊往袖子上到了点水,这袖子确实像是浸湿了,但是他抖一抖、那些水珠又全都被抖出来了。 ——别告诉他这衣服是雨衣料子的? 雨衣也没有干得这么快的!! 方暇:“……” “…………” 他不关心这其中有什么原理、或者有什么黑科技(就算关心了也听不懂),但、是——! 这足够他意识到一个之前被他一直忽略的问题:他现在这情况,真的死得成吗? 方暇足足沉默了好几分钟,问出了一个问题:[如果我现在给自己一刀、会流血吗?] 系统:[!] 系统眼见着宿主这大有“它不赶紧回答、就去亲自尝试一下”的意思,连忙:[会、会会!!!] 方暇小小的松了口气,但是还是继续确认:[如果那刀落在大动脉,就比如说……颈动脉上呢?] [宿主——!!!] 系统的声音已经透露出了极度惊恐的变调:[会、会出很多血!] [宿主你冷静啊!!别这么干、这样很有可能会死的啊——!] 方暇刚刚松下的那口气一提,他重复了一遍系统刚才的话:[很有可能?] 颈动脉受伤了居然只是“有可能”,要知道这里可没有任何抢救条件。 系统解释:[宿主现在的‘身体’很大程度上是靠意识维持的,如果受了致命伤……宿主以为自己死了,那真的就会死了!!] 方暇语气稍重:[我以为?] 系统没注意到宿主语气的微妙,忙着一叠声肯定:[对对对!如果宿主觉得自己受了致命伤、不可能活下来,那就真的会死!] 方暇脸已经开始发木了,他问:[如果我觉得我能活呢?] 系统像是松了口气:[那这个身体还是可以继续维持着的,但伤口愈合速度取决于宿主认知。] 它紧接着就开始苦口婆心的劝宿主这种行为非常危险不要轻易尝试,现在它们存在状态特殊,如果真的“死”上一次,对灵魂是非常大的伤害……balabala…… 方暇:“……” “…………” 对系统接下来的那些话,方暇已经没有再听了。 ——那重要吗? 那不重要。 方暇只知道,这会儿他就算被傲天把脑袋砍了,如果他坚持认为自己还没有死,他还是会身首分离地继续活着…… 这TMD是什么恐怖故事?! 对“砍人的”、“被砍的”都是。 ——根本走错片场了吧?!! 这TM是争霸天下,不是聊斋志异! 第7章 乱世07 那天从系统那里得到的噩耗,可谓是彻彻底底的绝了方暇再继续逃避的心思。 不然他还能怎么办呢? 连“一了百了”这么个终极手段都没法用,他除了正视起自己的任务还能干什么呢? 但是正视了归正视,到底要怎么办、方暇还真的没想好。 废话!! 他要是有办法,至于之前连寻死这种事都干出来了吗?! 就像是方暇之前在系统空间里面说的,傲天身边谋臣武将一个都不缺,不管是智商还是武力都碾压他一大截,就算有点时代局限性,但是人家也是这个世界的顶尖人才了,方暇觉得他就是拿头比、也比不过人家。这倒不是方暇妄自菲薄——他倒是有那么一点自己算个“优秀人才”的自信的,如果给他一台电脑让他写代码做软件开发,他保证碾压这个世界所有的人——但是现在,只能说……专业不对口啊! #悲痛.jpg# 而且方暇知道自己是来帮忙的,但是他也得让傲天相信“他是来帮忙”的这件事啊。 方暇觉得傲天现在这态度,都快把“这是哪里来的傻子间谍这件事”刻到了脑门上了。 连基本信任度都没有,其他的还谈什么?! 方暇其实有考虑过要不要将错就错“装神仙”的。 毕竟被系统坑出来的出场方式,再加上他现在的硬件条件,简直是提供了相当优越的前提条件。 然而,他很快就放弃了—— 首先,第一点,装神仙也是需要气质和气场的。 难道要指望他一个日常007头秃加班的码农有什么气场吗?!没有变成颈前伸已经是他多年来严格要求自己的重大成果了……装逼装一会儿还好,但是365天全年无休一天24h的逼,真不是那么好装的。 ——反正就他先前行军时在外装的那一会儿体验,他是绷不住那么久的。 再者,“神仙”这个身份,其实也没那么好用。 众所周知,和西方的那种信仰不同,我国古代劳动人民对于神明的信仰其实相当质朴又务实,简单说说可以概括为一句话——谁对我有用我信谁。 这里突出两个字:“有用”。 方暇扪心自问:他对傲天“有用”吗? ——他真的怎么想,都很难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而且那些还都是质朴的劳动人民,对于统治阶层而言,这就更是一个很薛定鄂的问题了。 早在奴隶社会时期,武王伐纣就说上一句“受命于天”,而汉代时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中,又有一句非常著名的、印在历史课本上需要背诵的段落“天人感应”,这种事情几乎每朝每代,特别是在开国时必然都会有一次:我是受到上天的感召,所以过来推翻上一代的□□的。 你要是揪着这些个帝王问问,他们真的听到上天的诏令吗?九成九能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如果没被拖出去打死的话),但这答案是实话的概率么……零成零吧。 而且几乎每一个开国之君——甚至每一位皇帝——出生时没点天地异象,那都显得很没排面。 但是这些天地异象是真的吗? 这个方暇倒是不敢肯定全是编的,但是里面绝对大多数都是编的! …… 都敢这么造作了,还指望他们对老天有什么敬畏,那真是开玩笑!! …… ↑↑↑指望一个神仙身份让龙傲天纳头就拜、言听计从,那基本是梦里的事。 总之,“装神仙”这个吃力不讨好、对现状没有丝毫帮助,反而可能会让情况变得更糟的主意,方暇几乎立刻就否决了。 而且,神仙可一点儿都不保险。 想想那多年旱灾的时候,百姓去拆的龙王庙吧。他现在可不是什么石像,而是活生生的人…… 到时候十大酷刑往身上一招呼,人类可比什么妖魔鬼怪凶残多了。 * 但是除了这个之外,真要方暇再想别的什么办法…… 他真的麻爪。 ——难不成指望着他这个很可能不会死的身体去给龙傲天挡刀吗?! 傲天缺他这么一个挡刀的吗?! 作为一个很有人格魅力的领导者,又是一军统帅,在战场上给他挡刀的人多了去了。 而且挡刀也得有基础信任值,要是换成他…… 方暇怀疑自己前脚才把刀挡上,还来不及转个身呢,说不定背后就得被傲天捅个透心凉——毕竟那一片混乱中冲上来,谁知道是来挡刀的还是偷袭的。 …… 个人能力开发实在有限,方暇沉思了半天,突然对系统开口:[你有什么金手指吗?] 系统:[?] 方暇摆出了一副项目谈判的架势。 他表示既然协议已经签了、他人也被扔到了任务世界,这会儿也没办法退货……不是、是没办法解约。但是他现在这情况,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这说不定是真的)的现代青年、在这么一个衣食短缺,处处战乱,简直是肉眼可见危险的古代社会,系统难道不给他一点基本的保障吗? 方暇虽然这么说着,但是其实也没有抱太大希望,但是万一呢? 怎么说呢,有些要求你开口提了不一定会被满足,但是不开口提是一定不会被满足的……方暇也是遭受过一顿社会毒打之后才明白了这个道理。 然而半分钟之后。 方暇:“商城——?!!!” 从系统那得知这个消息的他甚至没控制住音量,直接喊出了声。 这么重要的事居然不早说! 叫这个系统“小傻子”真是辱傻子了。 * 方暇从系统那里知道了“商城”,然而这暂时没有什么用处。 不管是打开商城,还是从商城里面买东西,都是需要点数的,而这所谓点数是从任务,也就是说他对龙傲天的帮助程度计算的。 鉴于他和傲天现在的信任危机,方暇觉得现在这个数是负值都是有可能的。 也理所当然的,他现在打不开商城。 方暇:“……” #论有一个好的开始的重要性# * 方暇这边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刷初始点,那边饿了他好几天的傲天好像终于想起他来了。 但是这好像并不是什么好事儿。 方暇看着旁边由士卒牵着的、比他还高的马,脑子里还转着傲天刚才的话。 每个字好像都懂,拼在一起、他怎么就不太明白呢? 方暇还脑子发懵这会儿,傲天这会儿已经翻身上马,看见他只僵立原地不动,似是疑惑,“仙人可不愿和尘起同行?” 傲天问这话的声音非常亲切温和,简直给人留足了余地,但是动作和眼神却完全不是了。 方暇看着轻轻扯了扯马缰驱马靠近的傲天,对方那居高临下看过来的眼神仿佛再告诉他“你敢拒绝一个试试看”。 方暇:“……” 刚才的事其实说起来也不复杂,他还在营帐里面思考自己到底该怎么拯救这个天崩开局,突然就被傲天派来的人请了过来,然后兜头就砸下一句“初夏景致甚好,仙人远道而来却无暇游览甚是憾事”(方暇:不不、我一点都不遗憾!),傲天在一点都没有歉意的道歉了“尘起忙于军务,居然如此疏忽大意”之后,干脆道明了最终意思——他准备带着方暇出去踏青,顺便勘探周围地形。 当然,到底哪个才是“顺便”,这种事不用说都知道。 但是就算是“顺便”,方暇也不能理解。 ——傲天为什么突然带他出去?总不会是终于等得不耐烦了,想找个没人的地儿解决他吧? 方暇本来也就是随便想想,但是这个想法冒出来,他却一个激灵。 #很有可能啊# 傲天说是勘探地形,带的人自然不多,只有几骑,都是身边亲信。方暇这个时候看过去,这些骑手对他的态度虽也是恭敬,却并无普通士卒那种诚惶诚恐。而且他隐约记得,就算是他从天而降的那当天,这批人也是和傲天身后那几个高级将领一样、一直等到了傲天示意才跪下去的。 方暇:“……” 不是吧?! 但现实就这么冰冷又无情地拍打在他的脸上。 眼下这阵仗,除了解决他之外,方暇也实在冒不出第二个想法了。 方暇:#试图拒绝.jpg# 然而傲天并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 方暇就眼睁睁地看见对方脸上带着那看起来如沐春风,但是细究之下怎么看怎么险恶的笑容,眼神微微示意了一下他久久未接的缰绳,“凡界畜生,比不得仙驹灵俊……仙人可是看不上眼?” 方暇:“……” 好的,这又遇上了另一个问题——他不会骑马。 他当然不会骑马!这年头正经人谁会骑马?! 有钱有闲的大佬当然例外。 但他这种日常为生计奔波、好不容易有个假期还在加班加点赶项目进度,过得比别说比马、简直比骡子还凄惨的社畜,当然没有这种闲情逸致。 傲天又接着,“尘起听闻仙人有‘缩地成寸’之能,一步行出可踏数里……仙人若不喜这凡尘畜生,不知尘起今日可有缘得见这神通?” 方暇:“……” 懂了,这是不骑马就用两条腿跟着跑的意思。 …… ………… 虽然在心里一百个骂骂咧咧,但是方暇最后还是屈服了。 他在系统的详细到控制哪块肌肉的新手教程指点下,僵硬地爬上了马背,又更僵硬地牵引住了马缰绳。 在下面看的时候不觉得,但是真的上来之后……真高。 这当然远远不到让人恐高的程度,但是屁股下坐着的是一个一点也不稳、会自己动的活生生的动物,这种超出控制范围的事足够让人恐慌了。 方暇忍不住再一次跟系统确认:[真的行吗?] 系统难得语气自信:[放心吧,宿主听我指挥,绝对不会出事的!] 方暇:[……] 不知道为什么,他听到这话反而更慌了。 系统已经下了它的下一步指示:[宿主阔筋膜张肌收缩。] 方暇:[……] […………] 刚才选择相信这个小傻子的他才是彻头彻尾的大傻子!!! ——阔筋膜张肌是哪个啊?!!! 他这种八百年不进健身房的人难道像是知道的样子吗?!! #崩溃.jpg# 第8章 乱世08 任由方暇心底再怎么崩溃,已经上了贼船的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在系统那听起来很专业、“专业”到他已经听不懂的指导下继续。 倒是一旁的卫尘起看见他那僵硬的上马姿势,忍不住皱眉。 ——这还真的不会? 卫尘起倒不像是方暇脑补得那么丧心病狂,他这次也没想把人带出去解决了。 不过是试探一二而已,当然如果真的试探出什么来,回程路上出点意外也是有可能的。 总的来说卫尘起是个挺有耐性的人,但是如今大战在即,他也没那个功夫慢慢磨下去,索性主动出击。 但他也真只是试探,却没有打算把人就这么拖死。 君子六艺,射御都在其中,前朝尚武,如今又是战乱兵荒之年,家中稍有些薄财的,只要能读得起书,多半也习了射御——不求能拉得起多少石的弓、也不求骑术多么精湛,但是会是必定要会的,毕竟兵祸这种事谁也说不准,倘若哪一天真有个万一,总不能骑着驴子逃命。 …… 因为没料想过这个,这匹马也只是随便牵出来。 没找未驯的烈马为难人,却也没专门挑那种温顺的。 卫尘起眉头锁着,看了眼对方暂时没什么大疏漏的姿势,到底没有说什么,只是扯了扯马缰,放慢了速度、选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并行,真要有什么万一也来得及救人。 方暇并没有感受到这种“体贴”,他只知道自己这会儿不但要跟上系统的“专业”指导,还要遭受傲天时不时瞥过来、意味不明的眼神。 方暇:“……” 这到底是什么折磨?!! * 方暇在心底画着圈圈诅咒,但一直旁观的卫尘起不多时就挑起了眉。 他意味深长的看向这个“仙人”:这若是真不会,按照对方熟悉这速度、这还真是个天纵奇才;若是假不会……一开始连他都骗过去了、那也不易。 ——倒是有意思。 卫尘起这么想着,一直若有若无收紧的马缰一松,原本像是在悠闲散步的坐骑立刻加了速,身后的骑手自是随着主将提速。 方·被夹带在中间·刚刚适应·暇:??? ——艹?! * 虽然一路上在心里骂骂咧咧,但等终于适应了之后,方暇觉得这其实还是有点爽的。 ——毕竟谁小时候没有个策马奔腾的江湖少侠梦? 纵马驰骋、快意恩仇…… 也好在他现在的身体不会累,不然这会儿别说“快意”了,他恐怕早就腿肚子打颤、一不小心就要从马背上栽下去了……毕竟真要以方暇本身身体素质而论,别说这会儿的骑马了,早先行军坐的马车都够要他半条命。 不过,很显然作为当事者本人的方暇目前是没有这个自觉的,他甚至因为骑得太投入,等到旁边的傲天拉缰止住的时候他还没有注意,一直冲出去好几步,才在系统的提醒和指点下学会了怎么紧急制动,又扯着缰往后退了几步…… 等方暇退到了傲天身边,终于知道了对方刚才为什么突然停下了。 前方的密林里突然走出来了一群手持兵刃的士卒。 很陌生,不管是脸、还是衣着样式…… 方暇:? 他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打仗,是有敌军的。 ——当然有敌军! 不然难不成跟空气斗智斗勇?! 他们就是和敌人撞上了? 就人数看、很不利啊…… 方暇刚这么想着,就看见不止前面……两翼和后方都出现了同样装束的敌军。 他们这是—— ……被包了饺子? 方暇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剧情里面可没有这次事件描述啊?!不会出事吧? 他刚这么想着,就看见旁边的傲天转头瞥了他一眼。 方暇:? 他福至心灵:傲天该不会是在怀疑他吧?! 他想了想、觉得…… ——居然很合理! 毕竟看傲天这么熟练、这种勘探地形的行为明显不是第一次了,之前都没什么事儿、头回带他一块就遇到这种问题。 方暇觉得就算换成他、恐怕也认为自己很可疑。 方暇:“……” 艹!离了大谱!! #他和这个世界犯冲吧?!# 好在傲天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这当然不是打消怀疑的意思,方暇觉得更大的可能是,傲天觉得他只是个不用多大力就能收拾的小人物,懒得在他身上浪费精力。 对面出现了一位叫阵的武将。 就连方暇这种军事素养堪称于无的人也能看出这是个“将”,除了后者的铠甲比旁边士卒都精致华丽之外,还有那明显比周围士卒宽阔了一整圈的体型——这年头找个胖子很不容易,普通士卒里面就更是了。 那膀大腰粗的武将显然认出了傲天,当即哈哈大笑,那声音浑厚、中气十足,震得人耳边嗡嗡作响,“尘起小儿?哈哈哈哈哈——苍天佑我,此战我当居首功!!!” 他说着,已经驱马往前,长戟直刺而来。 方暇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不是也像演义里一样有“阵前斗将”的传统,不过根据他的猜测和之前在系统空间里剧本所见,大概率是没有的。但是即便如此,那武将现在冲上来的行为也很好解释,正如他所说的“当居首功”,显然是不想把这唾手可得的功劳让给别人。 无数血淋淋的事实已经证明,想要拿傲天的脑袋去讨功劳的炮灰最后都会反过来变成功劳,这位块头很大但却明显充斥着炮灰气场的武将也不会例外,只见一个照面、策马错身而过之后,那武将的手中便是一空,方才直刺而来欲取卫尘起性命的长戟就已经落入后者手中。 兵刃被夺,这在战场上几乎是等同于丢命的大事。 那武将脸色陡变,再也不复方才的气焰,连连后退、一直退入阵中,而夺戟的卫尘起却并不饶人,直接将这长戟弃之一边,换了更短的长刀,追着那退怯的武将、直逼阵中压去。 这其实是个非常危险的行为,傲天就算再如何勇猛也只有一人而已,双拳难敌四手,他倘若冲进去,立刻要被团团包围。 但是气势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有时确实存在。 主将败落、这围拢而来的敌军本就士气一衰,尔后那武将又下意识的退走阵中,这更是让本就不盛的气势更为衰颓。卫尘起得势不饶人,根本连分毫反应之机都未给、径直冲上去。 那敌军之中护卫的亲兵也是人,既然是人,就摆脱不了人性本能的一些东西,卫尘起如此这般冲上去,对面那几个骑着马的亲兵竟下意识也跟着后退。 这一退、那原本的阵型便乱了。 甚至都不必卫尘起动手,对峙中另一方就陷入了短暂的混乱。 卫尘起趁乱斩杀一人,扬起沾着血的长刀在空中一挥、血珠渐落,他身后跟随的骑兵立刻整式列阵,还懵着的方暇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挥刀的意思大概是某种暗语。 方暇:!!! TMD他不懂啊! 不对,他这会儿就算懂也没有P用!! 方暇还发懵着,卫尘起这次所率的那寥寥数人骑兵,竟已变换成箭矢阵型,一头扎进敌阵之中,硬生生的从这包围中撕开了一条血口子,竟要这么脱围而去。 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插队·暇:! 他今天难道要死在这儿吗? ——不、他真的能死吗?!!! 后一种想法突兀涌上,方暇一时之间悲从中来。 他正这么想着,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半透明的箭头指示。 方暇一时愣住,他确定那个箭头绝对不存在于现实之中,要说看起来的感觉,就像是戴着AR眼镜,在现实景象上又添了虚拟备注……方暇迷惑,难不成是他还太害怕了、都到了出现幻觉的地步? 正晃着神间,听见脑海中一声焦急的:[快跟上!宿主!!] 方暇一怔也顾不得对这系统“关键时刻居然这么靠谱”的感慨,忙地驱马跟着箭头的位置冲去,或许是危机之下潜能爆发,他之前还很不熟练的骑术,这会儿居然超常发挥,稳稳地踩到了箭头的方向。 …… ………… 方暇感觉自己在玩真人版超级马里奥。 只不过人家马里奥是撞箱子吃星星,而他这会儿要低头侧身,运用着自己本就不十分熟练的骑术同时躲避着身后来的箭矢。 他最开始还有闲心在脑海里这么调侃,但是在这种高压之下,他很快就没有办法多想了——大脑一片空白,只机械地跟着系统的指令进行动作。 也多亏了之前学习骑术的那会儿,方暇跟着系统把身上的大半骨骼肌肉都认了个遍,要不然他这会儿就算想跟也跟不上。 等到眼前的虚拟箭头消失不见,而系统的指示也终于告一段落之后,方暇还尚未从那状态中回过神来,只眼神可放空地看着前方,任由坐下的马匹跟随着队伍前行。 这种状态之下,他自然也注意不到,周围人——包括卫尘起在内——视线都落在了他身上。 …… …… 事实上,刚才的情况远比方暇这个门外汉所能体会到的要更加凶险。 就连在卫尘起过往的险象环生战场经历,乃至二十多年的人生中,都是极极少有的险境。 他确实从头到尾都极为镇定——不管是最开始的空手夺刃以压其气势,还是紧接着挟势逼近迫使敌阵散乱,又是之后迅速命所率部署列阵冲杀而出——他做足了一个将领所能做的一切,这其中倘若出了分毫差错,他今日首级恐怕就要被送到如今西和主人的武肇仁案上。 可即便一切都照预料一样的进行,也不过在一片是十死无生之地挣一线生机而已。 他挣到了。 却也满身狼狈。 一脸的血污尘泥,回程之时差点被瞭望哨兵当成来犯敌军射杀。 做为主将尚且如此,后面跟随的骑兵受伤更重,有人手腕齐根而断,更有人伤重不支,刚刚入营便滚落下马、被抬下去送去伤兵营医治…… 但是无论如何,这种十死无生的危急险境,居然所有人都留着一口气回来了。 这本身都是“上苍庇佑”了。 ……“上苍”吗? 卫尘起忍不住看向同归之人。 事实上,不只是他,所有尚能支撑的将士都未离开、看过去的视线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敬畏。 在这一片狼狈血污中,却有一个人宛若鹤立鸡群,格格不入。 衣着如新、面容如旧。 那种拼杀之中,不可能没有血迹溅上去,可是仿佛这种世俗的浊沉无从沾染仙人衣袍一样,那些落上去的血水污泥只一挥袖间就散得干干净净、半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那人的目光落在前方,又像是落在了更远处。 ——像是看着这眼前景象,又像是容纳了这满目疮痍的世道。 左脸颊侧溅射着几滴还未及淌下的血珠,此刻顺着面颊蜿蜒而下,像极了对这世间的悲悯。 * 卫尘起出身乃是旧京贵族,真要论起来,祖辈和那位如今在玉京的大周皇帝还有不远的姻亲关系。他这种出身,耳濡目染、自然知道那些方士各有装神弄鬼的手段绝技、并不可信。 可如今,事实摆在他眼前…… ——让他、不得不信。 第9章 乱世09 卫尘起如今作为一方势力的主人,据三州之地,单论地盘广阔、再这风起云涌的乱世也算是排得上号了,但其实、他并不是一个多好面子的人。 该说事实恰恰相反,在一些特定的情况下,他其实很能放得下面子。 就比如说现在—— 在亲兵各自退下之后,卫尘起不顾身上伤处、翻身下马,亲自替还在马上的“仙人”执缰。 不过,卫尘起倒是暂时没有说话。 这当然并不是拉不下脸去致歉,只是他还没有想好应对态度。 任由卫尘起怎么屡屡在战场绝境中频出急智,又是怎么敏锐察觉天下局势动荡变化、闻风而起顺势而动……但遇见活神仙这种事,委实触及到他的盲区了…… …… 卫尘起想到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 虽然因为种种考虑并没有彻底撕破脸,但是对于一位仙人来说,他可谓是十足的“大不敬”了。 但是对方却依旧留在这儿,这又有何原因?是“不想走”、还是“不能走”? 就对方表露出的态度,卫尘起觉得不大可能是前者,但是如果是“不能走”,那又为何不能?能让一个人如此忍其吞声,那必然有所求,仙人也大抵如是。只是凡人所求,无外乎钱、财、名、权,那仙人呢?仙人所求又为何? …… 不管为何,有所求便有余地。 有所求、便有机会。 …… ………… 种种思绪转过,卫尘起脸上的神色稍定。 他抬首看向马背上的仙人,神色虽带恭敬、却并无多少惶恐,甚至带了几分于他现在的境况而言,可以说是“冒犯”的试探了。 ——他在赌。 “凡人无知,先前疑虑于仙人身份,言行之间多有冒犯、还请仙人见谅。” 话落,却无丝毫回应。 卫尘起稍稍蹙眉,开始思索今日所遇之事是否是不敬仙人的警告了。 思及此,他眼底略过一抹沉郁的暗色,但面上却收敛了那过于冒犯的目光。 他稍稍躬身、以一个比先前更为恭敬的姿态,“仙人若有责罚,尘起甘愿受之……只是将士无辜,还望仙人不要因此牵连于他们。” 仍旧是一片静默。 卫尘起这会儿低着头,不好观察马背上人的神情,他迟疑瞬许、试探性地做了个欲要扶人下马的姿势,在久到动作都已经有些僵硬的时候,伸出的手终于被人搭住。 拉过来的手五指修长白皙、上面没有一点茧子,连那因为久握缰绳而充血的掌心也在松开后不过瞬许就恢复了原本的颜色——要知道马缰可并不是什么罗锦绸缎,这么一双手、抓着缰绳如此之久,就算没有被磨得血肉模糊、却也绝对要起几个血泡。 卫尘起稍稍走神地想着这些,却很快察觉到抓着的这只手格外凉,不仅冰凉,还带着些细微的颤抖。 卫尘起:“。” 卫尘起对类似的情况还是见过的,不仅见过还见过不少,毕竟军队之中也时有新兵……意识到什么的卫尘起立刻从礼节性的借力变成了反手去抓,同时上前一步做出了个要接人的动作。 他这个预料果然没错,几乎是他上前的一瞬间,马上的人就直接滚落了下来,正正地撞了他满怀,卫尘起这下子也终于看清了怀中人惨白到不正常的脸色。 还不待卫尘起说什么,那人艰难地一推他,偏头往侧边—— “呕——!!!” …… …… 卫尘起:“……” “…………” 他木着脸看着这个挂在他手臂上,满脸惨白冷汗、干呕半天却什么都没吐出来的“神仙”。 这就算是“神仙”…… ……也是个没见过血的神仙。 * 在超级马里奥结束之后,方暇在之前奔逃过程中看到的景色终于像延迟一样出现在了一片空白的大脑中,而且还是循环播放的。 血肉横飞、残肢遍地…… 不是特效,也没有打码,就那么活生生、血淋淋地出现在眼前。 血是、人是、哀嚎也是……全都是货真价实的。 方暇这时候仍旧能清晰的回忆起来,不知道哪里飞来的一只断臂——那种血淋淋的、刚被砍下的胳膊——他在系统的提醒下偏身躲过,那只胳膊就擦着他、落在了前方的泥地上,紧接着被马蹄踏上去、在随后到一次次踩踏中、变成了肉泥…… “呕——!!!” 想到这里,方暇又忍不住了。 …… 方暇脸色苍白,半死不活地在营帐里呆了好几天,再也没心情去体悟之前那种无聊到快憋死的情绪了。他深刻地知道自己现在需要一个心理医生,但是又无比明确的意识到这个鬼地方不可能存在这种职业。 意识到脑子里那些影像再循环播放下去,他真的可能把自己活生生的逼死,简直是求生欲的本能,方暇让系统务必和他多说说话——不管说什么都行! 系统也对宿主现在的状况不知所措,听见方暇这么说,立刻连连答应下来。 但是这情况下到底要说什么? 系统:[宿主,我、我给你讲笑话吧?] 方暇其实已经没太听清系统说什么了,只凭着意志虚弱地答应了一声。 系统搜刮资料库一连说了好几个笑话,但宿主别说笑了、简直是丝毫反应都没有。 方暇其实很努力的想要听了,但是脑海里不断翻涌的画面让他对这混杂其中的声音辨认变得十分困难,他确实“听”到了每一个字、但是却完全没有办法把它翻译成连贯的意思。 系统很快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它得和宿主有互动交流。 它立刻转换策略:[宿主咱们来脑筋急转弯吧,我来问你来答。] 它立刻开始了自己的提问:[宿主你知道,会给人带来痛苦的光是什么光吗?]*1 久久没有等到宿主的反应,系统更着急了。 它尽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非常轻松,试图以此来调动宿主情绪,它自问自答地给出了答案:[是‘耳光’!] 某个关键词被触动,方暇从那翻涌的画面中找到了……耳朵——半掉不掉的、被那一点点筋肉挂在脑袋旁边。 方暇瞳孔猛地收缩,整个人一抖。 事实上,他这会儿已经混乱到分不清这些不断翻涌的画面中,到底是哪些是他所见的真实、又有哪些是过往影视剧电影中看到的特效妆容。 系统却并不知道这些,它看到宿主有反应,只觉得自己的方案有效果,立刻再接再厉,[宿主你猜猜,什么东西有一只眼睛,却看不见?]*2 ……眼睛。 方暇深深吸气,试图屏蔽掉那一双双被鲜血染红了眼白的眼睛的注视。 系统再一次给出了答案:[是‘肚脐眼’!] 方暇:“……” ……肚脐…… 他再次抑制不住想起了一个画面,有人肚子被划开……然后、然后…… 系统紧接着抛出了它第三个问题:[夕阳西下断肠人……]*3 ——断、肠、人!! 方暇终于、终于忍不住了。 “呕——呕呕——!!!” …… ………… 在系统不能说是毫无帮助,只能说是雪上加霜式的“开导”之下,方暇成功从半死不活变成了奄奄一息。 * 而与此同时,另一边的西和守军之中也并不那么和谐。 田建安部遭遇仅率几名轻骑的卫尘起,如此苍天庇佑之幸事、竟然被后者逃脱,为首的田建安自然脱不了罪责。 但这事最后也只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后者遭了一顿责骂,连一根军棍都没有挨上。 如此优容当然不仅仅是因为田建安乃是西和守军主将武肇仁妻弟,更是因为田家在西和势大。真要论起来反而如今守将武肇仁才是外来的那个,后者为了城中稳固、自然不敢轻易动这个田家子弟。 这种事早已不是第一回 发生,屡屡如此,反而让真正的武肇仁嫡系心生怨怼。 武肇仁从乱世中微末起势、到成为现在一城主将,若说看透人心或许还差一点,但是看出这点矛盾还是没问题的。只是这些年据守西和的安宁多多少少消磨了他的锐气,他如今早也没有了那种一举铲除田家、连根拔起的魄力。 这种在当地盘亘多年的大族亦有其生存智慧,武肇仁在最早入城时没有动手,这些年来他和田家的利益纠葛愈深,到现在几乎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想要解决,可不仅仅是皮肉肘腋之患,而是真真正正亲临己身、若剜肉挖骨的大动作——就算到最终解决了,恐怕他自己也元气大伤。 不过这次这一遭事,最最不满的却非武肇仁那几个嫡系武将,而是他早先收下的一个门客。后者以一番时事论述被武肇仁引为大才,亲自安排宅院,又以绫罗绸缎、金银美妾赠之,可谓是恩宠十足了。 武肇仁自然注意到了这位先生的不快,待到诸将退去,立刻转为一副恭敬之态,“先生莫气,那卫尘起不过是一黄口小儿,他此次侥幸逃得一命,也不过是多活几日罢了,待我亲自整军、从正面击破,倒是必定擒那小儿、以之项上首级为先生下酒。” 汤宴秋强忍着翻白眼儿的冲动,心道是“还不知道谁给谁下酒呢”,他又劝了几句,但是武肇仁却仍旧不以为意,甚至隐有不耐之色,汤宴秋只得止了声,悻悻离去。 只是一出营帐,他脸上还端着的表情就是一变,嘴角下撇、眉眼也耷拉下来,恶狠狠地往旁边啐了一声,低骂:“傻.逼吧。” 一口一个“小儿”…… ——那可是主角! 到时候有你跪下来叫爹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1] 会给人带来痛苦的是什么光?答:耳光。 [2] 什么东西有一只眼睛,却看不见?答:肚脐眼 [3]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哪里? 答:医院 ——脑筋急转弯,来源网络。 第10章 乱世10 汤宴秋从武肇仁那儿出来,越想越觉得晦气。 汤宴秋是个穿越者,准确的说是个“穿书者”。 他一开始发现自己穿到书里,还是穿到一本刚刚看过、熟知剧情的小说里,当然是兴奋得不得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才是那个真正的天命主角!! 乱世争雄,称霸天下。 而恰恰巧他穿越的这个身份也是个家里有些薄财的小地主,汤宴秋虽然嫌弃这地位不够高、家底不够厚——不是什么皇宫贵族也起码是什么大将军之后吧——但是转念又想英雄不问出身,到时候这种事在史书上写起来也是一笔佳话:说明他这不是靠后台、而是纯纯的个人能力! 他打听了一下年号,就立刻知道现在已经是剧情进行时,非但主角已经占据了初始地盘,就连后期稍有些名号的霸主现在也都是叫得上名号的人了。汤宴秋立刻就着急了起来,时机不等人,再等下去连喝汤的机会都没有,他马不停蹄地组织起了一帮人(主要是家中的奴仆长工)、准备揭竿而起。 谁知道第一枪还没有打响,就反过来被人背刺抓起来关住了,一直到被绑着关到柴房里,汤宴秋还是懵的,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被背叛、没道理啊?!最后是听看守的人嚼舌根,才总算明白了个大概,原来是乡里的族老听到了他要起事的消息、惊惧之下有此作为。 汤宴秋更懵了,他一点儿也不知道这群突然出现的族老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 直到这时候汤宴秋还没有什么危机感,只是在心底大骂这群人是一群不可同富贵的蠢货、等到得势之后他半个官职不会封给他们,非但如此、还要叫他们子子孙孙永世不得为官…… 汤宴秋这边还畅想着到时候这群人要怎么跪着来求他、他又怎么把现在的事羞辱回去,却听到了那群人商量出来的对他的解决方案,说是他“最近举止癫狂、像是被邪祟上身”,最后决定“以火焚之”。 汤宴秋:?!! 这是什么封建迷信?!!他们滥用私刑!这是杀人!这边的官都不管吗?!! 不管怎么骂骂咧咧,汤宴秋这下子慌了、他真的慌了。 他拼命的找着那些仅存的原主的记忆,试图证明着自己真的是原主,那些人却都不为所动,最后是原主的一个心腹小厮偷偷过来把他放了。 这小厮又呆又傻,长得还黑丑黑丑的,汤宴秋一点也不喜欢,也不知原主为什么一直把他带在身边,他穿过来之后很快就把他打发去干粗活,却没想到这会儿是对方救了他。 汤宴秋自然是感动到涕泗横流,连连说些“日后必定报答”“共享富贵”的话……然后就带着之前以防万一藏起来的钱财一个人跑了。 废话!两个人的目标比一个人大多了,那个小厮看起来就不是个聪明的,万一暴露了他可怎么办?! 汤宴秋自觉自己说的也不是假话,等他以后发达了,再碰见对方一定会好好报答的。 只是等他出来以后才发现,乱世真的是乱世、一点儿都不是好过的。 他带的那些钱很快就被抢了,非但如此,人还被狠狠打了一顿。又狼狈又落魄,差点沦落到当街乞讨,所幸原主有张还不错的脸,又有汤宴秋经过现代信息社会荼毒、张口就来的土味情话,很快哄了一个在当地颇有钱有势的寡妇成了对方的情.夫,又借口出外闯荡、等出人头地之后,回来风风光光地迎娶她,拿了一大笔银钱跑路了——他这次总算记得带上护院了。 有了上次的经历之后,汤宴秋也放弃了自己带兵的打算。 毕竟术业有专攻,这些活都是什么大老粗干的?! 他是主公,得要总揽全局、坐镇后方,不是干这样粗活的。 身份定位清楚了,但是部下还一个没有。 汤宴秋思前想后,觉得可以先退一步、从军师做起。倘若好好筹谋、还可以接手一个已经有了雏形的大势力。 下一步的方案有了,但是去哪还是个问题。 不能选势力太强的,这种已经成为一方霸主的人,手底下早已经有了一个自己的谋士班底,一个个既有资历、又有功劳,他现在进去也很难混出头——他当年就深受这种排资论辈之苦才愤而辞职;不能选太弱的,没有竞争力,很容易就成为炮灰…… 汤宴秋扒拉了一下自己已经倒背如流的剧情,挑三拣四地从里面选出了这个武肇仁。 一个是因为西和城易守难攻,地形极好,另一个就是武肇仁是主角也叹息过的“可惜曾也是一员猛将”…… 汤宴秋自然领会不到“曾”这个意思——没有什么比乱世中的一方桃花源更能消磨人心智了,虽然西和远称不上是“桃花源”,但是经年安定的消磨之下、这位当年猛虎恐再难提昔日血战之锐气。 稍微一个缺点就是,按照他现在的时间节点,这地方不久就要被主角率兵攻打下来。 但是汤宴秋迟疑了一下,觉得人还是要搏一把的、不趁现在这个机会干掉主角,等到日后对方势成恐怕就难了,而且关于这个西和之战,他还记得一点小小的大战前细节,如果操作的好的话,或许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掉这个未来的赢家。 汤宴秋就这么到了西和。 他当然有自信自己不会被拒绝,作为一个熟知剧情,知道未来发展的穿书者,他随便说两句都绝对会切中形势。 果不其然,虽然在怎么见到武肇仁这方面确实遇到了点麻烦(汤宴秋:这都是小节),但是等他将早已准备好的天下形势一说,对方立刻就将他奉为上宾,连日宴请、又是赠金银又是送美人。 汤宴秋见这人如此上道,不由也笑逐颜开,想着等到了日后势力易主,他或许可以留得这人一命,甚至给他个将军当当。 …… 汤宴秋想得虽好,却不想他绞尽脑汁才设计成的局面——指让武肇仁带重兵在主角可能出现的位置巡逻——如此板上钉钉可以解决掉主角的一桩谋划,居然被姓田的那个蠢货败坏了。 那个武肇仁也是个傻.逼,祸到了临头居然还不以为意。 这段时日下来,汤宴秋也算是明白了这人手底下为何一个出谋划策出主意的都没有——这就不是个能听得进话的主儿! 之前那种种作为,也不过是摆出来的作态罢了。 到了眼下这局面,还有什么可说的。难不成还留在这儿准备跟这个傻.逼一块儿死吗? 他就是再有回天之能也救不了一个傻.逼上司! 赶紧收拾东西跑路,准备投奔下家吧。 他连“家”都没有回,就直接去了自己安置藏匿近来攒下财物的地方。 只可惜前几天刚得的那个美人了……唉~ 不过“大丈夫何患无妻”,待到日后他大权在握,什么样的美人不是任他采撷。 * 这边汤宴秋包袱款款准备跑路,而另一边的方暇终于从那奄奄一息的状态缓过来。 或许是系统“以毒攻毒”有了效果,或许是情绪的触底反弹,也或许是终于到了濒临崩溃的节点反而触发了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也就是所谓的“人的潜力是无限的”……反正是可喜可贺,方暇终于不像是之前那样半死不活了。 他也遇见了过来探望他的傲天。 方暇后知后觉,傲天好像先前也来探望过他几次,不过他那会儿实在没什么精力招呼人,这次算是方暇正经意识到的从那次勘探地形回来之后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不过比起“傲天为什么来探望他”这个问题,方暇这会儿的视线控制不住的落到了对方的右肩上,眼神渐渐诡异起来。 卫尘起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稍愣之后,解释:“近来战事频繁、未及清理,冒犯仙人了,尘起这便去换。” 他这么说着,人就已经起身。 方暇拿敢让傲天去跑趟儿,连忙说不用。 他根据傲天刚才说的话猜测,这应该是血迹、但是他现在看着的……好像是一团马赛克? 方暇:[系统?] 这种超现实主义的事,他第一个想起来的当然只有系统。 系统哼哼了两声,谦虚地表示,它也是借鉴了宿主记忆中的艺术处理手法。 方暇:[……] #并不是在夸你# 不过还是, ——[谢啦。] 系统:[!] #受宠若惊.jpg# * 方暇是怎么都想不出傲天突然对他这么客气的原因,但那一口一个“仙人”真的是叫得他头皮发麻。 方暇自忖经过这么一遭之后,就算自己再有怎么样的假神仙马甲也得被扒的个皮掉——虽然那会儿意识已经模糊,但是他还隐约记得自己扒着傲天吐得个昏天黑地的样子。 早已经社死过一回的方暇这次倒是格外绷得住。 ——只要我不去回忆就可以当做无事发生。 但是很显然,经过那么一遭,别说这位傲天打从一开始就没信,就算是信了这会儿也要形象崩塌。 方暇这时候倒是无比庆幸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艹什么“神仙人设”。 想想现代那些流量塌房之后的粉转黑吧,造神跟造偶像其实也是差不多、不过是给人找个精神寄托,粉转黑之后变成键盘侠最多在网络上喷几句,但是搁在他这儿……傲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都是轻的,说不定还要恼羞成怒把他凌迟泄愤。 方暇为自己的脑补打了个哆嗦,再次感谢自己的先见之明。 但这会儿都这么明明白白了,傲天还一口一个“仙人”,方暇总从中听出莫名嘲讽意味。 方暇试探地:“不用叫我‘仙人’。” 卫尘起眼神闪了闪,倒没有坚持,只是问:“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方暇这才想起来自己居然还没跟傲天自我介绍过,连忙:“我姓方,方暇。” 卫尘起从善如流,顺势行了一礼:“方先生。” 方暇:“……” 艹!他这么客气,我好慌啊! 第11章 乱世11 方暇真是想破头都想不明白傲天为什么突然这么客气。 而且“先生”…… 看看在剧情里能被傲天叫一句“先生”的都是什么人,方暇真是想想就觉得自己要折寿。 他觉得以自己的智商,揣摩这群人精实在揣摩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在短暂的沉思之后,他很干脆的问了对方“有什么想要他干的”。 方暇觉得经过上次的那一遭,虽然形象碎了个底儿掉,但是起码证明了他不是对面派过来的卧底间谍什么的——他们怎么也算是“共历生死”了,这种问题还是能问的……吧? 而且这位傲天作为乱世里走到最后的赢家、“智取其谋,愚取其力,勇取其威,怯取其慎”[1]的领导者用人能力简直是点满了的,说不定就发掘出了连他身上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的闪光点,方暇实际上还是有那么一点期待的。 然后他就看见傲天似乎愣了一下,唇角微微扬起点弧度,旋即摇头,“先生说笑了。” 方暇:“……?” 这个人他刚才笑了吧?笑了吧?确实笑了吧?!! 这什么意思?! 嘲笑吗?!! 方暇理智上在劝说自己,傲天不是那个意思,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去这么想!! 难不成他真的就废到这种程度,一丁点用处都没有吗?! 他起码能、能—— …… ………… 艹!他真的举不出例子来!! #连“能吃”都说不出口# * 另一边,卫尘起回到主帐之中。 杜望之也自是极为玲.珑剔透的心思,看见卫尘起的神色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也跟着施礼笑道:“望之该提前向主君道贺了。” 这尘世之中能得上天青眼的,也恐怕只有凡界帝王。 不去玉京的那位周帝大肆修整的锦绣园林,却来这处处都简陋的军营,除了里面的人,杜望之也想不出什么其他的缘由了。 卫尘起摆了一下手,“还是未可知之事。” 杜望之也猜到卫尘起大概并没有得到一个直接的答案、只是从侧推敲到了什么。 不过天机不可泄露,倘若真说得那么明白,反倒让人心生疑虑。 杜望之笑了一下,未答这话。 不过卫尘起却紧接着:“传下去,这军中并未有什么仙人,只有一位方先生。有妄议仙神者,军法处置。” 杜望之稍怔了一下:有“仙人”坐镇,这该是士气大振的事情,如若不然,他们也不会一开始捏着鼻子认下这个神仙,现在这命令却是—— 他正疑虑间,却见对面到卫尘起抬了一下头、往另一边的营帐方向示意了一下。 杜望之恍然。 大概是那边的要求了。 他思及对方初来的时候,也坚称“自己并非仙人”。 大抵是仙界有什么仙规条例?若是人人都能下凡,这尘世间早就乱套了。 杜望之思及这些年的光景,却不住摇头。 又何需天上人插手,光是凡人自己、都已经足够把这世道搅成一锅粥了。 想起先前的接触,杜望之眨了眨眼—— 兴许这是个思慕凡间、翘家下凡的小神仙也说不定。 只可惜这下凡的时机没有选对,遇了这么个乱世之景。 仙界大概是没有死人的。 也怪不得那一遭回来,竟受惊成那样子。 * 方暇可不知道另一边对他的脑补到底发展到怎样丧心病狂的奇怪地方,他现在正对着商城里自己的虚拟形象。 沉默半天,方暇对系统:[解释一下。] 系统:[?] 方暇深吸口气:[这张脸是怎么回事?] 在这个连吃饭这种基本要求被满足都是奢望的地方,照镜子自然是不可能,而作为一个同一套T恤可以买半个衣柜来回换着穿的不讲究人,方暇对形象也没有那么注意,也因此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一点。 系统:[???] 它小心翼翼:[这难道不是宿主的长相?这是根据宿主信息构建的,不会……应该、不会出错。] 显然是察觉到宿主的心情不太美妙,它那个斩钉截铁的“不会”脱口,又委委屈屈在前面加了个限定词。 方暇:[……] 是不是他自己的长相他难道还认不出来吗?!问题是这时间对吗?!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多久没看到这张脸了,这大概也就是他刚进大学那会儿……等等、居然和cos的时间能对得上?! 方暇:! 他当时就该对这个有警惕心的。 …… 刚才傲天到底是怎么对着这么一张脸叫出“先生”来的?! #傲天果然是傲天# #这心理素质就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 终于意识到宿主在生气什么的系统小声,[人难道不都希望自己年轻一点?宿主不高兴吗?] 系统这么个又委屈又低声下气的语气倒是让方暇觉得自己的反应过激了。 他其实对自己的长相也没有什么意见,只不过刚刚入职的那时候,因为娃娃脸碰了好几次壁,之后对这个就一直有点抗拒。 不过现在回头看看,那些事其实也没什么。 特别是在经历过之前那次突围回来的崩溃之后,他现在几乎整个人都属于一种佛系的超脱状态——是那种加班加点赶了一个星期的项目,被傻逼关系户过来一键操作给清空了……好吧,这个还是不能忍的。 在严肃地跟系统解释他一点儿也不高兴这种“年轻”后,方暇表示下次务必把年龄调整得更大一点——最好是三四十岁成熟稳重的那种。 系统:[……] #欲言又止.jpg# 它捏壳子也是要有实际根据的。 * 虽然就形象问题纠结了一会儿,但是方暇很快就把视线投到了商城上。 这界面是不是有点熟悉? 方暇:[……某宝?] 连配色都一样,不怕人家告你版权? 系统:[考虑到宿主使用习惯进行的调整,宿主如果介意…,换成拼夕夕也行。] 方暇:[……] 被系统这么一说,莫名就透出一种不靠谱的气息。 而且,他好像突然知道,系统那个满口“亲亲”的客服体到底是怎么来的。 虽然满肚子的槽点,但不得不说,眼下这熟悉的界面确实给方暇带来了某种久违的安心感,他熟练地在搜索栏中键入关键词——“热气球”。 …… 方暇可一点都不相信傲天会无缘无故对他这么客气。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有些事都该心里有数,要是没有一点点价值用处还对你笑脸相迎的,那只能是亲爹亲妈。要是别的什么人,先摸摸自己兜里有几个子儿可以骗吧。 但是方暇思来想去、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在傲天这里能体现的价值,也就他为了解释自己出现而胡诌出来的“热气球”了。 傲天没提要求,说不定就是在等着他主动投诚呢。 几分钟后。 搜倒是搜出来了,但是看见标价后面的那几个零,方暇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方暇:[……] 他沉默了一会儿,对系统,[能关联个支X宝吗?我用我的存款付账。] 系统以沉默表示回答。 热气球的价格对方暇原本的身家来说当然不算什么,但是……看看他现在的点数余额吧。 ——0.25。 #比二百五还多一个点呢# 这是嘲讽吧,□□裸的嘲讽。 看着这可怜的余额,想到自己拼死拼活的那些年,方暇只想回去摇着当年自己的肩膀大喊一句“人间不值得”,好好享受现代充足的物质资源、丰富的精神娱乐它不香吗?! 这个非常嘲讽的数字显然来源于那次和傲天一起突围。 方暇虽然对这个数字颇有微词,但他还是有很清楚的自我认知的,就那天的情况,他没有拖后腿已经是万幸了,要说真有什么贡献那才是开玩笑。 有点点数让他能打开商城已经是万幸了。 ↑↑↑方暇本来是这么的 但情况好像并没有他想得那么乐观。 系统:[既然有点数,说明上次的情况和侵入者有关联。] 方暇:??! 他真是卧了个大槽!也就是说,现在对面有个“重生or穿越or穿书……”的人!! 方暇简直垂死病中一个仰卧起坐,抬脚就要往外走。 这么重要的事,居然没有早说?! 方暇本来以为那是没有写进剧情里面的日常发展,这也很正常……毕竟别说小说了,就算日记都不可能面面俱到、把一个人的经历都事无巨细地写上。但是现在说那和侵入者有关,只说明那人对傲天的敌意已经到了想要把人干掉的地步,还差点被他成功了——他还在这儿躺着! 这个系统真的想让他完成任务吗? 真的不是在坑他吗?! 方暇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不、它只是傻而已。 * 方暇匆匆要往外走,刚掀开帘子,却撞见了正过来的杜望之。 后者稍稍一愣,旋即做了个拦的姿势,“先生这时候,还是不要出去为好。” 方暇一句“为什么”卡在嗓子眼里,也不必对方再进一步解释,他已经透过后者看见了远处的情形。 杜望之的后半句话姗姗来迟地传入耳中,“大军回营,场面恐怕不会太好看。” 方暇:“……” 一片马赛克。 作者有话要说: [1]“智者取其谋,愚者取其力,勇者取其威,怯者取其慎。” ——唐·李世民《帝范·审官第四》 第12章 乱世12 杜望之口中到底是怎么个不好看法,方暇大概是无缘得见了。 那一片马赛克糊到眼前,方暇连那边到底有多少人都看不出来,这场景甚至透着一股莫名的喜感,但是想想马赛克后面到底是什么,方暇就一点都笑不出来了。 虽然没有触发之前的应激反应,但是他也像嗓子哽住一样,站在原地半天都没有说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方暇才想起自己最开始是来干什么的。 他连忙:“傲天……啊、不是,卫尘起。” 方暇脱口而出“傲天”,但是很快就反应过来纠正,然而又紧接着意识到……这会儿连名带姓的叫人是不是算是“骂人”来着。 方暇:“……” 他忍不住往旁边看了一眼杜望之,发现对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不管是没听清还是不和他一般计较,都让他松了口气。 “卫将军他回来了?” 谢天谢地,虽然那边的情况他看着是一团糊,但是听动静、起码不像是打了败仗或者主帅身亡。 杜望之解释:“主君亲领三千精骑绕后突袭,大概要更晚些才归。” 方暇:?!! 虽然实际接触时间并不长,但是方暇大概理解为什么傲天能有这么多人追随了,书上短短一句的“身先士卒”,而落在实际情况就是,遇到危险时——就像那次突围一样——冲杀在最前面,而在大战之时亲自殿后,在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时候,能有这样一位主帅,谁会不愿意效忠于其帐下。 但是——但是!! 方暇看剧情的时候不止一次看到傲天这种做法,什么绕敌后方啊、孤身挑衅啊、独身杀穿敌阵啊……当时看的时候拍着大.腿大呼过瘾,但是他现在只想拍着傲天的脑壳让他清醒一下!!! ——这样很危险啊! 他可是主帅、主帅!!出了事要怎么办?! 杜望之也注意到了方暇的神情变化,他眉头微锁,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方暇:“不妥”大了!!! 但是他能怎么说?告诉他们对面可能有个未卜先知的人等着干掉傲天? ——按照系统说的那几个入侵者类型再加上上次的埋伏情况,这要么个“知道剧情的穿书的”、要么是“带着上辈子记忆重生的”、要么是个“能掐会算的穿越的”(方暇觉得最后这个可能性倒不大,要真有这种降维打击大佬那傲天估摸也活蹦乱跳不到现在)。 方暇只能按捺住现在找匹马追出去找傲天的冲动。 ——找不找的着两说,就是找到了他又能帮什么忙? 但他到底忍不住跟杜望之确认,“这种绕敌后方的突袭,如果被对方知道了……如、如果那边提前有防备,成功率大概有多少?” 看着对面怔愣住的表情,方暇只觉得自己问了一句废话。 都说了是“突袭”,都知道了那叫什么“突袭”?那叫正面对敌!! 杜望之很快就掩饰住了种种怀疑猜测,他含笑:“先生过虑了,武肇仁此人确实有些悍勇之气,但是也因此其用兵多仗着正面冲锋,后方总少有防备。况且主君既敢如此作为,也是早有准备,早先便于侧翼设伏兵,以此诱之分兵两处——如此就算他有所防备也恐无多余兵力。” 撇开那个让人胃疼的“先生”称呼不谈,方暇还是听懂了杜望之的话。 他是说这个武肇仁是个有勇无谋的匹夫,脑子大概不太够用,卫尘起之前又虚晃了一招,已经让他本来就不太够用的脑子超负荷运转了。 方暇其实还是相信这个说法的,毕竟这个世界的傲天虽然确实是个冲锋陷阵的猛将,但是实际上却是个靠脑子打仗的人,更是尤为擅长分析敌人弱点、蛇打七寸,要不然他也打不出那么多以少胜多、精彩绝伦的战役了。 可问题是对、面、开、挂! 而他们甚至连对面开的什么挂都不知道。 方暇:“……” 他忍不住对系统憋屈:[我觉得把事情直接给这些人说清楚,比我在这儿瞎着急来得管用得多!]毕竟不管论脑子、还是论武力值,这边的人都比他靠谱多了。 系统有心无力:[世界规则限制。] 方暇:“……” 你都把某宝搞出来了,跟我说世界规则?! 杜望之试探:“先生可是认为此行有碍?” 方暇:“……@#¥%……&*” “……@¥%#&……” 不死心地尝试几遍之后,方暇放弃了—— 他觉得这个系统不是让他来帮傲天的,纯粹是来让他上刑的。 “将军回营了!!” 震天的欢呼声打断了方暇的思索,这一次回来的人亦是浑身浴血,在方暇眼中仍旧是糊糊的一片,但是听这欢呼声中的振奋情绪就知道,对方大概没大碍。 方暇大松口气:不愧是傲天!# 杜望之则有所思的看了眼旁边人明显放松下来的模样。 ——恐怕不是思恋凡尘的小神仙这么简单。 * 此一战不算大捷,但绝对算得上阶段性的胜利了。 虽然卫尘起下令仍禁酒水,但还是进行了一场小型的宴庆犒赏军士。 帐中。 将士们在外庆贺之时,杜望之则将先前和方暇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同卫尘起说了。 卫尘起将包扎的绳结系起,他左肋下有道贯穿的刀口,是此一役的所负,因这地方自己包扎起来上算方便,他干脆便没有请军医。 这会儿听完杜望之的话,他点了一下头道了句,“果然。” 他今日绕敌后方时遇到了斥候,虽然动手及时没让他把消息传回去,但是这种打探之人久久未归本就是一种讯号,卫尘起不得已、只得率兵立即强攻。 不同于卫尘起的平淡,杜望之听到这两个字,当即脸色就变了。 倘若真有人有那掐算之能、能料敌于先,这仗还怎么打?! 卫尘起摇了摇头,示意杜望之不必如此忧虑。 “武肇仁帐下确实有能人,只是他虽用之,却不敢尽信。想要尽皆兼顾,到头来只能两边都一场空罢了。” 但杜望之仍是皱眉:“那人……” 卫尘起冷笑,“武肇仁不过一介匹夫,踞此一隅才得以苟延残喘至今。即便并非我此次来攻,恐怕不出五年、城内亦要生变。” “既择主如此匹夫,便是有所能耐,这等见识也不过尔尔之辈。有甚可虑的?!” * 三个月后。 方暇正搀着傲天艰难的在密林中行走。 就他们两个。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周围一时半会儿都没有人了。就算有、也是敌军。 变成这样倒不是因为打败仗,相反是胜了、大胜。 自古兵法有“穷寇莫追”的说法,但是很显然,所有的道理都要放在具体情况下分析,毕竟民间俗语还有一句“痛打落水狗”。这次傲天不顾劝阻执意追击,事实也确实证明了傲天杰出的军事才能和精准的情况判断——越是追击敌军的士气越散、此过程中的数场大捷更是让己方士气盛到了极点。 然而这个世上还有一个词叫做“乐极生悲”。 卫尘起在追击的过程中受伤了。 这其实很正常,毕竟刀剑无眼、不会因为是主帅就不伤人。 该说恰恰相反,战场上这么一个人物既是己方的重要保护目标,又是敌人的进攻重点——要是让每一个士卒都明白斩杀将领的战略意义那实在有些艰难,但是大部分情况下这件事在那些士卒眼里可以等价换算成钱!很多的钱!! 身先士卒、又从来是重点照顾对象的卫尘起受伤简直太正常不过了,只不过这次受伤格外重。雪上加霜的是,他还和大部队走脱了! 毕竟是情况转瞬即变的战场,发生这种意外也很正常。 方暇其实不太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虽然因为全军拔营的缘故,他也跟着一块儿加入了这场追逐战中,但是一到了战场上,他眼前就成了一片马赛克,还能行动自如全靠着系统指路,而被系统当做路标的当然是傲天。于是等到方暇发现的时候,他前面的马赛克就只剩下傲天一个了。 方暇:“……?” 要不是察觉到不对劲儿,让系统临时取消了马赛克,他这会儿还不知道自己跟着的是傲天。 * 方暇连路都没有看见,更别说判断现在的地理位置了。 倒是傲天,虽然伤重不支到差点从马上滚下来,但是还是精准地判断出了两人的所在——他们是一头扎入了敌人的阵营之中。 方暇:“……” 按照他们现在一个追一个逃的架势,傲天这是冲过头了吧?! 掉队掉得这么清新脱俗,方暇还真是第一次遇到。 不愧是傲天! 说是这么说,但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虽然武肇仁残部士气溃散,但是不管怎么散、收拾他们两个还是没问题的。 方暇可没有像上次那队骑兵一样带着傲天突出重围的信心。 好在傲天也没有指望他,强撑着身体指路、两人一头扎到了现在的密林之中。 方暇艰难地搀着这个巨重无比的人形GPS——他怀疑后者身上这铠甲的重量都快赶上半个人了,更别说傲天本身也不是纤细款的——还能撑得住,全靠着他这会儿不会累。 就算这样,方暇还是觉得压在自己身上的重量越来越重。 他本来以为是自己心理作用的错觉,但是很快就发现跟心理不心理的没关系——就是越来越重!! 他也顾不得是不是骂人了,忍不住连名带姓:“卫尘起!” 卫尘起这时候已经从一开始的艰难行走,渐渐变成了把全身的重量压在方暇身上,听到了这个声音,他使劲眨了眨眼睛,眼前有些模糊的景象重新清晰起来、但也只有一瞬。 方暇听见颈侧传来一声短促的轻笑。 旋即是有些虚弱、又因为连日追击显得干哑低沉的声音:“先生,是怕我死吗?” 方暇:这是什么废话!!! 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第13章 乱世13 方暇快为旁边的人急死了,但是作为重伤号本人的卫尘起却好像感觉良好,甚至反过来安慰,“生死由命……” 方暇:“屁——!!” 卫尘起似乎愣了一下,连一开始打算说的话都忘了,过了好一晌,他好像才终于反应过来方暇刚才说了什么,忍不住笑起来。 低沉的笑声带动了胸腔的震动,让方暇这根临时拐棍儿当的越发艰难。 方暇:? 他怀疑傲天从马上掉下来的时候摔了脑子,这会儿大概是哪根神经搭错了。 卫尘起笑了好半天,都到了方暇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把伤口崩开了的程度,才终于缓声,“是了,我是不信命的。” 方暇:……嗯嗯啊啊。 他心底平静得激不起一丝波澜。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翻书看看、有哪个龙傲天是信命的? 这年头不弑个神、捅个天,好意思叫“傲天”?! * “此遭先生若是还能回去,帮我替彬儿带个话吧。” 卫彬,傲天的侄子,他的早亡兄长留下来的独苗苗,现在应该还是个十岁多的小孩,不过等到几年之后,也是一位横空出世、天纵奇才的少年将领。该说他们老卫家的人都挺牛逼的。 方暇回忆这些基本信息的时候,傲天已经开口—— “解淮此人性情桀骜,必不甘屈于人,如今他畏惧于我一时不敢生异心,一旦我去、他必生反意,不管设伏还是毒酒,让彬儿第一时间杀了他。” “……只是他麾下部将多是崤东忠勇之士,解淮常年苛待于部属,其下多惧于其威,并无真心臣服之意,让彬儿切记及时抚之情绪、以免生什么变故……” “……” “我待胡广期有大恩,只是此人心有大志向,彬儿年少、恐难以取信于他。” “可借他暂时稳住局势,但若他日、此人请辞,让彬儿以厚帛增之、不必挽留。” “……” “曾弗,可为倚重……” …… ………… 方暇被这一副交代遗言的架势吓到了。 他想说什么,却又被这副郑重的态度震得不敢打断,就这么一点点听着傲天说话声音越来越小,解释也越来越短。一开始还能详细说说到底该怎么做,后来就只能简短地道“可信”、“不可信”,再后来连“信”字都没有了,只有了更简单“可”、“不”。 方暇那会儿看见傲天从马上摔下来、知道他伤得不轻,但是没想到他伤得这么重。对方之后的表现一直都非常镇定,冷静地分析了两个人现在所在,并且迅速的给出了解决方法,一点都不像是伤重不治的样子。 但是现在—— 这TM……傲天今天不会真的死在这儿吧?! 方暇立刻就要放下人去检查,好像是察觉了他的动作,刚才声音已经微弱下去的卫尘起厉声,“往里!别停!!” 这一次大声实在有些耗力气,方暇明显听到他说完之后喘.息声又重了几分。 方暇:“好好好,我继续走、你别说话!!” 方暇还是知道卫尘起在顾忌什么的。 他们现在这情况,要是藏得好,那傲天这伤势是“可能死”;但要是真的没藏好、被武肇仁的部下发现,就是“一定死”了! 方暇那话之后,卫尘起果然没再说话了,但是这静得让方暇反而慌起来,他忍不住又叫了一声,“卫——止戈。” 卫尘起发出点低低的回应的气声。 他好像知道这会儿方暇开口的原因,强打起那一点精神回应,“先生……知道我的字啊……” 方暇:“……” 他刚才刚光顾着注意别骂人了,忘了他应该是不知道傲天的字的。 毕竟作为一军主帅,整个营中还没有人这么直喇喇地叫他名字、叫字的应该也没有,他回忆了一下,傲天也没有跟他自我介绍过。 这人都这么奄奄一息了,怎么在这些地方还这么敏锐?! 不过傲天好像并没有深究的意思,也大概是没有力气深究了。 他声音更小了,似乎都有些恍惚:“也不知道转世轮回之后——”能不能得见太平之景。 方暇是真的慌了,“死了就是死了!哪有什么转世?!” 他完全脱口而出,但刚说完就是一僵 方·死过一回·暇:“……” 他现在的状态就在啪啪打自己的脸。 只是傲天刚才那个语气真心让人不安。 方暇还是知道人有时候就靠一口气挺着,要是真的让他放弃了、那就真完了!! 卫尘起好像将刚才那话完全理解成了另一个意思,他像是低叹,“也对、我此生杀戮无数、罪孽难涤……大概是盼不到轮回的。” 方暇:?! “不是——!” 就算是方暇也知道,对于一个皇帝——特别是开国皇帝——的功过评价,是没有按这么算的。 “你以后会是个好皇帝!特别好的皇帝!!” “功过相抵,呸!是功德无双、功盖千秋……” 方暇焦急之下一时没找出合适的形容,总觉得自己脱口而出的词哪里怪怪的,像是带着点“教主千秋万代”的狗腿子味儿。 这么狗腿的话都出来了,方暇也干脆抹开脸皮,继续睁着眼说瞎话,顺着对方刚才地说法接下去,“你以后会上天——”堂。 等等、这会儿有“天堂”这个说法吗? 艹!代沟真TMD难搞!! * 两人最后进到了一个山洞里。 这倒不是已经半昏迷状态的傲天的决定,而是系统临时预警指路,几乎两人刚刚进来,外面的雨就哗啦啦落下。方暇不敢想要是系统提醒再慢了一会儿,让傲天以这状态再淋个雨,情况会恶化到什么样。 ——现在也不容乐观就是了。 虽然雨水冲刷了痕迹,让他们一时半会儿不用担心被发现,但是现在的情况可不是“不被发现”就行的。 方暇光是在系统的分解图指示下,把傲天身上这铠甲脱下来都费了半天的劲,等看见了里面几乎被血粘住的里衣,他整个人都麻了——系统要是现在还开着马赛克屏蔽,傲天这会儿大概从头到脚都是一团糊糊。 * [纱布、棉签、消毒水、云南白药……] 方暇觉得他可能还需要一套“外伤处理操作指南”!! 好在刚才方暇带着卫尘起这一路往里走挣了些点数,勉强满足了他现在的要求,要不然凭他之前的0.25余额,大概只能瞪着眼干着急。 等到了方暇满头大汗——当然不是累的,纯粹是紧张的——地处理完傲天身上的伤口之后,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方暇无比庆幸自己刚才趁着还有点光亮彻底处理完了,要不然他这会儿重归于小数点位后的余额可买不起个台灯的。 然而天黑之后就是降温。 方·全无经验·措手不及·暇:“……” 如果能够回到过去,他一定买一本“野外生存指南”通读一遍,刚才应该把点数好好分配一下,买个电池版的取暖器、或者野营篝火堆……应该是有这东西吧(?)。 看着那边全靠纱布缠着的傲天,本着照顾伤患的人道主义精神,方暇只能忍痛把身上的这件cos服脱了给傲天包上,自己只穿着内衬瑟瑟发抖地堵在了洞口。 至于傲天原本穿的那些,不管是这会儿已经血糊糊僵得发硬的破布条,还是那起码有四十斤的盔甲,方暇都不那么想往自己身上套,反正也病不了,他宁愿冻着。 ——那个盔甲还能堆在洞口挡挡风呢。 方暇看着那还在昏迷着的傲天,又抱着自己缩了缩。 这周到体贴待遇,方暇觉得他以后给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了。 傲天醒来之后要不叫他句“爹”,他都亏得慌。 * 眼下的情况方暇也不敢睡,只能枯坐地盯着傲天发呆。 他看着、看着觉得—— 傲天还挺帅。 这眉毛、这眼形、这鼻子…… 不过方暇只评价了一会儿,就觉得多余。 这些还用他说?! 这年头,哪个傲天不是光靠脸就可以原地出道?! 信了“平平无奇”才是傻。 方暇正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些,却渐渐发现:傲天他、是不是在发抖?! 这么冷的吗? 不对! 该不会是…… ——发烧了吧?! 方暇:!!! * 真的是发烧了! 方暇以那小数点后的余额和系统协商了半天,换来了“半颗”退烧药。他本来都以为这已经克服了最大的困难,然而很快就发现最艰难的还在后面。 傲天、他——不、张、嘴!! 何止是不张嘴,他都在咬牙!! 方暇真是两只手都用上了,掰都掰不开。 方暇:“……” “…………?” 这什么玩意?!喂毒都没那么困难!! 是刚才灌下去那半袋葡萄糖起效了吗?!都昏迷了还这么大力气?!! 方暇正顶着满脑门子问号这么想,却听见系统一声急促地,“宿主后面!!” 方暇下意识地回头往后看,一句“卧槽!”脱口而出。 简直是卧了个大槽!! 寒芒极掠而来,千钧一发之际,方暇以一个几乎要闪了腰的速度往下一矮,那柄朝着他心口捅来的匕首,直挺挺地扎进了他的左肩。 方暇:艹!! MD!什么时候?! 这人什么时候抓的匕首?!这玩意他不是都给扔到一边儿去了吗?! 傲天这真以为自己给他喂毒呢?! 方暇疼的脸色煞白,但是仍旧趁着对方嘴巴松了劲儿的这会儿把那半颗药塞进去了。 他都快被自己的敬业精神感动哭了。 然而—— 手指!他的手指头!!同时伸进去的手指头!!! ——快、断、了、啊!!! 松口啊!!! 第14章 乱世14 “卫、尘、起!!” 方暇敢保证自己叫出这三个字的时候,绝对是撕心裂肺、咬牙切齿……不、没有后面这个词,他这辈子都不想听什么“牙”和“齿”了!! 但是这声喊还是有些成效的、原本还在昏迷的卫尘起眼皮颤了颤,但是并没有完全睁开,方暇也不确定他到底醒了没有,但是这时候只能继续说,“你先松手!不是、松嘴!” ——两个都要松!! 卫尘起终于睁开了眼,但是那模糊的眼神显然没有聚焦。 他没有继续用力,但是也没有松开。 方暇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松口气,因为他刚才明显感觉到卫尘起捅了一刀还不够,扎在他肩膀上的匕首还赚了一个细微的弧度,要不是对方现在力气不够、方暇怀疑对方要生生的借着这个刀口转一圈、剜下他一块肉来。方暇可没忘记刚才这一刀是朝心口去的,要是这么一下子下去、人早就凉透了。 嘴上也是。 方暇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刚才好像听见“嘎嘣”一声——不是对方的牙,就是自己的指骨。就现状来看,方暇觉得还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他这会儿根本不敢硬扯,生怕扯出来手指头就没了两根! 这么想着,方暇更想骂人了。 ——恩将仇报!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方暇表情扭曲狰狞着(疼得)和卫尘起对视,脸上每一块肌肉都写满了控诉指责,试图以眼神谴责对方这丧心病狂的行为。 在这仿佛凝滞一样的长久对视之下,方暇终于感觉到对方有了动作。 他吞咽了一下,把那半片药咽下去了。 方暇:“……” “…………?” ??? ——!!! 方暇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手指头都戳到了嗓子眼,卫尘起居然硬生生挺着没有往下咽。 这TMD他刚才要是把手指头抽出来,这一刀和一口都白挨了不是? 方暇毫不怀疑对方会再把它吐出来…… 想到这里,他真是心底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这还能不能行了?! 那一次吞咽之后,卫尘起又重新昏了过去。 抓在匕首上的手松开,顺着只穿了一层内衬的单薄脊背滑落下去,原本紧咬的牙关也松了力道。 方暇忍着肩膀上撕裂一样的疼痛抬起左手,捏开卫尘起的嘴巴,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被咬着的那两根手指拿出来,看着指背上那一排血淋淋的牙印,他眼泪都差点没忍住。 方暇:! 他走开之前,先是谨慎的把傲天身边所有称得上武器的东西全都踢远了。 并且一度恶胆边生,虎视眈眈地看了眼傲天那还沾着血的一口白牙……然而最后也什么都没敢干。 方暇:这绝对不是怂!! 而是这人身上的纱布还是他缠的呢!要是再添点什么伤口,到头来不还是他忙活!! 这下好了,刚才用在傲天身上剩下的那点药全都归了自己。 虽然照系统的说法,他这会儿只要坚信自己没有伤,现在身上的这些伤口很快就会消失。 但是方暇对着那还在淌血的牙印,肩膀上还没拔.出.来的匕首,他自己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历告诉他——这怎么可能没受伤?! 他得先把眼戳瞎才看不见这么大的伤口吧?!! * 卫尘起恍惚做了一场梦。 殷红的血液渗出、沿着锁骨蜿蜒向下。 鲜血洇湿了新雪般白的衣料,却并未浸染,而是汇成滴坠.落。 恍若在白宣上落下红梅,灼灼绽开。 呼吸不由急促起来。 ……想要、留下更多的痕迹。 吞咽间,是血腥的锈气和着微苦的味道。 他在鼻腔混杂的血锈气和药味间、却嗅到另一种更清冽的气息。 …… ………… 是一个血腥又靡丽的梦境。 卫尘起清醒过来的时候还有点晃神,但是睁眼却看见了恍若与梦境一般无二的场景,不、比那更甚。 新雪般洁白的里衣半褪、露出了一半肩头,晨间的日光照在如玉般的肌肤上,镀上了一层莹润的柔光,这一切都美好又干净到不像世间的景色。 可露出的肩头却突兀横亘着一道狰狞的伤疤。 这血痂的存在破坏了原本流畅的美感,却又像是将不属于凡世的完美强行拉入尘间。 卫尘起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他半撑着身体起来,同时舔了舔干涩的上唇……尝到了一股血腥味。 他想,他或许还没有醒。 这起身的动作惊动的身前人,那人转回身来。 卫尘起对上了一双全不是乱世中人该有的眼睛。 不、它甚至不属于尘世间。 卫尘起视线顺着眼睛往下,落到那开合着似乎说着什么的嘴唇。 他咬了咬自己的舌尖,涌出的血液和唇齿间的血迹融为一体,他低低地、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 * 方暇本来以为自己要带着一个昏迷的伤号荒野求生,但是傲天不愧是傲天,那么重的伤势,居然第二天天刚刚亮就醒了。 傲天醒着的状态方暇可不敢上去试试他到底有没有在继续发烧,不过看样子不像是有,他到底还是问了一句“有没有事”,得了一个“无碍”的回答。 方暇本来是放下心了,但是得了这句话,心里又忍不住犯起了嘀咕。 真没事? 对方那伤口可是他亲自包扎的,伤的多重他心里有数,这种伤不说在医院躺上十天半个月,也要七.八天了,总归睡一觉起来是不可能活蹦乱跳。 但是傲天的表现可不是这样。 当然并没有字面上的那个“活蹦乱跳”,只是任谁看卫尘起现在的模样、都不会觉得这是个伤号。 方暇唏嘘了一会儿“不愧是傲天”,但是一起身扯动了肩膀上的伤口。 方暇:! 他表情扭曲,一时之间什么感慨也没有了,只剩下生气。 那“一刀”和“一口”! 看见了吧?!傲天刚才绝对看见了!! 他肩膀上那么大一道刀口子。 虽然系统说了没事,但是伤口上粘了布料的惨烈结果,他之前在给傲天处理伤势的时候就已经见过了。有这么个前车之鉴在,方暇可一点儿也不想重蹈覆辙,就算被冷风吹的瑟瑟发抖,他硬是把伤口露出来了。 不过后来傲天醒了,再那样就有点影响不好,再加上已经结痂了,方暇又老老实实的把衣服套回去了。 ——绝对不是因为没有傲天的八块腹肌。 好吧、确实没有八块。 但是,努力绷一下,腹肌还是有的!! 虽然肩膀上的伤口不好露出来,但是他手指上还有一排明晃晃的牙印呢。 方暇:罪证!全都是罪证!! 都结痂了,还能看出当时血淋淋的样子!可见当时下口有多狠。 方暇拿着这个牙印在傲天跟前晃了好几遍,成功地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卫尘起稍稍迟疑:“是……我?” 方暇:当然是你!! 这边就两个人!要不是“你”,难道是他自己没事把手指当猪蹄儿啃吗?! 方暇努力克制住自己疯狂点头、一通输出的欲望,非常矜持地答应了一声。 卫尘起的视线久久地落在那印记上。 他想到了“梦”中。 不,那大概不是“梦”。 血珠从雪白的衣料上滴下,无法在上留下丝毫痕迹,宛如白宣上无论如何都绘不上的红梅。 可这次、他留下了。 留下了痕迹。 ……甚至不仅仅留在衣料上。 卫尘起定定地注视着那个牙印,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哑着:“对不住。” 对方道歉这么干脆,反而让方暇不好意思了起来。他开始反思到底自己是不是有点太小题大做了,再想想之前包扎时看见卫尘起身上的伤势……自己这些小伤对于对方而言,恐怕也仅仅是擦伤的程度。 想到这里,方暇有点不自在的蜷了蜷手指。 卫尘起的视线随着那白皙的指尖移动,那手指微微屈起,关节处的指骨越发凸显出来,薄薄的一层肌肤通透到甚至能看见下面淡青色的脉络……他忍不住舔了舔犬齿上略显尖锐的锋芒。 方暇:?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大概是被傲天道歉的不安吧。 * 方暇本来以为接下来两个人要荒野求生一段时间,但是卫尘起醒后没过一会儿,他们就被后者的部下找到。虽然主帅失踪,军中肯定要出人来寻找,但是被找到的这么快还是大大超乎了方暇的预料。 在旁听了几句对话之后,方暇才知道这些人是跟着记号寻来的,因为最后面的一段路记号中断,所以才多费了点时间。 方·一路扶着傲天·什么也没有发现·暇:? 他再一次觉得自己的智商被放到地上狠狠地碾压,还顺便踩了两脚,他进一步沉痛地想着:这已经不仅仅是智商的问题了,自己或许还该去看看眼睛。 方暇正这么慎重的思考着,抬眼却和杜望之对上了视线。 四目相对,对方眼神闪了闪,稍稍往下又匆忙侧开,有些仓促的移开视线。 方暇:? 这什么意思?是怕看他看得久了被拉低智商吗?! 第15章 乱世15 杜望之进来的时候就觉着山洞内的气氛不太对劲。 林间一片雨后的清新草木气息,这反过来让山洞内的血腥气更加明显,其中还夹杂着不太明显的苦涩药香。 虽然这里出现药香确实有点奇怪,但是考虑到里面有个“神仙”在,出现这点异常也不算什么了。 杜望之觉得奇怪的当然也不是气味,而是某种更不好形容的东西。 他视线迟疑地落在山洞的一角——染血的破碎布料旁是被解下的甲胄,那甲上也是一道道斑驳的血痕和污渍,这些本来都是军中最常见的东西,没有什么稀奇的,但是当旁边落了一件干净的、连一点泥土都没有沾上的轻薄外袍时,这一切都变得好像没有那么寻常。这种那极具冲击性的强烈对比,让人忍不住生出点别的遐思来。 杜望之有点不大自在地将视线从那件外袍上移开,觉得自己当是这次随军待得太久了。 他下意识转开的视线落在了另一边同样和这山洞景象格格不入的“人”身上,却注意到对方眼尾一抹略带湿润的红。 就好像刚刚哭过一样。 这唐突的想法让杜望之掩饰地垂眸,但是目光掠过那苍白的脸颊往下、却注意到了那明显并不整齐的里衣。 枝头新雪、山林清泉,这种至清至净的东西固然让人不敢亵渎,但若沾了一丝丝凡尘浊气,反而能轻而易举地激起人的劣根性。杜望之不敢再往深处想,仓促别开目光、看向另一边赤着上身只绑着绷带的主君,后者的眼神却让他一滞。 大凡才子,多半风流。杜望之并非不通人事之人,他只是一开始未往那个方向想罢了,或者说不敢想。 但是这会儿瞧见了卫尘起的神色那还有不明白的? 他终于想通了刚刚进来的那抹异样到底是什么。 只是…… ——这、可、是、渎、神!! * 这些人过来找人自然是备了马的。 等到方暇一伸手拉马缰,杜望之就看见那一排明晃晃的牙印,他实在没忍住倒吸了口凉气。等到看见这个少年模样的“小神仙”连上马都没上得去之后,杜望之已经顾不得冒犯不冒犯了,他控制不住把视线落到卫尘起身上了,眼底的神情都带上了些震惊过度的惊悚。 这可只有一晚上,主君该不会真的把什么该做的没做的都做了吧?! 一晚上、好像干什么也都够了。 一直等到卫尘起都忍不住瞥过去警告的一眼,这位一向心思玲珑剔透的军师才勉强收回那含义过于丰富的眼神,只是看向前路的表情还是一片僵硬的空白。 主君他、该不会遭天谴吧? * 一边是败军奔逃、军心涣散,另一边是连连大捷、士气大盛。 虽然这场追逐战对于双方都是巨大的消耗,但是心态不同、抗压能力和忍耐阈值都有相当大的差别。 卫尘起回营之后不过五日,便有武肇仁部下叛变、斩了昔日效忠之主的首级归降于卫军。 至此,西和易主。 怎么打下一个城和怎么治理一个城当然是不一样的,好在卫尘起从起事到现在攻占下来的城池数不胜数,早已有了一套熟练的接受地盘的具体流程,这会儿按部就班甚至都不用再多费什么心力。 而这乱世中的百姓也早都对城池易主见怪不怪,在最初的几天紧闭房门、生怕遇到肆意劫掠的乱兵之后,也逐渐敢重新上街了。 看来这新一任主人是个仁德之主。 这已经足够他们庆幸许久,只祈求这新任主人能呆的久一些。 事实上,就算新任城主不那么仁德,他们也会有同样的期许。 毕竟兵祸可要比平素的一些欺压令人恐惧得多,城破之后,最最不安的也是他们这些百姓了。 但是和这些松了口气的西和百姓恰恰相反,杜望之这些天可是着急上火到嘴边都起了一圈燎泡,还被派过来接手西和政事的同僚取笑“该清清火了。” 杜望之勉强撑起个笑来应和“可能是初到此处、水土不服”,转头就垮下了脸。 一入城,主君就亲自给“方先生”安排了住处。 对此,此次出征西和的将士自然都没有什么不满,而从后来佑安来的接手西和事务的文官虽是奇怪,但见将士如此,也只当是主君此次出征新收入麾下谋臣。又听军中传言“仙人”之流的话,想必是对方在此战中立下了相当功劳,这种安排就显得理所当然了。 ——这、很、正、常。 杜望之想要这么努力说服自己,但是见过山洞那一回之后,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举动都充斥着一股别有用心的意味。 但这事儿他敢说吗? 他一点儿都不敢说!一个字都不敢!! 杜望之自问自己并不是一个对主君私德有多大要求的谋臣,毕竟他想要效忠的是明主,不是圣人,要是主上真的有什么喜好,他也是能干出投其所好送些美人甚至娈宠的事来,但是这个事……他觉得不行!真的不行! 杜望之忍了几天,终究还是谏言了一回。 要知道他向来不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也曾有好友调侃过,若是他生在前朝末年、恐怕是一个玩弄权势的大佞臣,杜望之当时对此不以为意,但是这会儿他觉得好友真是大错特错,他这分明是有足足的“诤臣”潜质。 杜望之深深作揖:“望之恳请主君大事为先。” “主君乃是有大志向的人,只是此次所欲恐怕有违天道,若是上苍震怒、遭之责罚,九州百姓何处再寻明主?” 杜望之还在小心翼翼打量卫尘起的神色,却见卫尘起笑瞥了他一眼,道:“我还以为玄成不会说呢。” 杜望之一怔。 卫尘起笑了下摇头,“玄成聪慧,我亦弗如,这体察人心的能耐,恐怕时恭、孝先、文奉三人加起来都不及你。只是我亦是凡人,如何能不犯错?时恭婉言、孝先直谏,但若是玄成……” 卫尘起稍稍敛了笑看向对方,“只怕若非大局之错、时局之难,玄成乐得作壁上观,乃至助、纣、为、虐。” 这话就十足十的重了,杜望之只觉背上冷汗一透,禁不住地跪下来,“臣下不敢。” 他其实甚少行这大礼,卫尘起并不是一个在意礼节的人,素日待下属也极好,所信重依靠的几位谋臣武将更是手足视之、少有架子。只是主臣之别、却无一人敢忘。 卫尘起走过去几步、亲自弯腰扶起了这位素日来都极为倚重的谋臣,“我以卿为肱骨、不可失之,只望卿亦以诚待我、莫要辜负。” 杜望之叩首再拜,“臣下惶恐。” * 一直等到回了自己的府邸,杜望之才从那后怕中缓过来,他意识到自己近来这段时日确实有些忘形了。上回以一己之力搅动原州局势大变,令主君直率三千骑兵便取一州之地,他心中确实是有得意的。 杜望之长长舒了口气,冷静下来,却突然又觉得有些不对。 他想起了主君最后说的那句“大事成前,我不会轻举妄动”。 杜望之喃喃重复:“事成前。” ——那要是“事成之后”呢? 他越是想眉头皱得越紧,那张俊逸的面孔不多时就拉成了一张苦瓜脸:主君啊主君,您可真会给臣下出难题。 杜望之那刚刚被赞过“体察人心”的脑袋瓜甚至一时想不通:主君这到底是借此事来敲打他,还是借敲打他让他莫管此事? 第16章 乱世16 三年后,方暇走在佑安的街头。 他早都没穿那身cos服了,虽然也确实像系统说的不会脏,但是连续三年穿同一件衣服总叫人感觉怪怪的。 别说三年,就是他刚来的那会儿条件所限、一连穿了三个月,就已经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了,后来打下了西和进了城之后,他第一时间就好好洗了个澡、换了件衣服,后者是傲天让人送来的。 这里就不得不说一下傲天的厉害了,连他这么一个小人物的小细节都记得住,换了个普通士卒来还不得感激涕零、为之效死。方暇倒是没有到那么夸张的地步,但是不可否认,他也觉得很窝心——是那种如果傲天是他的领导、就算对家付双倍的工资让他跳槽,他都得考虑一下。 撇开好领导的事不谈,这么多年下来,方暇也基本适应了这个时代的生活,就是这会儿走在街头上也不会显得格格不入。 两年前,那位在玉京的周帝终于被犯上作乱的臣子所杀,这位前半生意气风发,后半生醉生梦死的皇帝最后在他所修建的豪奢宫殿中被前一日还在殿下跪着的臣子生生缢死。诸位皇子府邸也皆遭屠戮,最后留下的是一位不到十岁的皇子,不占长不占嫡也并非备受宠爱幺子,若说有什么特别的、便是天生痴愚,他被留下的原因可谓是十分明白了。果然,这位傀儡小皇帝成为这天下名义上最尊贵的人之后、只堪堪过了不到三个月,便留下一道禅位诏书,也被灌下一杯毒酒,随着他的父兄而去。 倘若落在史书上,这个还在漂泊乱世中艰难支撑的大周朝廷,从那一年后,就要被正式称作“前朝”了。 再之后,还在端着各地豪杰纷纷称王的称王、称帝的称帝,在这个年份以皇帝年号称之的时代,那一年可能同时有十几个称呼方式。 但是在这种大大小小各地的皇帝都可以批发卖的时候,卫尘起却没有立刻称帝。 方暇其实有点奇怪,虽然说“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但是都到了这种图穷匕见的时候,也差不多该有所表示了。当然他这么想,主要是在原著剧情里卫尘起也是这时候正式立朝、自立为帝的。 而现在,按照广而告之的说法“卫家曾为周臣,如今天子尸骨未寒、大仇未复,怎敢另立”。 当然这种话也就意思意思听听就行,信了才是傻子。 不过方暇后来发现,其实还真的有“傻子”的,那一群来投奔的周帝旧部看得他目瞪口呆。 只是再后来他渐渐意识到,那里面确实是有“忠心耿耿”的,但是更多的只是趁机找个新靠山。 毕竟这些旧日大周将领手下的士卒们原本都是替前朝效力,并非他们自己的直系,若是趁机自立,先不说如今的局势早就没了什么新势力的发展余地,就是这些部下愿不愿意追随他们还两说。比起手底下的士卒一哄而散、成为一个毫无势力的孤家寡人,当然带领这些但是还可以聚拢起的部下投效新靠山更合算,以这些部众为筹码,就算没有高官厚禄,但是起码的富贵还能保得住的。 得知一切以后的方暇:“……” 以为别人是傻子的他才是真的傻子。 虽然早就知道这一个个人精他玩不过,但是方暇这回也算是领教了什么叫“别仗着时代进步和别人玩心眼儿”。和人类几千几万年的进化史比起来,工业社会的发展还远没有到引起人类大脑进化变革的地步,和他们玩儿被玩死的只能是他自己。也因此方暇虽然不太清楚卫尘起为什么和剧情里面不一样、没有急着称帝,但是他觉得以自己的政治军事素养,这里面实在没有什么他可以置喙的余地。 但不管再怎么拖着,等到这次回来,也差不多该是时候了。 几天前,前线已经传来捷报,阳涉城破、徐朱粲被俘。 如今大江以北的势力尽皆被荡平,只等着挥师南下,怎么说都到了确立正统的时候了。 就是方暇纳闷:这里面有他什么事儿啊? 他这么一个安安心心搞农业的农部的郎中,怎么看都跟他没什么关系。 虽然卫尘起没有正式称帝,但是作为大本营的佑安里面已经形成了一个成熟的小朝廷,里面官制基本沿袭前朝。 方暇这个农部郎中相当于部门最高领导。 当然不像是“农业部部长”那么牛逼,朝中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方暇所在的农部只是工部的一个属部而已。他这职务当然不算小了——是方暇上辈子一个普普通通小老百姓怎么想都想不到的——但是放在遍地都是大官、随便砸出一家都是一品大员的佑安城中,一个“郎中”实在不怎么够看。 不过对方暇本人来说,这已经足够了,他不是个爱管事的人,就算上辈子做的也多是技术性工作,而这会儿虽然方向转折得有点儿大,但是也说得上是同为技术人员了,从软件转到了农学,后者大概是从来都目标明确、一心搞钱的方暇这辈子没想过会选择的专业,而他这种又是外行、又充满着弄虚作假的“专业”恐怕要把真正的专业人员气死。 不过方暇也是没有办法,有什么比一个农部最高领导想要把各种高产粮食种子夹带私货、蒙混进来更方便的呢? 方暇并没有想搞什么大新闻的想法,系统也不建议他强行推动小世界的正常历史进程、搞出工业革命之类的东西(关于这一点,方暇觉得系统实在太看得起他了,还工业革命?他连水泥配方都背不下来),只是在看到那么多流民饿殍之后,他觉得自己在有能力的情况下,还是可以做点什么的。 先定个小目标,起码让人都吃饱吧。 方暇有点不太记得到底是怎么提起了这个话题,但是说完之后的满堂寂静他还是印象深刻,仿佛是他说的小目标不是什么“吃饱饭”而是“一百万”……不、可能是“一百亿”。 场面尴尬到让他一度想要逃离现场。 最后还是傲天亲自帮忙打的圆场,然后方暇就受到了一群干巴巴、又大又空的类似于“心怀天下”“兼济苍生”之类的写到纸面上都觉得让人羞耻的夸赞。 方暇忍耐着原地去世的冲动,但是总算想出来刚才的沉默是怎么回事了。 打个比方,大概就是在一堆“我未来的梦想是当作家”、“当科学家”的小作文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我要为人类最伟大的事业而奋斗”这样格格不入的答案——这当然不是说不行,就是这么说出来还是相当让人羞耻心爆.炸。 方暇也发誓自己绝对没有那么伟大的情操,只是一点点、作为人类同类的同理心而已。 他这些年攒下来的积分,基本光买各式各样的种子了,还有各种农业相关的资料。 穷得他连包泡面都没舍得给自己买。 但这工作也是有成效的。 这会儿走在路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虽然也看起来衣着简陋、面容并无富态,却总算不像是三年前那样瘦骨嶙峋,眼眶都凹下去那么可怕了。 被这种成就感包裹,方暇心情当然不错,就连今天莫名其妙府上来了三波人堵他的迷惑都散了不少。 傲天登不登基的,哪是他一个小小的郎中能做得了主的?而且那些人一个个的,不是早年起势时就追随傲天的元老、就是现在朝中重臣,他们自己不去跟傲天说、让他开口去劝? 方暇:绝对有问题! 他是对政.治没什么敏.感性,但又不是傻子。这明晃晃的坑,他得是疯了才一脚踩进去吧。 不过看看过来的说客都是些什么人?能言善辩的形容用在他们身上都是谦虚了。 那些可是能出使敌营、靠着一张嘴挑拨离间,搅得敌对势力原本牢不可破的联盟互相猜忌、互拖后腿的大佬。 方暇觉得自己是扛不住的。 但惹不起他还躲不起吗? 眼看着拖字诀不管用了,方暇干脆溜之大吉。 …… 他这会儿走在街上,听见烤红薯的叫卖、由然而生一种亲切感。 再想想这红薯还是因为他才出现的,就不仅仅是亲切、还有成就了。 方暇当然去买了一个,大概因为长得年纪又小又好看,那大爷笑眯眯地说了句“好俊的后生”,给他挑了个特别大的。方暇当然一叠声地道谢,但琢磨着自己这年纪说出来得吓人家一跳。 刚烤出来的红薯有点烫手,方暇对这个倒有应对的经验,两只手倒腾交替着往前走,等到了前面一个茶馆,被人请上二楼,屁股还没坐热呢,就听下面突然喧闹起来。 ——大军回城。 方暇知道应该就是这两天了,却没有想到居然是今天。 一时之间,楼上的人纷纷往窗边儿挤,而楼下的也赶着上楼。 看着那边儿挤挤挨挨,方暇真是万分庆幸自己刚才选了个包间,要不然以那架势,他说不定就得被挤下去了。 * 黑衣玄甲,杀气凛凛。 这可是真正的百战之师,这个时代最强的武装力量之一。或许从今天往后,连“之一”这个限定都可以去掉。 一开始人群还有些嘈杂,但是黑骑真正经过的时候,声音却像是被抹消一样寂静。 在这一片安静中,方暇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主君回朝,百官迎接。 作为“百官”之一的他,这会儿坐在这里、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他立刻意识到到底哪里有了疏漏。 为了防止再次被堵、他溜得太隐蔽,府上的人也不知道他在哪,别说送信了,这会儿估计正因为找不着他急得发疯。 方暇:“……” 现在问题来了。 在这种情况下,他到底怎么不引人瞩目地赶在卫尘起前面跑到集合地点……还得提前回府一趟、换上朝服。 方暇:[系统?] 系统:[。] 方暇痛心疾首:要你何用?! 事实无可更改,只能接受。 方暇只能乐观地想着,迎接的人那么多,傲天应该不至于注意到这里面少了他一个吧? 然而这想法刚刚升起,方暇还没有来得及悄无声息地从窗边退走,正骑着马走在最前面的卫尘起却突然抬起了头,目光精准地锁定了他的位置。 方暇:“……” “…………” 四目相对,吓得方暇手里啃了一半儿的红薯都掉了。 第17章 乱世17 手里的红薯直直地坠落下去,方暇原本惊慌的神情还没有消退,瞬间变成了惊恐。 这种场面,他要是拿红薯糊了卫尘起一脑袋,那都不用等到过夜,今天他就得来个身首异处。 好在傲天是在战场上磨练出来的,并没有出现方暇担心的可怕场景,对方一伸手,掉下去的红薯就被稳稳地接住。 本就一片寂静的街道越发落针可闻,方暇觉得这一幕充满着说不出的诡异。 还没等他分析出来到底哪里不对劲儿,像是被这行为启发,不知道谁扔了一颗枣子过去,以此为始、在突然爆发的热烈欢呼声中,接二连三的瓜果向下方落去。 方暇在短暂懵逼后,突然想起来这会儿有个成语叫做“掷果盈车”。 只是现在的场面,他怎么看、觉得能联系起来的场景都是影视剧里的“扔烂菜叶子游街”。 方暇:“……” 他开始沉痛地思索自己到底能不能活过今天。 这沉痛中还隐隐约约带着一丝愧疚,毕竟这群将士本来该受到的迎接是漂亮小姐姐的手帕香囊和荷包,结果因为他开的这个坏头,居然演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那声音他听着都砸得怪疼的慌。 * 翘班被领导抓了个正着,还造成了如此严重的后果。 方暇回府后被小厮告诉宫中召见的时候,眼前一黑、几乎就要交代后事了。 等到真的入了宫,听到傲天兜头砸来一句“对不住”,他差点儿腿一软就那么跪下了。 对不住什么? 对不住,借你项上首级一用?! 方暇软倒在地前,被疾步过来的傲天一把扶住,对方焦急:“先生脸色怎么如此差?可是出了什么事?” 方暇:“……” 被你吓的。 不过他看傲天这态度,好像也不是要处理他的样子,这让他稍稍松了口气,勉强摆手,“不,我没事。” “你刚才说‘对不住’是什么事儿?”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已经被卫尘起按坐在了一边。 方暇觉得这会儿尊卑等级也没有影视剧里演得那么夸张,起码卫尘起就很少让人下跪,反正方暇是一次没有跪过的,而且他对这个时代的礼节都是照瓢画葫芦,一边学这一边用,大概有很多不规范的地方,但是傲天好像也并没有很介意——是一个非常大度、不介意细节的领导了。 卫尘起听了方暇的问题,稍稍顿住。 他看着方暇,“先生先前说的那个人,此次并未抓到。” 他说这话的时候,正以一种不太明显的观察表情仔细捕捉着方暇脸上的神色变化。 能被方暇专门提起来的,当然是那个侵入者。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办。 虽然系统限制,方暇没有办法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说出来,但是人类发展出这么复杂的语言系统,不就是为了在各式各样的情况下沟通吗?虽然摩斯密码暗号什么的不适用现在的情况,他还可以委婉的暗示啊,再加上一点小小的善意谎言,把那个“穿书者”包装成一个能掐会算、还对傲天很有敌意的神棍,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 那个“侵入者”是“穿书的”。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追逐战下来,方暇也大概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但是方暇一度非常迷惑:既然都是穿书了的,知道剧情未来发展,对方为什么要孜孜不倦地和傲天做对? 方暇想不明白。 他最后只能归结为那是一个追求刺激、享受挑战的穿书者。 刺不刺激挑不挑战的方暇不知道,但是他就知道这个穿书者真是属泥鳅的,滑不溜手、太能躲了!! 他最开始遇到对方是刚刚来的那会儿、在西和,对方是西和守将武肇仁麾下,城破之后,那人不知所踪;之后转而打义州,那人在义州主人庞盈手下,那时候方暇已经和傲天建立了初步的信任关系,攻打下义州之后、成功地让傲天开始全州搜索、结果一无所获;再再之后是皓州、再之后的昱州……方暇的心态已经逐步佛系。 而这一次,徐朱粲作为北方最后一个势力,阳涉城破,北地尽归一统。 方暇本来以为这次总算可以了吧,没想到居然还是被他跑了。 这下子就只能渡江南去了吧? 方暇也是服气了。 要是他一开始还是抱着“早点抓住这个穿书者、早点完成任务走人”的想法,他现在只剩下“躺平等着剧情结束吧”的咸鱼心态。 这会儿听到傲天这么说,方暇甚至有种“果然如此”的想法。 被跑的次数太多,他这会儿已经什么情绪都生不出来了,只是随意地,“没事,跑了就跑了吧。” 方暇说这话时,并没有注意到旁边的人一瞬锁紧又展开的眉。 正经事说完了,卫尘起又随口提起了这次阳涉缴获的一干收获,他非常干脆地、直接问了方暇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虽然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但是方暇还是一时梗住。 他不知道该说“战争财真的好容易发”,还是夸奖“傲天真是个大方的好上司”。 方暇觉得要是他上辈子的公司有这么个时不时发奖金的老板,他愿意为公司抛头颅洒热血、发光发热一辈子,但是现在么、他对这些实在没什么兴趣。 毕竟这会儿所谓绫罗绸缎穿在身上还不如一个棉线T恤来得舒服,珠宝首饰他又用不上了,真金白银他既带不走又不能花在系统商城上、到头来只能越看越是悲从中来,而所谓奇珍异宝……上次傲天拿出那么大一颗夜明珠、差点吓死他——这得多少辐射?! 方暇尽力委婉地告诉傲天,这玩意儿最好是离人远一点,或者直接送到敌对势力的案头上,这样说不定还没等他们打过去、对方就自己先熬不住了。方暇不太确定傲天到底有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但是反正之后他是没有再见过类似的玩意儿了。 这会儿方暇尽力配合领导、露出感兴趣的表情,但实际上毫无动摇地听完了傲天说了这次的收获,两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子,方暇试探性地提出了“臣告退”,然后就明显感觉到傲天不高兴了。 方暇:? 为什么啊? 当然傲天并不是那种会给人摆脸色的上司,只是他常年在战场上厮杀,只要表情稍稍不那么温和,就显出一种逼人的压迫感来了。 沉默了片刻,卫尘起开口:“数月不见,先生便无什么想对尘起说的?” 方暇:“……?” 三秒后,他恍然大悟—— 懂了,汇报工作。 虽然他每周都兢兢业业写总结、月月都准时交报表,绝对没有因为领导不在疏忽工作,但是很显然那种纸面上的东西领导最多只是扫一眼,真想要了解情况必然还是要找负责人来做口头报告的。 他就说嘛,傲天怎么可能让他专程跑一趟来,就为了给他道个歉。 说起来,为什么是给他道歉? 他当时给傲天的理由是“这人可能威胁到傲天”而不是“他要找人”吧? 这疑惑只短暂地闪过了一瞬,方暇很快就把注意力牵扯回到了工作上面。 …… 殿外。 有内仆匆匆而来,似是有事要禀报,还未走近就被门口内监以手势厉色制止,那内仆瞧见里面的身影立刻恍悟、忙退侧静待一旁。 * 大战刚捷,这时候监牢关的多是阳涉一战俘回的阶下囚。 数月之前,这些人还是徐朱粲朝廷中的大人物,也要被城中百姓尊称一句贵人,只是成王败寇,一朝之间风云变幻,他们这个时候也和自己主君一般,被安排进了这数面透风的小单间中做了邻居。这一路从阳涉被押送回来,就算里面最硬的茬子也没了叫骂的力气,监牢里只有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他们也确实是在等死。 或许这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新任天下之主并不是一个嗜杀之人,但是眼下的情况却与嗜不嗜杀没有任何关系——他们不能活。 他们倘若活着,总会有人心浮动,总会有旧部追随拥护,总会再起战乱。 只有一次性将血流够了,才不至于在未来留更多的血。 这是在这个乱世之中,一次又一次用人命填出来的道理。 每一个走到今天的人都见证了不止一次,都无比清楚的知道这一点。 也因此当牢门被打开时,不知何处的角落传来一声细碎的泣音。 却无人指责。 最令人恐惧的永远不是死亡来临的那一瞬间,而是静静地等待着必定结局这个折磨的过程。 他们之中也有战场上可以悍不畏死、一当十的猛将,也有可以出使敌营、刀锋加身而面色不改的使节,但是这种静谧无声的折磨、沉默蔓延的绝望足以压垮每一个人的神经,或许有那么一瞬间,他们甚至都怀疑这泣声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 等到看清进来的人时,却每一个人都愣住了。 ——是卫尘起。 将死之人的阶下囚身份自然不值得对方亲自跑一趟。 卫尘起也并非一个喜爱羞辱敌人、欣赏阶下囚丑态的小人,相反对方宽容大度、礼贤下士的声名远播天下。 礼、贤、下、士? 许是这个想法不约而同的浮现在脑海里,一时之间连牢内的呼吸声都沉重了几分。 谁都知道这位主君以“求贤若渴”闻名,其帐下不少效死之士也有不少曾经是兵戎相见的敌人。 而现在、他到了这个监牢。 那是不是意味着,这里面也有他想求的“贤士”? 如果能活下去,谁又想死呢? 一时之间各色的目光都落在了卫尘起身上。 有人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脊、想要提起曾经的体面;有人目光殷殷、越发热切;也有人在短暂的面部肌肉抽动之后,终究阖上了眼别开头去…… 被各色眼神注视着的卫尘起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径直往内走去。 他所过的地方就连那些阖眼一心求死的人都免不了眼珠转动、身体紧绷,更别说那些殷切期望的人了,卫尘起走来之时,他们有多么热切,经过之后就有多么绝望……这并不小的监牢之中以行走之人为中心,情绪彻底划分为了两个极端。 卫尘起一眼就看出了这些人在想些什么,但他却毫不动摇地继续往里,一直走到了最内。 而在最里面的,正是刚刚城破的阳涉之主徐朱粲。 就连如今万念俱灰之时,徐朱粲也忍不住露出些疑惑来,他当然不会以为卫尘起会放过他,应该说,这里面每个人都有可能活,只有他必须死。 而在他这不解又迷惑的注视下,卫尘起继续往里。 直到这时候,徐朱粲突然忆起里面还有一个人,一个他本来没有放在心上的人。 这人数月前突然来投效,说了一堆不知所云的局势分析,徐朱粲本来以为这是卫军的疑兵之计,就暂时将人扣下,不过没多久就发现这就是个来骗吃骗喝的酒囊饭袋,待要随意处置了,又不知被他听到什么风声竟提前跑了。后来卫军围城,他也没有精力搜捕这么一个小人物,却没想后者居然和阳涉城中一干要员一同被俘。 他叫什么来?好像姓汤。 …… ——是姓“汤”。 汤宴秋。 正是之前在殿中时,卫尘起对方暇所说,被再一次脱身逃走的“汤宴秋”。 第18章 乱世18 刑讯的地方自然不会如何干净。 刑官本来有心请这位主上回避,但是卫尘起往那儿一坐,他便什么都不敢说了。 有这么一位贵人在,刑官也不敢用什么过分的手段,唯恐污了贵人的眼。不过好在要讯的这个人实在是个软骨头,只一顿鞭子抽上去,什么刑都没有用呢,就已经哭得涕泗横流、满身打哆嗦地问什么说什么了。 确实是“问什么说什么”,但是问题是这人说的他都听不懂啊。 刑官只能硬着头皮请示卫尘起,“是否容臣请一位精通各地方言的同僚过来”。 但虽这么说着,这刑官心里却犯着嘀咕:不管是什么地方的方言总还是有一些音能听出来的,但是这人说的话却好像只是一些杂乱的音节、毫不成体系。 刑官一开始也怀疑对方是不是在装疯卖傻,但是按照他这么多年审问人的经验下来,这人确实是吓破胆子的样子。 卫尘起没有答话,而是踏了一步向前。 刑官刚刚在背后作躬身状,就见寒芒一闪、手起刀落,一只断手飞了出去。 鲜血喷涌而出,有几滴溅到了后方刑官脸上。 直到那温热的感觉后知后觉的传入脑中,刑官才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怔愣之后、不由打了个哆嗦。 断手断脚的在这个地方其实不是个什么事儿,刑罚里比这个狠的、比这个磨人的有的是,这刑官也曾经亲手做过,还不止一回。 但如卫尘起这般干脆的还真是没有。 这恍惚让人生出点错觉,这位主儿砍个脑袋,动作也不会比这慢上多少。 或许不是错觉。 刑官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还好好在原位的项上人头。 ——是贵人没错,却也是从战场上下来的贵人。 就连见识丰富的刑官都有如此感受,更别说那边被绑在架子上的汤宴秋了。 他有极短暂的时间并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等意识到后就是撕心裂肺的凄厉嚎叫,鲜血的腥锈味中渐渐混杂了一股骚臭。 尿骚味儿还在这狭小闭塞的空间内蔓延,但是那凄厉的嚎叫却并没有持续太久。 卫尘起只侧手甩了一下刀上沾的血迹,汤宴秋的惨叫就戛然而止,他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一样、只能从喉咙间发出点怪异的咯咯声。 短暂的寂静后,他发出一声抽噎,用那刚刚被自己伤到的嗓子嘶哑又艰难地低声,“……回、去。” 像是这个话道出了他的心声,那本来很低的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 “回去、回去!对、我要回去!!” “谁要在这个见鬼的地方?!!我要回去!!我要回家去!!” 他这么哭嚎着,鼻涕眼泪糊满了整张脸、把刚才溅射上来的血迹冲刷的斑驳又狼狈,半点看不出这张脸原本还有些俊秀的痕迹。汤宴秋却早已不在意这些,他只撕扯着那已经受伤的嗓子,来来回回的念着“回去”的那两个字,间或咳出一口带血的痰沫。 这人既然现在在地牢之中,关于他的全部身家背景自然早就摆在了卫尘起的案头。但对方现在口中的“回去”,自然不是指在晨州的家乡。 对此,卫尘起也早有预料,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沉声问:“你要如何回去?” 正喃喃地抽噎着的汤宴秋猛地滞住。 如何回去?对、他要怎么才回去? * 杜望之是知道卫尘起要提审汤宴秋的事。 但等他终于把这段时间不在佑安积压的那一堆事做了个紧急处理后赶过来,就看见这片血淋淋的情况。 杜望之:“……” 这是有多等不起啊? 要知道就算是他,离开佑安这么久,回来要整顿打点的事情也不少,卫尘起作为主君,要做的事情只能比他更多。更别说好几个月不见,他必定要召那人进宫见一见的。 杜望之本以为自己必定会来得早的,却不想卫尘起居然有这种行动力。 该不会见完了人就直接过来了吧? 宫里那些还待着上奏的恐怕要急死了。 但是再怎么样,这种牙疼的抱怨也不可能说出口,杜望之只连声请罪,“臣下来迟。” 好在当事人还是有明确的自我认知的。 卫尘起淡淡:“是我来得早了。” 杜望之:“……” 这就叫人不知道怎么接了。 不过很显然,眼下已经把“打一棒子给个甜枣”这个流程中的“打棒子”给走完了,而且看这涕泗横流的模样,大概也可以把“甜枣”省了,剩下只有一些问话的技巧了。 或许是“天机不可泄露”,杜望之早先便知道这人口中有些话是说不出来的。 但毕竟和那位小神仙相处了那么久,在对方的竭力配合下,杜望之对怎么拐弯抹角问出一些线索来还是很有心得的。 这种套话其实并不算是杜望之的专长,但是没办法、谁让他知道得多呢? 不管是主君对那位小神仙的心思,还是想把人留下来的打算。 整整三年,杜望之已经从想想就头疼胃疼心口疼,到现在情绪稳定地接受现状。 不接受又能怎么办呢? 他又不是能做主的那一个。 接下问的话不好让无关人在场,被请出去的刑官在外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牢中的两位贵人出了来。 他得了一句“好好照顾着,别让人死了”的交代。 这刑官心里叫着发苦,但是也只能唯唯应是。 叫人不着痕迹的去死的办法有千千万万,但是让被拷打的只有一口气的人活下来可没那么容易。 贵人只随口一句吩咐,却足足够他们头疼了。 刑官简直是嘴里咬着黄连进去,却不料里面并不像他预料得血流成河、遍体鳞伤,那人好端端被绑在刑架上,他被请出去的时候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半点伤口都没有多添,就连断了的那只手腕都被包扎起来,闻着味道还是用的上好的伤药。 可即便是这样了,那人还哀哀惨惨地像是断了气儿的一样嚎,直叫人听得个心里晦气,他也是因此刚才才白担心了一场。 刑官心底暗骂:都阶下囚了,还想叫人锦衣玉食的供着吗? 他上前狠狠的踹了那人小腿一脚,又狠声威胁了几句,这才终于有了个清静。 * 而另一边,离开的卫尘起和杜望之两人也直往宫中去了。 “七星连珠。” 卫尘起没什么情绪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刚才从汤宴秋嘴里问出的天象时机,侧头问身旁的人,“你怎么看?” 杜望之摇头叹息,“恐怕他自己也不知这法子是否可行。” 就刚才问出来的结果,这人——或者说不知怎么附到人身上的孤魂野鬼精怪妖魔——知晓的恐怕并没有那么多。 他只哭嚎着要“回去”,恐怕也真心的想要回去,但却不知道回去的办法。这最后总算是被从他嘴里撬出来的“等到七星连珠”恐怕也可行性堪忧,更像是某种走投无路之下的病急乱投医,或者什么道听途说的野方土法。 卫尘起沉默下去,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但等杜望之告退离开时,却听见对方召见钦天监官员。 杜望之竟一点也不意外。 那位小神仙恐怕在天上呆久了,不知人心。 他怎么能对一个人如此特别呢? 仙人高居于云端之上、偶尔显灵,世间人自然是感恩戴德、叩谢恩情。但他若从天上下来呢?……得见其貌得闻其声,他就切切实实的站在那里,甚是露出些予取予求的态度。 凡人会感激吗? 不、这反而会让人心生妄念。 毕竟人就是这么一种贪心不足、永远想要更多的存在。 但这终究是“妄念”—— 珍馐佳肴比不上仙风玉露,华服美衣远不及天上云锦,金银玉石与仙人来说与顽石无异,凡间功名利禄更是犹如尘土…… 一个凡人要怎么留下仙人呢? 纵然那个人是凡间的帝王。 不,现在还不是。 但卫尘起直到现在还没有真真正正的踏出这一步,正是因为那隐约的畏惧吧。 畏惧? 杜望之也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把这个词和那个几度生死之间,战场上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主君联系起来。 但是,主君确实是在“畏惧”。 那个小神仙可并没有遮掩自己专程而来的缘由,那倘若主君真的登基为帝、天命归位,那这个下凡尘而来的仙人是不是也要修得正果、重归天庭了? 杜望之觉得自己能想到的事,主君不会想不到,所以才迟迟拖着没有动作。 只是如今半壁江山已定,只剩挥师南下,倘若再不立正统,恐怕民心生变,再起祸端。 所以才如此着急吧? 甚至不惜冒着被那小神仙发现的风险将那个“人”抓住。 只可惜即便如此,也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 * 灿灿烈阳照射在宫室的金瓦上,反射的光芒让杜望之忍不住眯起眼,他抬手挡了一下过于刺目的光线,纵目远眺。 那就让他看看吧—— 究竟是这十丈红尘将仙人拉坠凡间泥淖,还是凡人帝王汲汲求求、回首终究一场昔年幻梦。 说不定百年之后,这一段故事也能成就一曲梨园名篇。 * 方暇可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怎么成了一个不慕名利、视金钱如粪土的高洁形象。 实际上,他一点都没有那么伟大的情操,更是早早就体会到了金钱在这个社会上的硬通货地位。要是这个世界的金钱能等比例兑换成系统商城的点数,远的不说,之前傲天让他挑选战利品的时候,他绝对捡最贵的来。 ——但这不是不行吗?! 货币的作用在于人类赋予它的交易价值。当一块黄金连个泡面都换不过来的时候,要它何用?! 养着它准备下崽吗?!! 悲痛.jpg 第19章 乱世19 终于等到卫尘起召见的这一天,整个钦天监上下简直欣喜若狂、欢欣鼓舞。 要知道早在两年前,玉京的那位周帝终于驾鹤西去之后,他们就千挑万选掐算出黄道吉日,就等着这位主君前来召见。结果等来等去等到了一纸“要为前朝雪仇”的通告天下的檄文。 钦天监一群人知道这次是没有自己的用武之地了,只能自我安慰说是“这位未来新帝乃忠义志士,必成大业”,勉强按捺下激动等着。 只是后来那位在玉京犯上作乱的臣子也被旧部反叛,按理说也可以算得上“雪仇”了,可是已经入住宫中的那位仍旧没有丝毫动作;再后来又是再反的也被叛,整个玉京的旧日势力已经乱成一锅粥,再去寻谁的仇早就没有意义了,小朝廷里也几度上书,主君依旧不动如山;再再后来,卫尘起带人连克六州、又有各地接连投来的降书,整个北方称得上势力的也只余下三方,剩下两者,湛玉田不过是倚仗着北羌的外族势力狐假虎威,而徐朱粲仗地形之利固守阳涉,也不足为惧。 局势稳固、大业在望,这位主君却依旧稳如泰山。 ——真真是个做大事的人! 但是这位名为大将军、实则板上钉钉的未来皇帝坐得住,底下的人却快坐不住了。 甚至都有流言传出,说是这位大将军一直迟迟不登基、是在寻找大周宗室以期拥立。 当然这种话听听就好,稍微有些脑子的都不会信,只是有这些流言传出,本身就意味着有些人心思不安稳了。 半年前,凭借西线大兵压境的压力和北羌“谈判”,湛玉田终于被羌人所废,而如今,徐朱粲也被俘佑安。 这位要是再不称帝、那就真的没有拖下去的理由了!! 但是鉴于这位主子一贯的作风,钦天监可不敢静静等人召见了,几番润色、言辞恳切地呈上一份请见的奏表。现任钦天监监正不知别的官署是如何,反正于钦天监而言,干出这种类似劝进的活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也或许真的是诚意动人,终于打动了这位主上,他们终是等到了这眼巴巴望了两年的召见。 监正这会儿已经不敢准备什么说服主君再择日的话了。不管远的中的近的,只要这位主君愿意提要求,他们整个钦天监上下必定竭力满足:若是这位主子想要早些,可以选在一个旬日之内,若是这位主子想要晚些,那三月之后也有吉日……只要不选大凶之日,就没有什么不可的。 监正做足了心里准备,却没有想到一进来就被兜头砸了一句,“最近的七星连珠是何日?” 这位吕监正差点儿一个没站稳跪趴下。 ——七、七星连珠?! 这位大将军一直没有登基,难道是在等这种天象?!! 吕监正几乎声音带泣,“请将军三思啊!!!” “七星连珠虽是祥瑞之景,但却是可遇不可求之机,数百年难现世一次,然国不可一日无君!” 他哽咽,“天上赐福乃嘉人之功!将军平定乱世是至高至广之功德,倘若大事既成,何愁天不降祥瑞!” * 吕监正这边正满脑门子虚汗,言辞恳切、涕泗横流地恳请卫尘起收回成命。 而与此同时,“大将军召见钦天监”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众人能想到的原因大抵是相同的,虽有些奇怪为何没有和朝中诸位大臣商议,而是先行召见了钦天监。但是转念又想到,这两年间光是上书劝进的折子都能堆成一摞,这会儿大将军终于动了念头,直接去择日好像也没什么不妥当。 一时之间各种心思的人都有,有终于等来了个安稳能睡了个踏实觉的,也有动小心思未成懊恼不迭的,又有担心早先没有上折子怕被记住的……百官百态,不一而足。 但是也有那么一小撮人,准备登门道谢。 这便是大军回城的那日,把方暇堵得不得不做贼似的从自己家里溜出来,结果错过了集体活动通知,还正好被顶头上司撞了个正着的那几个人。 而在这些人眼中的情况,便是方郎中进了一趟宫,还没过当天大将军就召见钦天监,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然是急急忙忙地登门道谢。 这位方郎中的身份,在整个佑安的上层,已经是一个人尽皆知的秘密了。 毕竟能够拿出亩产翻了十余倍的良种,还不止一样儿,这就算不是神仙,也是足够是被供起来的活神仙了。 至于那些“从远渡重洋的商队购入”或是“意外偶然所得”的说法…… 倘若去查好像确实是有商队来过,又似乎那些“意外偶然”的说法也能寻到踪迹。 只是这些理由再如何严丝合缝,却只一点——在这个粮食比人命还贵,一抔糠都能买来一个青壮的时候,若是这种“神物”真的有,怎会被拖到如今才被发现? 再者看那位主君态度便知——无需上朝、无需叩拜、无需行君臣大礼,至今仍以“先生”称之——能让一个乱世争雄、不甘居于人下的人主如此待之的,除了世外仙人,让人想不到其他了。 只是这三年多来,但凡有敢嚼舌根的,都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不管那到底是背后议论仙神遭的天谴,还是宫中的那位派人暗地动的手,都足够让佑安城里的人明白一个道理,有些话是得烂到肚子里的。 也因为知道这个,那些说客早先来方府也是冒着风险的。 毕竟触怒了人间天子都是浮尸百万株连九族,而触怒了仙人……那后果谁都不知道、也谁都担不起。 只是观仙人这两年的作为,确实是体恤人间疮痍之苦、怜惜百姓所遭的流离祸乱,所以他们才壮着胆子有此作为。去之前更是早就把要说的话逐字斟酌、逐句修改,光是打的草稿都不知费了多少笔墨,生怕有什么地方让仙人觉得冒犯。 等到发现对方在接见了几个人、便直接避而不见后,不管见到面的还是没见到面的,都是心中一惴,只觉身上泛起了寒气,他们不由自主地想:这是惹怒了神仙? 只是还没等他们把自己吓出个好歹来,就听见宫里传来的消息,这才终于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并不是这做法惹怒了仙人,只是对方不耐于次次接见而已。 这次他们与其说是来道谢,不如说是来“还愿”的。 只是平素寺庙还愿是捐点香油钱,可如今碰上了真神仙,他们却一时不知这愿该如何去还了。毕竟即便是打了胜仗之后的大赏,这位方郎中都推拒了好几次,由此可见凡间的金银珠玉对仙人来说实在无用,但若是奇珍异玩那在天上人面前更是只有现眼的份儿。 几人商量之下,最后一人写了一篇拜祭神灵的祝文,又让早先得幸蒙召见的几人送去了方府。思及早先仙人避而不见,这次他们也不敢打扰,只交由门房转递、道是聊表谢意。 这东西自然转交到了方暇的手上。 对此,方暇的反应是:好家伙,堵不着人,开始留小纸条了! 但是这么些个大佬留言,方暇还真不敢不看。 好在方暇算起来在这个世界也呆了有三年,有了系统的语言包加成,他这会儿也勉强适应了这个世界过于复杂的文字结构和一点不适合人类眼睛生理构造的竖版阅读方式,要不然他现在还得克服一下阅读困难的问题。 只是翻看了几张之后,方暇的表情却忍不住微妙起来。 他要是没理解错的话,这是在夸他的彩虹屁吧? 还是特别离谱、特别不切实际的那种。 方暇不知道自己到底从哪里有的“古人说话非常含蓄”的错误认知,绝对是“错误认知”。 看看手里这些文章吧,这分明直接到不能再直接了,还是文采斐然的直接。 这种彩虹屁就算放到现代娱乐版也绝对称得上是高质量语录了。 方暇一开始看得满脸尴尬脚趾抓地,恨不得转头闭眼。 但是闭上眼转过头去后,还是没忍住,撩起眼皮看一眼再看一眼。 ……还真的挺好看的。 方暇很快就注意到了旁边人的欲言又止。 那是个年纪不大却显得很老成的少年,方暇这府上的人不多,这黑瘦少年几乎包揽了跑腿打杂传信的全部工作,可谓是领一份工资做N份工,兢兢业业,简直比方暇当年还卷。 方暇其实也没有办法,这地方既没有天然气又没有饮水机,连喝个水都得靠自己去挑,方暇住进来之后很快就发现,自己完全成了个可以评级的生活残废,只要他不想过餐风饮露的“神仙”生活,确实得要雇人。 只是这少年的所作所为让方暇觉得自己非但雇用童工,还是个剥削压迫的黑心资本家。 方暇确实想过多雇点人给少年分担点工作,但是后者实在是个非常有竞争意识的卷王,一旦府里多了人,就开始更加拼命干活。这少年虽然年纪不大,但作为这个府里的元老级人物(最早被方暇买回来的人之一),他还是非常有影响力的,完全拉动整个府里的氛围、陷入了恶性竞争。方暇点名批评了几回,效果不大,他又不太敢说重话(他觉得这小孩心理承受能力不太强),最后只能忍着牙疼,停止了扩招计划。 只是干得多总给加工资发奖金吧? 但是这少年又是个实心眼儿,给得多就干得多,方暇怀疑自己再多发几回奖金,院子里的那石地面都得给他扫成镜面的。 方暇也是实在没办法,只能被逼着在工作福利上大做文章。 等发现对方对认字有兴趣,方暇简直一拍大.腿,觉得这是大大的好事啊。他干脆请了个先生回来给办了个小型课堂,府里的人想去的都可以去,算是公司统一学习培训。 方暇本来觉得请先生这一步可能有点困难,毕竟这时候的读书人好像都很有气节、而且具有相当的阶级意识,他还担心人家来了发现教的是家里打杂的气到拂袖而去。 但是事实证明他完全多想了,有气节的人确实有,但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连饭都吃不饱的情况下,气节根本不顶什么用。 …… 总之虽然进度缓慢,但是方家小课堂也算是开业了。 不过进度确实不快,就算是最勤奋好学的牛毅,也就是这个黑瘦少年(这个大名是方暇问了他的姓之后帮忙起的,不是他想这么干,而是对方的本名……本着古人“贱名好养活”的淳朴传统,那名字方暇实在叫不出口),现在还停留在和常用字挣扎的阶段。 这会儿看见对方好像在往这边看,方暇干脆把纸我把这些纸往桌上一铺,笑:“上面有认识的字儿?” 牛毅点点头,又摇摇头,“不认识的多。” 不过他想说的显然不是这个,一时之间露出了一脸不知道该不该说,不说又憋得难受的表情。 方暇被他这表情也整得不上不下了,忍不住催了句,“有什么话就说,我又不会打你。” 牛毅明显露出了松口气的表情。 方暇:? 难不成这小子真觉得他会打人? 方暇一时之间有点怀疑自己在手下员工眼里到底是什么个形象。 而那边牛毅也终于直说了:“俺看着这写法,有点像以前村里三祖爷拜祖宗时候烧的纸。” 方暇还是捋了捋,才明白这话的意思。 烧纸?拜祖宗? 是祭拜吧。 写法?那烧得应该不是纸钱,是“祭文”吧?那种祭拜的时候写的文体,以前好像高中课本上还节选背过。 等等!! 祭文?!那是不是写给死人的?! 方暇僵住。 他一点点低下头,看着手里这厚厚的一沓纸。 ——彩虹屁,它突然就不香了。 第20章 乱世20 出现了这种问题,方暇当然忍不住跟牛毅又确认了一遍,“你没看错?” 被这么一问,牛毅也有点糊涂了。 凑过来看了半天,又哼哧哼哧憋出了句,“好像不一样。” 但是要问起“哪里不一样”,这当年大字不识、又早都记忆模糊了的牛毅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方暇只觉得自己被这一口气梗住不上不下的。 这事要说解决方法也很简单,他找个懂行的人去问问就行了。 对于暴露自己无知这一点,方暇这些年早都看开了,他对于这个时代也确实够无知的,而且就展现在他眼前的东西,已经让他一点都没有了深入了解下去的欲.望——每多知道一点,都让他对自己当年投了个好胎这件事感到了由衷庆幸。 但是这事的关键点在无不无知吗? 不、它根本不是! 方暇看了眼这满篇的彩虹屁,自己关起门来在家里看看还好,但是把这东西让别人看? 会社会性死亡吧?! 简直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恨不得原地去世。 说不定那些人就是料定了这一点,才这么干? 这么想着的方暇,突然觉得……居然说得通。 ——靠!好恶毒!! * 方暇最后还是把这些文章都收起来了。 一个原因是就连一开始提醒的牛毅自己都不确定、只是说“有点像”,那万一人家真的是好意写文章来夸奖他呢,那他就这么扔了不太好吧;再一个就是,就算是真的祭文,放他这好像也没什么问题,毕竟死过一次的人了,他实在也没有什么忌讳。 当然,还有小小的一部分原因,不考虑任何多余的因素,单看上面的文字:夸得可真好听! 虽然翻译成白话文肉麻兮兮的,但是用上各种词藻修饰、借喻作比(虽然有些典故方暇还看不大懂)就突然变得高大上起来了。 彩虹屁谁不喜欢呢? 还是这种高端彩虹屁! * 比起方暇这只带一点小纠结的复杂心情,另有一个人的心情可比他沉重多了,这人正是被卫尘起在宫中召见的吕监正。 这位吕监正极力陈述“连珠”天象难得,又叩地恳请卫尘起收回原本的打算。但是等他说完,殿内一片寂静,座上之人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天威难测,钻研星象多年的吕监正也自知自己并非那种玲.珑心思之人,这时候也不敢妄自揣测上意。 但这主君倘若真的要坚持,他们这些当臣子的也无他法。 吕监正在久久的沉默之后,只能硬着头皮、咬着牙给出自己的建议,“天象对凡人而言可遇而不可求,但是对天上人,或许只是信手拨动、随意为之,若将军……” 吕监正这话并没有说完,那骤然加到身上的压力让他瞬间止住了声,冷汗从额间渗出沿着脸颊滑落、在下巴上汇聚成滴。在那汗珠砸落下的一瞬间,他也深深俯下身,汗湿的额头紧贴在按于地面的手背上,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就僵硬地保持着这个姿势、不敢再言其他。 刚才那话,虽未有明言,但是那“天上人”说的是何人再清楚不过了。 只是猜到那位“方郎中”身份的人,更明白这事是不能提的。 是他犯了禁.忌。 * 吕监正最后还是退下了。 他出来的时候,身上的官府已经能从背后看出一大片汗湿的痕迹。 而殿内的卫尘起在良久的沉默之后,突然低低笑了一声,不过他脸上的表情却并没有任何笑意。 他想着刚才吕监正说的那话—— 对仙人而言,只是“信手拨动、随意为之”吗? 或许确实如此,凡人艰难求之的东西,对仙人而言却易如反掌。凡间百年,对仙人也只是弹指一挥,连容貌都不曾有分毫改变。 三年、三百年,大抵于那人都没有什么区别。 既如此,那他只求凡尘百年,并不过分吧? 卫尘起注视着自己的手,做了个虚虚抓握的姿势。 既然已经留下了三年,那多留一点时日也无妨吧?左右对那人来说,不过是一梦的光景。 * 方暇被卫尘起叫进宫来商量登基的事时,还是懵逼的。 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觉得这事儿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不过就算如此,在被问到“合不合适”的时候,方暇还是连忙遮掩住自己的茫然表情、连连点头:作为一个优秀的打工人,对于“老板究竟是在真的问你意见、还只是意思意思象征性的问一句”这种事还是要有一个基础判断的,前者要是随口答应会被认为没有能力,而后者要是瞎瘠薄一通分析,就算说的再有道理、也是没有眼色。 而今天这情况,明显是后者啊! 毕竟就政治素养和局势分析能力而言,要从这佑安城里挑出个比他能耐的人来可真是太容易了,而眼前的人正是其中最顶尖的那位。 老板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问他这个外行,真以为是征求意见那才是傻子。 方暇稍微转了一下念头,就想明白了。 自古登基这种事哪有想当皇帝的自己提出来的,那都是下属拥立、三推四请,被逼无奈、被迫上位……虽然谁都明白这是政治作秀,但是大家都是未来要被写到史书上的、是要脸面的人,这种秀还是要做的。 所以傲天这是在提前通气? 想通这一点,方暇答应得越发痛快了。 就是没想到这气儿通完了,后面居然还有他的事儿。 方暇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惊愕:“国师?!” 卫尘起点头,语气平静地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先生可愿为尘起的国师。” 不是大邺的国师,而是他的。 方暇没听出那话中微妙的区别。 他只是觉得、自己这官升的是不是有点快? 方暇又想了半天“国师”是个什么官职,很快琢磨过来,这就是个听着好听、其实什么也不能管的荣誉称号。 但是这无缘无故的,为什么呀? 方暇这么想着,也就问出来了。 卫尘起抬头看了过去,发现对方脸上虽是迷惑,却并未一口断然拒绝。 他眸色稍深了深,又半垂了眼遮去眼底那些思绪、缓声解释:“如今虽然北方平定,但是天下初平、人心不稳。” “姚进旧部名义上称臣投降、但仍旧在息州盘踞、俟时机再起叛乱之心不止。” “施裕安在沅雒二州施以仁政,如今虽已战败身亡,两州百姓感念其恩德、心有旧主,若有人借施裕安之名再起叛乱,二州百姓恐响应者云。” “……” “北羌虽暂且退兵、但难保不会扶持出第二个湛玉田……” “……” “…………” 方暇本来以为仗打完就完了,这会儿听傲天这么一说,才意识到这重归一统的漂亮说法底下还藏着这么多的不安定因素。 也怪不得那句话说“打天下容易、治天下难”。 这何止是一个“难”字,这简直是守着一堆随时会引爆的炸.弹搞基础建设——能干好这活儿的都是牛人。 卫尘起说着那些话,视线一直落在方暇的脸上。 这些事确实是问题,只是问题却并没有那么大。因为他有粮。在这个世道里,粮食是可以换人命的,这同时意味着有兵、有将、有民心。 卫尘起相信就算只有他一个人,也可以走到今天这一步。但是不可否认,那必定比现在的情况艰难险阻百倍。 只是有这么一个人出现了。 告诉他—— 他是天命所钟,亲自为他扫出了一片坦途。 他真的是“天命所钟”,他真的是“另眼相待”。 ……那他是不是可以要得更多? 如果他自己的砝码还不够,那加上这天下太平、加上这苍生百姓呢? 他总能把人留下的。 …… 方暇听了那一堆让人心惊肉跳的重重危机,总算明白了傲天想搞个国师的原因。 无非就是“天人感应”“君权神授”的那一套,虽然俗了点,但是不可否认在安抚民心上面确实很有效果。 只是,为什么会选他啊? 方暇简单地想了想,觉得大概是因为他有经验。 这就叫人不由自主的回忆起三年前刚到这个世界,被赶鸭子上架、装神仙的那段经历了。 方暇:“……” 他想拒绝。 偶尔装个逼可以,但是要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别崩形象,实在太、累、了! 他要真有这个表情管理能力,早就进军娱乐圈了。 然而方暇一抬头就对上了傲天看过来的视线,对方关切询问,“先生可有什么难处?” 这种时候最怕领导关心,因为下一句很可能就是“咱们可以克服一下”,在领导眼里,大概没什么是克服不了的。 而且“这活太累了,我不想干”这种理由能和领导说吗? 那肯定不行啊! 方暇半天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拒绝理由。 在傲天殷切的注视下,他只能憋出一句,“要当多久?” 事实证明,在争取自身待遇这方面,半点都不能妥协。自己这边退了一步,对方就能往前进一尺。 方暇听见傲天在短暂的停顿后,缓声:“等先生觉得不合适的时候,提出来就是。” 一时之间,方暇满脑子“完了”这两个大字。 没有具体条款一切口头协议都是耍流.氓,这说法基本相当于“先入职,加薪以后有的是机会”。 ——他TM是想搞终身制! 第21章 乱世21 方暇最后也没能抗争成功。 毕竟他就算在心里再怎么“领导”“上司”地叫,这也不是他以前的领导上司。 想要随时不高兴了、炒了老板卷铺盖走人,那基本不可能。 这可是封建时代的皇帝,还是最最有话语权、说一不二的开国的那种。 在这个惹了皇帝不高兴都能成被杀理由还不犯法的地方,和人家讲条件,那纯属开玩笑。 事实上,像傲天这种愿意叫当事人来商量两句,还做出了征求意见姿态的,已经是足够开明了。要是走正常流程,方暇这会儿应该在家里一脸懵逼地接完旨,末了还得谢个恩。 不过方暇能这么痛快答应下来,主要是距离剧情结束也没有多久了。 现在北方已经平定,再休养一年,挥师南下,距离彻底的大一统满打满算也不过两年的时间。 到这会儿,方暇已经不抱希望抓住那个泥鳅一样的穿书者了,只等着安安稳稳走完剧情,离着自己拿千亿家产的奋斗目标迈进三分之一。 换算一下,两年三百亿。 方暇突然就觉得这“国师”也没什么,甚至有点儿美滋滋,归根到底一句话“它给得实在太多了”。 * 另一边这位整整稳坐了两年钓鱼台的大将军终于松口登基,虽是早有准备,但是真正消息落定的那一刻还是在朝堂上激起了一阵小小的波澜。 早已对此有所准备的朝廷立刻飞速运转起来,其中礼部变得尤为繁忙,特别是这位即将登基的陛下还颁布了一道同时册立国师的诏令,这个颇有些措手不及、不在计划之中的事,让不少礼官都愁掉了大把头发。 实在是这种事难找先例,而且还是“同日同时”,光是那日帝王和仙人的位置都够礼部内吵了个不可开交。 整个礼部开锅沸水似的闹哄哄地整整两天,连个最初版的章程都没有拟出来,只是这不断逼近的日子让他们也没有那个空闲争个对错了,准备硬着头皮上封折子问个上意。 折子还没有递上去,倒是先等来了旨意。 但还没等这众多礼官因为终于有了可供参考的依据而松口气,他们就听完了这旨意内容。 一时之间,整个礼部都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来宣旨的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的尚书左仆射,杜望之。 在尚书令空悬的现在,这位可谓是朝堂实际意义上的宰相。能让这位亲自跑一趟的,也没有别人了。 可越是如此,场面越是静默。 杜望之好像没有看到这一群人复杂的神色,他甚至还颇有闲心呷了半盏茶水,给足了他们消化的时间,这才语气悠然,“诸位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一时之间,没人回应。 杜望之也没介意,他又稍稍等了几息,将手中的茶盏往侧边的桌面一放,啪嗒的一声轻响,下方的好几个人都跟着僵了一下。 “各位大人都是钻研此道多年、经验丰富,想必也没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顿了顿,又笑,“如果有什么不合适的,便在今日提出来。” 杜望之带着那观之可亲的温和笑容环视了一周,那一向体察人心的能耐却好像失了灵,没有看出那明显的欲言又止。 在并不长的等待后,他直接道:“倘若没有,本官也好回去复命。” …… 等到杜望之离开之后,屋内的静默又维持了相当的一段时间。 许久,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开口。 “那可是封后的——” 这话没有说完,就被旁边人一脸惊骇地捂住了嘴。 所有人只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但所有人都不敢说出口:那可是封后的规制! 那位主君知道,传旨的杜仆射知道,礼部上下也知道。 待到大典那一日,百官也会知道。 而不知道的…… 或许只有那一位而已。 又是良久的沉默之后,终于有人咬了牙,“如此行事、实在有悖天道,我等既为人臣,就该行劝谏进言之责!” 只是这话刚刚落,就听外面一阵行走间盔甲碰撞的声音。 但凡经历过乱世的人对这动静都不陌生,就算是这佑安城早已安稳了数年,这声音还是瞬间唤起了许多不好的回忆,正惊疑不定间,通传的人仓皇跑来、语无伦次,“门口……大、大人,门口好多……将士!” 却也不必他再传报什么,那一个个披坚执锐的黑甲将士已经进到了他们的视线之中。 为首的将领上前一步,抱拳施了个军礼,“谭大人,诸位大人。” 谭尚书看着已经将礼部衙门团团围住的士卒,勉强控制住僵硬的脸色回礼,“敢问娄将军,这是作甚?” 那将领脸色不变,“临近大典、诸事繁杂,礼部尤是。大将军命我等来此,谭大人若有差遣,尽管吩咐将士们就是。” 哦,原来是来帮忙的。 ……个P啊! 傻子都能看出来这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 方暇很快就后悔了。 他知道自己答应了一个麻烦的差事,但是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麻烦到这种程度。他还没有走马上任呢,就有一个非常非常复杂、无比麻烦的流程要走。 过来量尺码裁衣裳的人不知道来了多少趟,那真是从头到脚全都是高级定制,还要一遍遍地试一遍遍地改,让方暇深刻认识到了成衣均码是个多么伟大的创造性工作。 当然,要是单单只当一个毫无感情的人体模型工具人,他忍忍也就过去了,但他府上还来了一位专门的礼仪指导。方暇在这里三年时间,日常礼仪还没学得非常明白呢,就要被赶鸭子上架、学起了这可能一辈子只用一次的大典的礼节。 至于大典当天事项流程,方暇真是光听着就差点背过气儿去。 ——这不是祭拜天地祖先,这里是把人送去见祖宗!! 让方暇松口气的是,来指点礼仪的礼官很快就认识到他是一块不可雕的朽木,开始了对差生的宽慰,告诉他到时候每一步干什么旁边都会有司礼之人提醒,记不下来不用记也可以。 方暇:“……” 方暇很想安慰自己,这才是正常情况,除了专门做礼仪研究的,一般人谁能记住这么复杂的流程?但对上礼官那满脸复杂,动不动就欲言又止的神情,让方暇忍不住就生出了这种怀疑:这该不会是专门为他做出的“小抄”吧。 这就叫人非常心情郁卒了。 * 大典的当天,更准确的说是前一日的半夜。 方暇等来了宫中派来的轿撵。 方暇这才恍然,他先前光注意那复杂的流程了,还真没注意到这大典一开始是从皇宫里面出发的。 就是这出发地点? 方暇有点奇怪地重复了一遍那个不太熟悉的宫室名字,忍不住疑惑:“那是内廷了吧?” 作为一个隔三差五就要进一趟宫的人,他对外朝的几个大殿还是挺熟悉的,没在里面听说过这宫名。 要是内廷的话,他能进吗? 不过方暇很快就放下了这个疑惑:人都来接了,这还问什么能不能进。 大概这里面又有什么他还不知道的礼仪说法吧。 就是不知道有什么注意事项。 方暇正想问一问,却注意到眼前的内侍额上已经冒出了一层汗。 天气很热吗? 还不待方暇开口,对方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连连磕头,一个劲儿地道:“大人恕罪!” 方暇:??? 他都被跪懵了。 最后那个内侍被以“身体不适、冲撞了贵人”的理由拉下去了,另有一个人上前,祖制规矩天文地理的一通解释,成功让方暇陷入了更加茫然的状态。 方暇:“……” 算了,照着做就行了。 * 大典祭台。 登临高阶之上,越发感到苍天浩远、大地辽阔。 卫尘起抬手接过礼官奉上的祀香,与身旁人一同插入鼎中,在乐声之中齐身叩拜,再退后归位,此为“敬天”;待那冗长的唱词毕后,再又重新上前,接过酒樽,倾倒于地面之上,此为“告地”。 …… ………… 敬告于天,酹酒于地。 既然天地都未示警,那是不是他的所求所愿皆能得偿? 第22章 乱世22 方暇只觉得自己这一整天都在重复着爬台阶、下台阶、上去跪、退回来,然后再重新上去跪的循环流程。 无聊且枯燥。 但是在那么多人虎视眈眈……不是,庄严肃穆的注视下,这种无聊的事做的也不由自主的精神紧绷起来,就非常非常的心累。 也因此等一切终于结束回到了轿子上,轿帘一盖,方暇几乎瞬间泄了那股劲儿,直接很没形象地瘫起来。 轿子摇摇晃晃、摇摇晃晃,没多一会儿,方暇就那么瘫着睡着了。 这跟困不困的到没什么关系,一连几个小时没有手机,没有人说话,还有非常催眠的摇晃,换谁谁都得睡。也亏得来的时候,他多多少少有点紧张,要不然那会儿也要睡着。 …… 等到方暇终于睡醒,一睁眼、就和傲天直接来了个四目相对。 方暇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后立刻尴尬起来。 大概是到地方轿子停了,看他一直没下来,傲天才过来看看怎么回事。 方暇尴尬地和堵着轿门的傲天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他忍不住低低咳了一声提醒:这么堵着,他下不去啊。 好在傲天这次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退后一步让开,方暇连忙跟着下去。 一旁的内侍看见这位新登基的陛下缓缓收回本来想要搭过去的手,忙不迭地低头眼观鼻、鼻观心。 卫尘起到没什么恼色,甚至语气很平静地建议:“天色已晚,不若先生今日就留宿宫中?” 听到傲天这么说,方暇有点纳闷的抬头看了看天变,觉得这时间也还好吧。 是有点擦黑,但是不至于到不能走路的地步,而且距离宫门落锁也有段时间。 但是傲天那样理所当然的态度,反而让方暇心里有点儿犯嘀咕了:真的挺晚了? 卫尘起的视线一直落在方暇身上没有移开。 或许这就是凡人吧。欲壑难填、永远不知满足。他本以为能将人留下就已经足够了,但是待到留下之后,却又忍不住想要更多。 …… 方暇虽然被傲天看得心里有点犯嘀咕,但最后还是婉拒了傲天的留宿邀请。 留在宫里那叫休息吗?那叫上刑! 在这个哪哪都不得劲儿、睡觉旁边还有人守着的地方,能睡得着就怪了。估计得睁着眼到大天亮。要是平常,方暇说不定咬咬牙就答应了,但是他今天实在是心累得够呛,只想回自己的“狗窝”好好缓个神。 目睹了这位刚登基的陛下在短短的半刻钟之内接连两次被拒绝,旁边侍立的宫人越发敛声屏气不敢有分毫动静。 方暇待要走之前,却突然想起来。 “那个人、昨天晚上去接我的那个人,他怎么样?病好了吗?” 他问的是昨晚那个满脑袋虚汗,最后跪地求饶,连连磕头都把他磕懵了的内侍。 要说方暇对只见过一面的人有多少关心,那倒不至于,只是这会儿的工作可不兴什么请病假,那人的模样明显是带病干活,但这时候可没有什么“精神可嘉”的奖励。反倒是昨晚的那情况,方暇怀疑自己不问这么一句,等再知道消息、就是那人因为冒犯了贵人被打死了。 大家都是打工人,何苦互相为难? 反正就是说句话的功夫,要是能救人一命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卫尘起是知道昨夜的情况的,也知道那个差点说漏了嘴的内侍。 他脸上的神色稍淡了淡,但也很快,“是急病,已经差不多好了。” 方暇:? 他说那话的意思就是把人在卫尘起这边挂个号,毕竟被领导记住的人总不会被随便处置了,但他完全没想到卫尘起居然记得真的这么个人,还知道对方的情况。 方暇一时间肃然起敬。 这就是那种连公司的清洁工人都记得清清楚楚的CEO吧! 是他瞎担心了。 * 虽然多了个“国师”的荣誉称号,但是方暇的实际工作并没什么变化,就连同僚之间的态度……方暇不太确定是不是更恭敬了一点,但是总觉得哪里有点微妙。不过跟这些人也都是点头之交的程度,毕竟没有共同话题,他们连聊天都聊不到一块儿去,这时候也没有多在意。 就在方暇觉得多份兼职好像也没有什么影响,他偶尔在傲天需要的时候装个神棍应付一下工作就好。 但是方暇这点美好的想法很快就被打破,他被接下来发生的事儿砸了个懵。 傲天他要修一座“摘星台”。 像是名字暗示的一样,这是一座当前工艺水平之下,非常有难度、也非常少见的高层塔楼。 能被傲天专门提出来,当然不是普通的工程量,耗费的时间人力物力成本难以估量,完全可以用“劳民伤财”四个字来形容了。 方暇:? 这还没有大一统呢?傲天怎么就飘了? 而且按照剧情里面的描述和他这些年所见,就算是真正统一之后,卫尘起也得是那种每天兢兢业业上班、带头开卷的劳模皇帝,方暇实在没见他有什么试图享受的迹象。 方暇抬头看向把这个消息带来的杜望之,忍不住问,“就没有人进谏?” 毕竟是作为主角的傲天,卫尘起还是挺有能纳谏明君风范的。方暇听说他前些天准备修个行宫还被人拦了,也没见他有什么不高兴,这次的事也是同样的道理吧。 杜望之笑了一下。 这位已经来此三年了,单看衣着礼节、行为举止几乎与此世之人无异,可一旦涉及到这种问题,便轻而易举地看出了他与凡世之人的差别。 再如何那也是一位君王,那是人主。 主君从谏如流,那是因为他当真有愿意改过的心思。但当主君真的决定做某件事的时候,又有什么人能拦住?又有何人敢拦? 杜望之笑着答话:“高台楼阁乃是沟通天人之所,便是花费稍靡些也是应当的。” 方暇被这话说得愣了一下,但是很快就反应过来,“那是给我……不、是给国师修的?” 杜望之颔首。 方暇:??? !!! 他真是[哔——]了狗了。 * 方暇觉得傲天真的只是闲着没事想修个楼,他是绝对不会掺和进去的,但是现在不一样,这火都烧到他身上了,他要是再不管,那是等着被架上去烤死吗? 只是等到入了宫才发现,傲天要修的不仅仅是一座摘星台,还有整个配套的国师殿,之所以叫“国师殿”而不是“国师府”,是因为这大殿就修在宫里。 方暇简直满脑门官司看完了设计图,只觉得一顶大大的“妖妃”帽子就扣在他脑门子上……呸!什么“妖妃”,那叫“佞臣”! …… 再找各种理由拒绝都被傲天“有理有据”地反驳之后,方暇干脆一咬牙,“上次那个大殿不就挺好的?非要搬进宫里,我住那也行啊!” 对上卫尘起那明显愣住的表情,方暇也是一僵。 他忍不住反思了一下是不是自己胆儿太肥了,居然敢对傲天用这种语气说话。 就在方暇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安静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却看见对面人嘴角往上扬了点弧度,居然露出一个笑来。 方暇:该不会是气得笑了吧? 他紧接着听见卫尘起轻轻地答应了一声,“好。” 声音居然还有点温柔。 方暇:? 他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幻听。 那边卫尘起继续,“承贤宫久未修缮、内里寥落,只临时用一用尚可,但若要久住,还是要重新布置一番,需得几个月。” 承“贤”。 ——惟若母仪,贤圣有智。[1] 即便知道对方不知其中含义,这般预料之外的进展也足够让他心悦了。 * 方暇一愣,他本来以为傲天的“国师殿”就是给他个办公室,但这意思、居然是分配住房?还是二环以内,那个传说中不知道有没有的“一环”。 方暇再一次认识到傲天作为领导的大方,只是这大方是真大方,但是真要住进来还怪有压力的。 他有心想要再拒绝,但是看见卫尘起这会儿的脸色,知道对方这是没有再给他商量的余地了。 但方暇想想很快就放宽心了,大不了到时候两边轮流住,毕竟房子谁嫌多。而且那宫殿一翻修就好几个月,他要真不想住,到时候再找机会拖一拖,拖到傲天带兵南下,就没空管他这点破事儿了。 自觉“计划通”的方暇倒是很痛快的点了头,他本以为今天的事情就到此为止了,却没有想到傲天又叫住了他,“先生进宫正好,前些日子有擅塑神像的工匠到了佑安。朕让他们画了个样子,先生看看神像照这样子塑可好?” 方暇:? ……神像?什么神?什么像? * 方暇有那么一点茫然地被傲天带了过去,然后看见了一张和他有那么一点像,但是又不完全像的画像。 方暇:“……”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方暇脖子像是生了锈的发条一样,僵硬的、一点一点地转过去,正对上了卫尘起询问的眼神。 这人居然是认真的?!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方暇更明白了一件事。 这是想要让他死!! ——全国性的、大范围的社会性死亡! 作者有话要说: [1]“惟若母仪,贤圣有智,行为仪表,言则中义。” ——《<古列女传>小序》 第23章 乱世23 方暇当然严词拒绝了卫尘起那不靠谱的打算,但同时也得知了对方要修的居然不止一座神观,而是打算全国各地的修。 方暇:“……”窒息jpg 幸好他拒绝了。 而另一边,虽然卫尘起轻描淡写地说了句“重新布置”,但是承贤宫显然重新布置得有点狠——整整布置了五个月。 除了地方还在那个地方,方暇是看不出什么原本的样子了。 只是这宫殿修好了之后,方暇又要面临一个巨大的难题:搬进宫中去。 方暇瞅了眼承贤宫和卫尘起寝殿的距离:“……” 压力巨大jpg 他需要一个论坛发帖求助即将和顶头上司当邻居怎么办? 接下来一个月时间内,方暇以各种理由推脱了几遍,明显注意到卫尘起皱起的眉。 方暇:“……”这是个皇帝。 就在方暇觉得自己逃不过去这一遭,准备一咬牙一跺脚,干脆搬进去的时候,事情迎来了转机,卫尘起要亲自领兵南下出征。 本来按照剧情,这是一年之后才会发生的事。毕竟北方连年战乱,总需要一段时间的修养,才能重新整合战力。但是现在休养生息、再兴兵南下的所需要的时间几乎缩短了一半,方暇有点高兴地想着这里面或许还有他的一部分功劳。 不是“或许”,看他这些年的点数收获就知道了,他这些年从那个泥鳅一样滑手的穿书者身上实在没有薅下多少羊毛,多数点数进账都是靠着替卫尘起打工。而就他这些年在商城消费出去的点数就能看出来,在系统的判定中,他对卫尘起的帮助绝对足够。 南下一事商定之后,方暇当然高兴:卫尘起这么忙起来,那还有空管他这点破事了? ↑方暇本来是这么想的,但没想到临行之前又被对方叫到了宫里。 方暇:居然还记得?! 他忍不住就想起半年前登基那回,卫尘起居然还记得一个传旨的小内侍的震惊。方暇在心底感慨:不愧是干大事的人,在细节上也有一般人达不到认真。 ——就是能不能别把这份“认真”用在他身上? 方暇简直是唉声叹气进的宫,不过这次卫尘起这次叫他来,却并不是因为搬入宫里的这件事。 “先生一直想要找的那个人,此次南下,当能将之擒获。” 听到卫尘起突如其来的这段话,方暇还是懵逼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个穿书者。 都到了这个时候,方暇其实都放弃了追那个穿书者了。 反正等到剧情结束,小世界稳固,对方就自动被排斥出去。 不过对方都这么说了,方暇还是点了一下头应下。 他一边感谢,一边再一次纳闷:那个穿书者到底什么时候成了他要找的了。 ——也确实是他要找的没错,但他这不也是为了卫尘起吗? 方暇:这难道就是领导话术吗?(嘶jpg 一旁的卫尘起看出了他这其实无所谓的态度。 他稍微垂了下眼皮,挡住了眼底的思索:是因为打算留下来了吗?所以便不必寻了? 卫尘起这么想着,连日来有些郁气的心情倒是一下子好了不少,没有再提那个让对方搬进宫中的要求。 ——来日方长。 …… 两人在稍稍聊了几句近况之后,卫尘起提起了另一件事,“此次出征前的祭祀,可否劳烦先生?” 方暇:祭祀?还是出征前。 说到这个话题,方暇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刚来这个世界那天的社死现场,同时想起的还有卫尘起那一跪。 想到这里,方暇忍不住偷偷抬眼,悄悄瞥了下卫尘起现在的表情。 他发现对方还真没有什么表情。 方暇再一次唏嘘:不愧是干大事的傲天! 至于卫尘起提出的这件事,他可以算作是国师的份内职责了,属于工作范围以内,方暇倒也没有什么可推脱的。就是方暇脑子里面忍不住有一瞬间冒出了那个头戴羽毛、脸绘彩纹的巫师形象,该不会到时候他也要打扮成那样吧? 倒是方暇多想了,他换上的是他来的时候cos服。 方暇站在这个比当年宏伟很多的高台上,看着下面黑压压的士兵,一时之间有种情景再现的恍惚。 或许不只是台上的方暇,台下之人也有相同的观感。 这下面也有当年西和之战的老兵,那日仙人从天而降的景象太过震撼,足够让许多人铭记一生。但神迹却不止那一遭。 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固然令人心中热血奔涌,但是最开始、最初的时候,对于这些底层的将士,他们中的大多数也不过是求一口饱饭而已。 ——现在,他们有了。 这种“神迹”并不若那天的那一幕一样震撼人心,但是却切切实实地发生了,收获之时,多少人将手插入那稻谷麦穗之中痛哭流涕,那是他们都命啊。 …… 不知道是谁先有了动作,膝盖碰触到地面。 像是被这个动作提醒了,从那中心向外,辐射一样陆陆续续有人屈膝于地。 越来越多的人跪下,而也确实有身在其中并不知道情况的人,但是在这种人流的裹挟之下,他们也只能茫然地跟随着跪下。 方暇:?! 那黑压压的一大片呼啦啦地跪下,再度唤醒了方暇三年多以前的记忆,他刚刚要抬手的动作一下子僵住,差点忘了接下来该干什么。 方暇:??? 这跟流程不一样! 正常情况下,难道不是等到他做完祭祀仪式之后,这些人再跪吗?! 方暇差点都以为是自己太紧张导致的失忆:难不成是他自己已经在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做完了那套流程,他却没有记忆? 在这种时候意识里面还有一个系统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起码多了一个存在能够帮他确定情况,方暇后半程几乎是在系统的指导下艰难完成了流程。 卫尘起定定地注视着高台上的那个蓝白广袖的身影。 ——仙人吗? 三年前,也是同样的场景。 但是这一次,卫尘起却没有跪。 高台之下,他伸出了手,台上人似乎迷惑了一下,但还是将手搭了上来接力。 手指用力握紧。 卫尘起忍不住产生了这种错觉:他好似将天上人拉入了凡尘。 第24章 乱世(完) 自古以来,从北往南打的战役总比从南往北要容易许多,况且卫尘起所率的又是身经百战的精锐。在后方补给充足的情况下,只三个月,卫尘起所率的大邺军就连破数城、活擒刘梁二王,将战线推到了江南腹地。其势锐不可挡,不少州县在大军来之前就已经遣使归降,如此形式之下,即便有那些想要据城死守的,也被左右部将斩下了首级,献城而出。 顺风仗从来好打,况且卫尘起又是当世名将,这场本来预计要打到年底的仗甚至赶在了入冬之前就结束了。 直到这时候,卫尘起才成了名副其实的天下之主。 …… 紧接着便是班师回朝。 这一次“班师”,才是方暇在最开始系统空间内看到的剧情中的描述。 烈烈军威,煌煌盛世。 是比上一次更加正式、也更加庄严的迎接。 因为这一次,他们迎接的是名正言顺、一统乱世的帝王。 方暇这次仍旧缺席了。 这回倒不是没有被通知到,而是剧情已经结束,接下来他就要离开,大庭广众之下大变活人总不太好,他干脆找到了一个临街没什么人的二楼阁楼。 这种地方现在好找的很,这毕竟是一次正式的迎接,不像上次的临时通知,几乎整个佑安城的百姓全都被半强制性的带到了外面——除了那种不能动弹瘫痪在床的,就连还在吃奶的小孩都被娘亲抱在外面,准备恭迎圣驾。 方暇这二楼还是背着人偷偷溜上来的,这要被发现了是该“治罪”的。 方暇这会儿不老老实实在家等着脱离,而是专门跑到这边还是有理由的。 考虑到这些年卫尘起这个领导又是发奖金又是分房子(虽然他不需要),方暇觉得自己这临走也该送点什么。 这个想法其实早在一年前卫尘起册封国师的时候就有了,也因此这大半年他都没有消费什么,而是兢兢业业地攒着点数,就为了最后这一个目标——“特效”,龙形的特效。 为了这个和粮种比起来算是巨额的支出,方暇简直在掰着指头算日子,总算在十几天前才达到了目标,也算是刚刚好赶上。 不过,买是买了,可这种特效效果要是选错人那就尴尬了。 考虑到这时候国家初定、还是民心不稳的时候,要是选错了人,后果恐怕不仅仅是“尴尬”这么简单。 也因此,方暇这才不得已专门跑出来这儿盯着。 方暇这边避着人不好出声,一个人干坐着又无聊,不由小声跟系统聊了起来。 他再一次确认,[我这么走,真没事吗?] 系统一副“宿主,你放心”的态度,[宿主脱离以后,世界意识会自动合理化离开的理由。就比如说如果宿主身体很差,在别人的印象中就是突然暴毙;如果宿主喜欢出门探险,那就是遭遇意外;如果宿主……] 系统这“过来统”的语气好像确实挺让人放心的,但是方暇听着自己这一百八十种花式死法,表情渐渐怪异起来:这个光团子真的不是在借机骂他吗? 回忆起对方这些年犯的蠢,方暇很快就说服了自己:这小傻子没这个智商。 在把话题从这上面扯开之后,方暇又和系统闲聊唠嗑了几句,很快就注意到下方街面上的气氛一变,原本还有些松懈的值守卫兵一下紧绷起来,有些吵闹的街面也在卫兵的厉声喝止下安静下去。 方暇见状也连忙止了声,紧绷着注意外面的动静。 他也确实没过多久就看见了远处仿佛海面上乌压压的浪潮翻涌而来的影子。 依旧是骑兵在最前方,嵌着蹄铁的马蹄整齐踏下,地面都被带出了阵阵震颤,方暇所在的二楼甚至有种或许要倒塌的错觉。 虽然心底知道那是错觉,但是方暇还是忍不住抬手扶了一下窗沿。这地动山摇般的动静中,方暇抬头注视着那边最最领头的那个人。 这会儿的行伍还没到近前,方暇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只是考虑到地位尊卑和卫尘起一向的性格,这该是他无疑了。 上次的教训还历历在目,为免再被抓包一次,方暇也不敢等卫尘起走得太近,在跟系统再三确认那确实就是卫尘起之后,他直接定点使用了“特效”。 然而…… 无事发生。 方暇:? 他忍不住质疑了一句系统:[你们商城里该不会还卖假冒伪劣产品吧?!] 系统大声辩驳:[不可能!] 方暇:[那这是……]什么情况? 方暇后半句话卡在了嗓子眼里,他看见了那个特效的效果。 原本晴朗的天空渐渐聚集了厚厚的云层,天色几乎在几息只见变得晦暗。阴沉沉的天像是要压下来一样,云层却还在不断汇聚。 这好像天罚一样的景象让还在街上的百姓发出了惊恐的骚动,这动静被旁边维持秩序的卫兵厉声喝止,但是就连那喝止声也带着些恐惧的颤音。 卫尘起勒停了马缰,而他身后的队列也跟着停下。 和骚动的百姓、艰难维持秩序的卫兵不同,这只大军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他们像是并没有看见这奇异的天象、也并未在意到周遭的骚乱,仍旧是主帅一身令下、就可以冲锋陷阵的精兵——卫尘起在军中的威望可见一斑。 这占据了大半街面的披甲执锐的士兵,仅仅沉默地站在道中央也昭示了鲜明的存在感。在他们不知该说是威慑还是引领之下,道边的骚乱渐渐平息下来。百姓虽仍是神情惊惶,却也只战战兢兢跪在道边、一下比一下更重地叩首——却也不知是在叩拜老天、恳请它莫要发怒,还是想要寻求他们的君王庇护。 在这拥簇之下,卫尘起仰着头,直视着这阴沉沉要压到地面的天空、直视着这仿若这天罚一样的景象。 天罚? 卫尘起甚至想要冷笑了。 前朝的那位周帝广征徭役大兴土木,以致民不聊生、百户之中甚至找出不一个青壮男丁的时候没有降罚;贪官污吏巧立名目横征暴敛的时候没有降罚,这天下大乱、遍地饿殍的时候没有降罚——反而在这时候?在现在?! 为什么? 因为他想要染指仙人?因为他冒犯了天威?! ——这种老天又有什么可敬的?! 就在卫尘起脸上的神色一点点转冷的时候,天上的景色却突然出现了些微的变化。 暗沉的云层中隐隐约约有金色的光芒闪现,像是云层漂浮间露出的一丝间隙,却又比那更加明亮、更加刺目。随着那金色的影子出现的越来越频繁,显露的范围越来越大,卫尘起也终于看清了,那是……鳞片?金色的鳞片。 这种时候、这般情景下,卫尘起能想到的只有一种生物——那自上古便流传下来的、被一代又一代作为帝王象征的图腾。 在云层中翻涌的身躯也终于显露出了它的头颅,额上生角、唇边带须,只一个吐息间周遭的云雾就像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搅动着翻腾起来。 猜测被验证,卫尘起也是呼吸一滞。 是“龙”。 ——五爪金龙。 街边的百姓不知谁第一个注意到了这种异像,那叩首接二连三地止住。 只几息之间,他们的表情动作便已如出一辙——嘴巴微张、呆呆的仰望着天上的景色,脸上是震撼和惊惧混杂的神色。 卫尘起也维持着仰头的姿势,定定地与那个硕大的、几乎可堪与人相比的眼瞳对视着。 在这种巨大的体型对比之下,人类很难控制情绪,几乎会本能产生畏怯恐惧的情绪,但是卫尘起与之对视的眼中却一片波澜不起,他以一种格外冷静甚至显得有些平静的表情注视着这个传说中的生物。 确实是有畏惧的,那是人性之中本能存在的东西。 但是卫尘起却早已经习惯于在一切危机之下保持足够的冷静。 直到这巨龙俯冲而来。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整片空间连呼吸声都短暂地消失了一瞬,那巨大的恐惧让人别说是躲开、甚至连尖叫声都来不及发出。 卫尘起也短暂地僵了一瞬间,但他牙关紧咬用力,咬穿舌头带来的血腥和疼痛让他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就找回了理智,本就按在刀柄上的手用力,只是在抽刀之前,却先一步注意到巨龙那原本几乎遮天蔽日的庞大影子随着逼近越缩越小,等真正到了触手可及的距离,那仿佛在天地间延展的巨大躯体已经变成了身长只有数人的“小巧”。 小巧的金龙在卫尘起的头顶上方盘旋了瞬息,便一甩尾巴、化作一道流光,钻入了卫尘起身上。 在短暂的沉寂之后,不知何人喝出来第一声,原本默然无声的街道突然被巨大的欢呼声淹没。他们有的喊的是“万岁”、有的呼的是“陛下”,但是更多的却只是一些无意义的呼喊声,在目睹了那样的一幕之后,他们急迫地需要做些什么来宣泄着情绪。这种欢呼声汇集成浪潮,几乎要将人淹没。 而在这种甚至能冲昏人头脑的拥簇之中,卫尘起却像是感觉到什么一样,突兀地抬头,看向远处的某个方向。 ——正是方暇所在的那个二层的楼台。 方暇是在商城里看见过这个特效的演示图的——是微缩版,只是就连他也没有预料到当那个效果放大到足够大的程度,会产生这样震撼的场面。 当巨龙俯冲向下的一瞬间,即便是知道这只是虚幻的影像,方暇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这完全是下意识的躲避。 目睹了整个特效过程,对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卫尘起,方暇只能竖起大拇指赞一句,不愧是这个世界的傲天。 也多亏了卫尘起够从容淡定,要不然他这一波就真搞砸了。 带着某种程度的后怕和庆幸,方暇忍不住在脱离世界前又往外探头看了一眼,却被这一下子吓了一跳。 方暇下意识的往后缩了一下,忍不住问系统:[傲天该不会在看我吧?!]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方暇其实只能看见一个大概的轮廓,但是他冥冥之中就是有种感觉:卫尘起在看他,而且知道这边站的人就是他。 ——这不能够啊! 系统这次的回复没有了平常那种傻乎乎的语气,而是带着种“一听就是设定回复”的刻板机械音:[脱离世界中,请宿主不要随意改变坐标。] 方暇觉得这说了一句废话,因为他刚才往后缩了一半就感觉到自己动不了了。他这会儿正以一个极度不符合人体平衡的扭曲姿势定在了半道,等他终于勉强适应了这姿势,有精力注意到外面的时候,却看见了卫尘起的动作。 方暇:??? !!! 拉弓?!他是在拉弓吧!! 方暇一句“卧槽”脱口而出,紧接着就眼睁睁地看着那支羽箭破空而来,直直地朝着他的右肩胛而去。 幸之又幸的,系统脱离程序总算及时起效,方暇的身体变成了半透明的虚影,那支本该插进他肩胛骨的箭就这么直直地穿透了他的身体,没入了身后的木质梁柱之中,箭头深深插进柱子,箭矢的尾羽还在空中震颤。 方暇还为这个场景震惊不解,就看见远处的卫尘起一甩马鞭,就那么脱离还在欢呼中的了队伍,直直的朝这个方向奔来。 等到方暇最后离开的时候,两人的距离已经足够接近到他能看见卫尘起脸上的神色了——阴沉到可怕的地步。 再联系到对方刚才射的那一箭,方暇简直顺利成章地产生了这种联想:卫尘起这是想要干掉他?! 方暇:?! 为什么啊?!难道是因为第二次发现他没有在下面迎接,认为他是“大不敬”?还是终于想起当时他刚来这个世界的那一跪之仇?又或者发现刚才那个龙是他搞的小动作? 没有等方暇想出个所以然来,眼前的景象已经彻底变得虚幻。 而迟一步奔上楼的卫尘起沉着脸色看着这空无一人的地方,他抬手抓住了那支已经停止震颤的羽箭,掌心用力、生生拗断了箭杆,断口处的木刺扎入掌中,鲜血滴嗒落下,他却好像全无感觉。 这么静默地站了数息,卫尘起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快步走到窗边,食指拇指环住放在嘴边,打了一个哨声,那匹并未来得及拴的乌蹄骏马闻声跑了出来,卫尘起直接从二楼的窗上翻下,稳稳地落在了马背上。他一扬马缰朝着一个方向疾驰而去,只留下了原地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连欢呼声都止住的众人。 卫尘起这时候能想起来、还赶去的地点,自然是城中秘密关押汤宴秋的宅院。 他在最早的时候就察觉到了方暇对这个“人”的特别关注,而后者也确实好像能知晓一定的未来。 卫尘起也和杜望之就此事讨论过,二人都认同这位小神仙来到此世绝对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此“人”——有东西下凡试图扰乱天机,所以天界之中才派遣人来处理吗? 那现在呢?他为什么又回去了?! 远处的宅院轮廓渐渐清晰,卫尘起却并未下马,直接一勒马缰、坐下马匹整个身体都直立而起,高高扬起的马蹄重重踏在了紧闭的大门之上,在一旁门房受惊到跌坐在地的惊恐注视中,他就这么直接冲进了宅院,只往主屋去,只是还未进到内就听见里面尖锐又惊恐的喊声。 “你们是谁?!你们想干什么!!!” “要赎金吗?!” “我——” 卫尘起终于从马上翻下,他快步过去,一脚踹开了房门进去。 原本正高声质问这院中仆从的青年被这一吓、声音一滞,在看到对面的仆从跪地朝拜的时候,才终于反应过来这是此间主人。 ——但却也是个满身血煞之气的凶人。 青年见状,对自己“被山匪绑架”之事越发确信不疑,他正咬咬牙强撑着准备谈判的时候,却见那人已经毫不迟疑的转身离去。 转身而去的卫尘起唇边扯出了一抹又冰冷又嘲讽的笑—— 还有什么好看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甚至连问都不需要再问什么了。 他只是来确证一点而已。 现在连这一点都已经被确定了。 凡人。 终究只是凡人。 ……痴、心、妄、想、吗? 第25章 冷宫01 方暇在回到系统空间被塞了下一个世界的剧本之后,很快就放下了对卫尘起最后的行动意图的纠结。 所谓戒掉一个游戏最快捷方法是迷恋上一个新游戏,忘掉前任的最佳选择是开始一段新的恋……不,这个比方就算了,听起来怪奇怪的。 能让方暇把这么大一个问题抛到脑后,当然是他遇到了更大的问题。 方暇伸手,把那个一旁不吭声装死、假装自己是个装饰灯泡的光团子抓住,一手捏一边用力往旁边扯。 系统:[宿主qaq~] 系统口齿不清地试图萌混过关,方暇一点都不为所动,他冷笑了一声,甚至尝试着继续把已经被扯成长条形的光团子拧成麻花。 系统:[宿、宿主——!!] 方暇:[呵。] 当被迫签了一份在自己看起来很坑的入职协议后不要慌,因为你很快就会发现,这份协议囊括之外的地方,会遭遇更坑的事。 方暇冷笑完了之后,阴测测地,[你是不是和我有仇?] 系统不敢相信。 [没有!] 它以一种“寒窗苦等十八年,结果却被回来的夫君怀疑和村口老王私通”的委屈语气,[宿主你怎么能这么想?!] 方暇冷漠:[哦,那现在有了。] 系统不敢说话。 沉默在系统空间里蔓延了好一会儿,系统小心翼翼,[其实这个任务——]也不是不能做。 方暇干脆地打断了它:[别想了,我不可能。] 要是上个世界的难度还在于怎么成功成为傲天的小弟、取得对方的信任,那这次的难度就变成了“怎么在傲天身边活下去”。 这个新剧本的龙傲天,暂时称呼他为“傲天2号”吧,是个一个不顺心就杀人、两个不顺心就把人削成人彘,再不高兴了能把人生生下油锅炸熟了逼着别人咽下去的究极神经病。 要说之前的卫尘起是乱世争霸剧本,这个傲天2号就是个标准的暗黑向复仇本。 打脸复仇谁都爱看,那种“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是不同于争霸的另一个类型的爽文,同样能看得人大呼过瘾,但是像傲天2号这种,口味实在太重了。 方暇看看剧本也就看看了,但让他呆到对方身边,他是百分之二百拒绝的。 别的不说,就单看剧情里,有一个人是能在傲天2号身边从头活到尾的吗? 那种“只剩下一口气儿,想死却死不了”的“活”不算。 方暇开启了消极怠工不合作模式。 系统急了,[宿主,你再考虑考虑,有什么条件咱们可以再谈。如果放着不管,主角真的出事的话,小世界会被崩掉啊。] 方暇充分吸取了上一次的经验教训,这次可一点都不和这个系统再继续客气了,他干脆道:[不考虑。] 拯救世界那是小孩子考虑的事,等真的长大成年就会发现,能拯救得了自己已经是非常厉害的人了。 系统:[宿主qaq——!] “殿下,真是对不住了,奴做活太久,这人累了、手就容易抖。” 方暇一到这个世界就听见这么一句阴阳怪气的声音,嗓子掐得尖细,调子恨不得一句里面拐三个弯儿,是那种放到影视剧里的标准反派说话方式,让人一听血压就上来了。 在视线还没有聚焦的时候,方暇听到了后半句,“只能劳烦您亲自爬过来取了。” “爬”字咬得尤其之重,整句话的含义昭然若揭。 方暇这个时候也终于看清了眼前的场面。 一个身形非常富态的宦官正背着手站立着,身后跟了好几个垂手侍立的小内侍,而正和他们对峙的是一个连少年都称不上的小男孩。因为格外瘦削的关系,那张没什么肉的脸上显得眼睛尤其的大,这孩子的虹膜是非常少见的纯黑色,几乎要和瞳孔融为一体,他那么一声不吭的盯着人的时候显得尤为恐怖。 而在对峙的这两方人中间是一个倒扣的碗,还有旁边撒了一地的麦饭。从那饭散落在地面的状态和旁边碗掉落的位置就能看出来,这显然不是什么“手抖”不小心,而更像是被人先是倒扣着把饭倒出来,再把碗扔到一边。 方暇这么判断着情况的时候,就看见那个小男孩已经一点点矮下身去,在另一边内侍的小声哄笑中,趴下身去、手掌触地。他在那越发大声的取笑声中,一步一步的往那个方向爬过去。 一上来就是这种场面,方暇简直是一句“卧槽”卡在了嗓子眼险险止住,总算想起来自己现在不能出声。他憋着气,看着那小孩一点点爬过去,伸出那只沾满泥土、还带着大大小小疤痕的手,抓住了那麦饭,然后……被一脚踩住。 方暇这次终于忍不住骂出了声,那边原本碾着脚底下手指和麦饭的宦官猛的抬头,“谁?!” 他非常准确地一下子就找到了方暇的方向,视线直勾勾地落过来,方暇一下子就屏住了气,一点动作也不敢有,同时在心里疯狂艾特系统:[你确定他看不见我?] 那眼神可一点儿也不像看不见的样子。 系统:[放心吧,只要宿主不出声,他发现不了你。] …… 方暇在空间里和系统僵持了许久,最后一人一统各退一步,方暇拒绝接受保护帮助主角的任务,但是答应了进到任务世界,找到侵入者、把人驱赶出去。 但这里面还存在一个问题:系统的降落世界定位是自动选在主角身边,不可更改。 方暇可一点儿不想在这种狠角色心里留下一点印象。 想想在上个世界和卫尘起的第一次见面吧。 卫尘起是个心胸宽广,很有度量的主君,一点都没有介意那一跪的意思,但是这个傲天2号可不一样——这可是个多看他一眼,他都能让人把眼珠子挖出来的狠人。 要是真的叫傲天2号给他跪了,别的不说,方暇觉得自己的膝盖骨肯定是要没了。 一人一统又在空间里商量了半天,最后还是有了解决办法 ——暂时先不构建身体,直接投放到小世界中。 没有实体,小世界的人当然就看不见他了。 不过这办法也有弊端,方暇如果在进到小世界之后再想要身体,那是要花点数的。而以方暇在上个世界最后为了购买特效挥霍一空的资产水平,没有负债就已经是万幸,他是没钱再给自己买个身体的。 系统非常不推荐这种方式。 方暇的态度则是截然相反:还有这种好事?(大喜过望jpg 系统仍旧不太情愿:[没有实体的保护……] 这纠结的态度也让方暇心里嘀咕起来,在没有躺平正常情况下,方暇对自己的安危还是挺在意的,他不由跟系统确认了这里面有没有什么危险。 系统哼哧哼哧半天,小声,[倒也不是危险,就是以前都没有人这么干过。] 方暇稍微松了口气,正想要安慰“这个世上总要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就听见系统接着,[你们人也不会不穿衣服在外面裸奔吧?] 方暇:??? 这是能放在一块儿比的事?! 如果系统这是想要阻止他,方暇不得不承认,它成功了……一小半。 在系统做出这个比喻之后,方暇确实陷入了一瞬的犹豫,但是等到视线落到了那翻开的剧本上,什么犹豫都烟消云散了。 和人彘比起来,裸奔算个什么?! 呸!都被那小傻子带歪了。 他还好端端穿着衣服呢!! 系统最后还是抵不过方暇的坚持,不情不愿地答应了这个方案,但是现在的情况,让方暇心里忍不住泛起了嘀咕。 这是真的看不见吗? 他看那宦官看过来的模样可一点都不像。 又过了好一阵子,在方暇背后都快冒虚汗的时候,那宦官终于移开了视线,对着身后随从的内侍交代,“去查,看看刚才有什么人走这条路。” 原来这宦官刚才那一番作为都是在诈人。 差点真被诈到的方暇:“……” 他居然连这么个浑身上下都充满着炮灰气息的恶毒太监都玩不过?! 而另一边,经这么一次事故,范高振也没心情折腾这个落魄皇子了。 他脚底碾了一下,皮笑肉不笑地道了句,“殿下还请好好用膳”,就带着那一大群人很有排场的离开了。而他身后的男孩就维持着趴着的姿势、抓起地上的麦饭就往嘴里塞,连嚼都没有,就那么把混着泥土的饭粒一口一口生生吞了下去。 方暇不知道自己该以怎样的表情看着这一幕,但是等到那群内侍走出一段距离,身形几乎要到看不见的时候,原本正在狼吞虎咽的孩子却兀地抬头。他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那群人这么消失在视野中,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但那神态却无端端地让人发毛。 方暇又是一僵。 刚才那个炮灰太监怎么说的来着?殿下? 再联系到他在这个世界的降落点,这个小孩该不会就是那个丧心病狂的傲天2号吧? 方暇还这么僵着,却看见等到那些人终于走到连衣角也看不到了之后,这孩子却没有重新低头,而是一点点转过视线,朝向了他的方向。 方暇:??? 怎么回事?一个两个的! 方暇忍不住再次跟系统确认:[他真的看不见我?!] 系统斩钉截铁地:[不可能!] 结果这话刚刚落下,就见那边幼年版的傲天2号站了起来,径直往这个方向走过来。 方暇:! 系统惊恐:[宿主你别被他碰到啊!] 关于这一点的原因,系统早在进入这个世界之前就和方暇解释过,毕竟眼前的这个人是这世界的主角,以方暇现在没有实体的状态,和主角接触多了容易被排斥出去。 方暇一开始没觉得这是个问题,毕竟在看见傲天2号那么多丧心病狂的行为之后,他真是疯了才主动往对方跟前凑。但是他万万没想到,他没往上凑是没往上凑,但是对方主动过来了啊!! 方暇在动和不动之间陷入了纠结。 要是“动”的话,万一再弄出点别的什么动静,那不是跟自曝一样?如果傲天2号真跟刚才那个宦官一样是在诈他,这不是一下子就被诈出来了? 要是“不动”, ——他快过来了啊!惊恐jpg 就在方暇终于忍不住想要往后撤的时候,这个幼崽版的傲天2号却已经先一步在他前方两三步远的位置站定,他稳稳地抬头,那双幽深的瞳孔和虹膜颜色几乎要融为一体的眼珠就那么准确地朝方暇的位置看过来。 方暇忍不住在心底狠狠地“嘶”了一口气,对这个世界接下来的行动陷入了绝望。 他刚才就忍不住发出了那么一点声音啊。 他敢指天发誓只有那么一声! 正常人转头往那边看看没人,就该以为自己听错了吧?什么幻听啊、树叶响、树枝砸下来、各种路过的小动物……可能性有那么多,那么肯定这边有个人都已经很不对了。 刚才那个宦官诈人诈了半天,没诈出来还专门叫人回去查,方暇本来以为那就够离谱了。而这个幼年版的傲天2号更绝——直接就根据这个声音定位了!卫星gps也没有那么准的?! 方暇第三次跟系统确认:[他真的看不见?不是你出什么bug了?] 不同于前两次的斩钉截铁,这一次在傲天2号这直勾勾的注视下,连系统也不敢给出肯定答复了,它支吾:[我……检查一下。] 方暇:??? 还靠不靠谱了?! 系统跑去检查不吱声了,只留下方暇独自一个人面对傲天2号。 在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注视下,方暇忍不住悄悄地咽了口口水。他还真是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能被一个小孩盯得害怕。 不过方暇很快就安慰开解自己:不丢人、不丢人。想想这小孩以后干的“大事”,害怕他的人多了去了、不差自己这么一个。 方暇真这么想着,就听见傲天2号开口。 这孩子的声音并不像一般的童声那么清脆,听起来有点哑,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刚才狼吞虎咽的时候被划伤了嗓子。 方暇听见那孩子一字一顿,咬字非常清晰地问:“你是鬼吗?” 方·突然被开除人籍·暇:“……?” 前一句话落后,这孩子停顿了一下,又飞快地补充:“厉鬼。” 方暇:??? “你要什么?你要占据人身?我的身体可以给你,但是你要替我报复……我要他们死!” 他绷紧了一张脸,在这个仍旧能看出稚嫩的面孔上显出了十足阴沉的意味,“不,死太便宜他们了!我要把他们的指骨一根根踩断。不、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要打断!!” 方暇:?!!! ——艹! 第26章 冷宫02 方暇被这孩子开口就是这种话给惊得一懵,而且紧接着就想起来,在剧情里傲天2号确实干过这种事:从指骨开始、生生地把人的骨头一根一根地敲碎,人还活着、却已经瘫成了一团肉泥。 方暇想想那个描述,就觉得空荡荡的胃里一片翻腾。 他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虽然这么承认有点怂,但是这一瞬间,方暇真的对这个还是孩子的傲天2号生出了切切实实的恐惧。 不过这一次商钦,也就是傲天2号,好像没有察觉他的动作。 这孩子只是死死地抿着唇,盯着刚才方暇站着的方向。 脱离了那让人发怵的注视,方暇总算冷静下来,也注意到傲天2号身侧的手正紧紧握着拳,用力大到指节泛白、甚至那整条手臂都在微微颤抖。 这或许是因为对那些人的痛恨,但是想到刚才这孩子面对着那样的折辱都面不改色的样子,又看他现在稍稍偏着身、想要把手藏在身后的举动,方暇突然意识到:他其实是在害怕。 和一个自己看不见、不了解,甚至不知道有没有的存在做交易,本身就需要足够的勇气。 而且这孩子认为他是鬼吧?还是厉鬼。 他什么条件都提不出来,能作为交换的甚至只有自己的命。 未知的恐惧,即将失去生命的恐惧,对于恐惧本身的恐惧,这一切的一切都足够让一个孩子害怕了。 说到底这还只是一个小孩而已。 至于这孩子刚才那些话…… 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都不会产生阴暗到令自己都害怕的念头呢? 只是大多数人都不会,也没有那个机会和能力将之付诸实际。但对于这个日后成为一个名副其实“暴君”的傲天2号,方暇想到自己刚才看到的那种场面,他甚至都觉得有点“怪不得”的感觉: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变得心理扭曲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但是看着眼前这个发着抖都要藏起来,牙关紧咬、屏息等着答案的小孩子,方暇还是忍不住心软了:总不能因为还没有发生的事,将罪过强行加到一个什么都没有做的孩子身上,还是一个在深宫之中备受欺凌,走投无路、只能求助于鬼神的孩子。 方暇叹了口气,打开系统商城,消费了上次购买特效之后仅剩了一点点的余额,买了一小包水果硬糖。他撕开包装,眼明手快地往这小孩的嘴里一塞,飞快地收回了手。 商钦瞳孔一缩,原本就绷紧的面孔抽搐了一下,种种不愉快的记忆翻涌,他下意识的就要把被塞进嘴里的东西吐出来,但是总算记得自己刚才在做什么,又嘴唇颤抖着动了两下,把那个差点吐出去的东西重新包裹住。他想要这么咽下去,但是僵硬的舌根却一时之间不听使唤,这时候商钦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害怕的、害怕死。 鼻腔中带出了一点急促的抽气声,那或许是抽噎,但是他眼中却没有一点湿意。 ——眼泪没有用处。 这一点商钦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最初拥有记忆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 侧边已经陷到肉里的指甲又搅动着掌心的伤口扩大,疼痛带出了那一幕幕零碎的过往画面,商钦眼中一瞬动摇的神情重又坚定了下去。 他舌头动了动想要将那东西咽下去,但经过口腔温度融化的糖浆也随着这个动作沾到了舌尖,那个小小的身影一下子僵住了。 …… 方暇把糖塞过去,就看见这个幼崽版的傲天2号脸上的表情来来回回的变,变化幅度之剧烈、速度之快,让方暇完全来不及解读,他都忍不住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把糖塞成芥末味儿的了。 好在没过一会儿,这小孩又重新板起了脸。 他抬头看了过来,非常认真地问:“这是毒药吗?” 方暇:“……” 他还没有来得及给个回应,就听见这个小孩紧接着语速飞快,“我身体很好,他们都说我命硬。” 方暇:? 在两两沉默的对视中,商钦眨了眨眼,似乎终于明白对面的那只鬼好像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他体贴地给出了最后的补充,“所以可能需要再多一颗。” 终于理解了刚才的对话的方暇:……噗~ 就算理由再怎么硬核,理解再怎么离谱,也没有改变这个小孩其实是在要糖吃的本质。 方暇这段时间总算熟练了怎么用意念操控东西,他正端着一碗粥往回走,在系统的提醒下七拐八绕,小心翼翼避着人。也多亏了商钦住的地方够偏,除了一些特定的路段,其他地方基本不用担心撞见人。 方暇当然是不用担心被看见都,但是要是万一有个人经过,就会看到这一碗粥飘在半空中的诡异景象,方暇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再给这早都已经非常恐怖的深宫传说再添上一笔了。 虽然来这个世界之前,方暇已经和系统说好了绝对不掺和傲天2号的事,但是看见那天的情况之后,他怎么也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这小孩就这么在扭曲的环境里面长大,最后生生成了一个报复全世界的神经病。他只能暂时放下那个不知道在哪儿、也不知道还来没来了侵入者,先开始了无痛当爹的保父生涯——真是他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想过的职业。 而就方暇这几天在这座大黎朝皇宫观察的情况发现,这个傲天2号成长成那个暴君简直再正常不过了,要是他真的能长成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褒义的那种),方暇才要怀疑他到底是什么圣人在世、佛陀转生。 这个黎朝皇宫,甚至可以简单地用一句话、四个字概括。 ——“全员恶人”。 反正就方暇在这呆的短暂的时间里旁观到的情况,没有一件可以用“好事”来形容。这整个皇宫的环境甚至让方暇想起了那个想想就让人觉得发毛的词——“养蛊”,而未来的傲天2号正是在这个环境下胜出的蛊王。 方暇无比庆幸自己现在这个被傲天2号称之为“厉鬼”的阿飘状态,真要有了身体,他在这个皇宫里连一天都活不过去。 商钦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了桌上那碗还带着热气的粥,他抿着唇,这次却没有去动。 方暇:? 这是吃腻了? 想想也不奇怪,毕竟这几天他拿来的全都是汤汤水水。但这也没办法,固态的东西,不管是面点还是肉食那都是有定数的,不管是数量上少了一个还是哪里缺了一块,都非常明显。但是汤啊、粥啊就不一样,这种东西一煮一大锅,缺一点也不会被发现。 特别是商钦还是个小孩,那点胃口也就是小猫崽子大。 方暇也是第一次偷渡的时候没有经验,拿的多了,还把这小孩撑着,等到对方大半夜的不睡觉,到院子里晃了半天,一边走还一边揉肚子,方暇才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儿。 ——毕竟新手当爹,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 就比如说现在,方暇也算是体会到了已婚有娃同事抱怨“孩子挑食不吃饭”的苦恼。 他想了想,在桌子上离着那碗粥远一点的距离放了一颗糖,怕着孩子傻得不知道,还特地把糖纸剥开了,意思很明显“先喝粥再吃糖”。方暇觉得以自己这几天和幼年期傲天2号培养出来的默契,对方应该还是能明白他的意思。 商钦却没有动。 既没有动那碗粥,也没有去动那颗糖,倒是视线忍不住落到后者上面,但也只是一会儿就(划掉)忍痛(划掉)挪开了。 他又再一次非常准确地找到了方暇的位置。 方暇:? 这都是这些天来的第几次了?每当这个时候他都非常怀疑,商钦是真的看不见他吗。 这一次又一次的,连系统都不敢确定了,最后只能含糊的解释,[这毕竟是这个世界的天命之子]。 方暇:[……] 要是他没记错的话,最开始用这个方案就是为了不让傲天2号看见他吧?现在可到好,硬生生成了“除目标人物之外,全员不可见”。 方暇表情渐渐狰狞:看来拧成麻花还不足够,下次试试油炸麻花吧。 系统:qaq~ …… 商钦定定地注视了桌子对面的方向一会儿,突然开口,“我不是你的儿子。” 方暇:?!! 傲天2号是发现他在心底暗戳戳地当爹了吗? 方暇有那么一点心虚地游移开目光,却听见商钦继续,“你儿子已经死了。” 方暇:??? 商钦是听说过他所住的这个冷宫的传言的,或许是那些人故意讲给他听,想要看他恐惧的表情的。 先帝时期,这里面曾经住了一位很受盛宠的妃子,那妃子天性喜欢幽静,先帝特意划出了宫中的一角用以藏娇。但是祈求后宫佳丽三千的帝王长情,本身是一件相当荒唐到甚至可笑的事,盛宠之下,那位妃子很快就有了孕、而比那更快的是帝宠消退的速度。 没了皇帝的踏足,这本来就偏僻的角落就成了天然的冷宫之所。 这皇宫之中从来不缺捧高踩低、势利逢迎的人,等到帝王终于想起了这个旧欢的时候,昔日美人已经变作了一具腐尸,因为过去的时日久远,甚至查不出她的具体死因,只知道这美人化作的枯骨上,有数处骨头断裂的痕迹,时日不一,显然在死之前遭受过极大的折磨。 这种事在宫中本来都可算得上寻常了,但是邪门的是那之后,宫里就开始接二连三的死人。有内侍有宫人甚至有高位嫔妃,要说有什么共同点,那就是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和那位死去的妃子有些龃龉。短短几个月间,那位闵妃化作厉鬼回来报复的流言传遍了整个皇城,一时之间人人自危,一直到开坛做法了几次,那接连不断的死人才终于平息下来。 但是又有传言,那闵妃的魂魄并未被镇压,只是暂时躲藏了起来,仍旧在宫内游荡。据说先帝临死前还看见了她的魂魄,最后是满面惊惧悔痛地被带离了人世。 …… 商钦并不知道这些传言是真是假,但是他也不在乎:就是真的有厉鬼又怎么样,那总不会比人更可怕。 只是现在,看着这几日接连出现在桌子上的饭食,商钦死死抿紧唇。 这个宫里,他所见到的,会这么对人好的,只有母妃对待自己的孩子,甚至不是每一个母妃都会如此。 但是她会发现的,她早晚都会发现的:他根本不是那个孩子! ——这种假的、随时都能被戳穿的东西,那还不如一开始就没有。 商钦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又提高了声音:“他根本没有出生!” 方暇:“啊?” 这都什么玩意儿?! 商钦:“!”这是个男音?!!! 第27章 冷宫03 方暇这几天其实一直没怎么出声。 毕竟他脑补了一下,空荡荡的破败宫殿里突然出现一个声音,这情况怎么看怎么都怪吓人的,也就一直都憋住了闭嘴。 虽然凭空出现吃的也没好到哪儿去,但是这种事少一件总比多一件好啊。 就是没想到,居然会让商钦产生这种误会! 他这下子可是“真·无痛当妈”。 ——不但物种变了、甚至还被变了个性。 方暇算是到这边来第一次和这个小傲天2号有了正式交流,也总算明白对方到底把他当成什么存在了。他简单的捋了捋两人的对话,概括一下就是商钦现在住的这个宫殿以前惨死过一个怀孕的妃子,并且在那之后,宫里出了好多的事,也因此一直有厉鬼的传说。 也怪不得那天商钦听到了动静直接就问他是不是“厉鬼”。 分明是把他当成这个宫殿的原主人了! 方暇:“……” 不过,要这么说起来商钦现在住的这地方可以算得上是凶宅了。 ——毕竟死过人的地方,就算是放到一点都不讲究鬼神之说的现在也会有人觉得避讳,更别提言之凿凿闹鬼的这个时候了。 方暇最近这几天其实一直住在旁边同样被废弃了的偏殿里,这会儿这么一想,突然觉得胳膊上有点起鸡皮疙瘩。 只是转念又想到,以他现在的情况,估计没有谁比他更像鬼了,同类之间好像也没什么可害怕的。而且这可是古代的皇宫,都不知道住了多少代人,恐怕每个宫殿里面都死过几个人,就连皇帝的寝宫也不例外。 这么想想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了。 ——人啊,总是能靠对比得到满足感。 方暇不知道商钦怎么想的,在知道他是个男鬼(呸!男的)之后,盯着那碗粥看了半天,就很干脆的喝了。之后也给什么吃什么很好养活,一点都不挑食的样子。 商钦:“我会多吃,很快就能长大。” 为了避免再产生什么不得了的误会,方暇这次总算及时回应,他有点干巴巴地:“哦,那挺好。” 他觉得小孩这么好养,自己应该高兴才对,但是总觉得这话有哪里怪怪的。 不过方暇这段时间也没有像之前一样一直汤汤水水了,他观察了几天、摸熟了御膳房的情况之后,很快就发现那边有不少人私藏吃食。 这些人昧下东西的手腕可比方暇高端多了,而且不管什么山珍海味他们都能捞上一笔,种种方法手段让旁观的方暇简直是目瞪口呆。不过到头来,这些反而便宜了方暇——毕竟这种中饱私囊的东西就算稍微丢一点,他们也不敢声张,了不起了在暗地里咒上几句,然后下次更狠地捞回来。 方暇:好像突然形成了剥削链,被剥削的还是这个皇城里的最高层。 让方暇稍微有点苦恼的是,小商钦每隔几天都会跟他确认一遍自己到底长大了没有。 这或许是因为小孩对长大都有种莫名的期待,尤其是商钦还是在这种环境下成长的。在小孩子朴素的观念里,“长大”可能就意味着“不受欺负”——这么想想,一直追问这个问题的孩子就变得又是可爱又是让人心疼了起来。 方暇选择了大多数家长的方法。他在宫殿里选了一颗梁柱让商钦站了过去,贴着他的头顶划了一道横杠,这下子对方长高了多少都有记录了。 商钦神色凝重地盯着那条划出来的刻线,又一次转头准确地找到了方暇的方向,“我要长到多高?” 方暇已经对商钦随时能够找到他的能力见怪不怪了,但商钦刚才那话,是问“自己以后能长到多高”的意思? 他总觉得幼崽版的傲天2号问问题的方式有哪里怪怪。 不过想想这孩子是个小孩子,语序语法混乱一点也非常正常。 更别提这孩子一看就是在这冷宫里自由生长,这种年纪在没有人教导的情况下,能这么准确的表达自己的意思,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么想通了之后,方暇很快就把那一瞬间的纠结放下去,转而回忆起了剧情。虽然里面没有具体描述,但是根据一些配角的观感,还是能够推测出成年的商钦是高挑的身形。而且这毕竟是个傲天,身高一定是达标的。 方暇对着那根柱子,比划了一下自己的高度,迟疑了一阵儿决定还是将标准放得高一点(毕竟还是要给小孩子信心的),他又把手往上挪了挪,在脑袋上方一掌的距离画了一道刻线。 商钦:! 他看着那个对现在的他来说,需要费劲仰头才能看见的“宏伟”目标,眼睛睁大、控制不住地流露出了震惊的模样。 但是他很快就收住了这个表情,板起了脸、一本正经地对着方暇的方向,“我会努力吃饭、努力长大的。” 方暇憋笑憋了好一阵儿才压沉了声音回了一个“嗯”字。 这小孩刚才那副“瞳孔地震”的模样实在太逗了,再配上接下来的“强行镇定”,简直不能更可乐。不过照顾到小小傲天的自尊心,方暇虽然乐不可支,但是还是死死的憋住动静。 ——突然有点体会到养崽崽的乐趣了。 不同于方暇这边一松劲说不定就能笑出猪叫的轻松情绪,小商钦的心情则要沉重得多。 在得知这个鬼并不是闵妃的魂魄之后,小商钦立刻为对方的行为找到了新的合适的理由:这只鬼是要把他养大一点。 毕竟他现在这么小,就算吃掉他也不顶饱,对方恐怕要再把他养得更大一点,然后再动手。 只是养到多大算大?小商钦自己也不知道。 他跟那只鬼确认了几次,对方好像都不满意,辗转了几天,他终于忍不住直接开口问了,却得到了一个他没有想到的答案。 他回忆着那根柱子上画下的高高的刻线,神色越发凝重。 他要多久才会长到那么高?那只鬼会不会等着等着就不耐烦了?如果对方发现他长不到这么高会怎么样?会觉得受到了欺骗,生气发怒把他撕成碎片吗?…… 小商钦把被子往上揪了揪(这里以前是没有被子的,只有稻草),盖住了自己的脸,小小的身躯在一片黑暗中蜷成了一团,挡住了脸上惶恐的表情。 他害怕了。 他害怕的是——到了那个时候,自己不想死了。 商钦本来是无所谓的,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 如果他的死能够换那群人受尽折磨,他非常乐意。 但是这几天变得不一样了:肚子不会因为饥饿抽疼,半夜不会因为稻草散落被冻醒,那些人又有好几日没有来、他没有挨打……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活着还可以这样啊。 如果死掉了,是不是就没有热汤喝?没有软被子盖了? 为什么不早点吃掉他呢? 要是一直这样长到那么大,他就不想死了啊。 梁高振正在往冷宫的路上。 作为在宫中还有些权柄的宦官,他每日要忙的事不少,倒也没功夫天天去找那个冷宫皇子的麻烦。不过看皇族贵胄趴在地下、为了那一点吃食冲他摇尾乞怜,那因为身体残缺造就的极度自卑又极度扭曲的自尊心得到极大的满足。 只是这种事若是悄悄做下,自然是没什么的,没人会为一个毫无背景靠山的冷宫皇子出头。但要是大张旗鼓被发现了,一个“不敬皇族”的名头压下来,还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红着他的位置准备把他拉下来呢。 也因此,他到底对那日听到的动静很有些在意,疑心是哪个小蹄子想要借此对付他,回去了之后暂且按捺了几日。 但在试探过对家,又彻底清查过手下那几个有心思的之后,却都没什么发现。 梁高振又找了当日同去的那些心腹问了一遍,所有人都道是“连个人影都没看见”,几番确认之后,他们却连那动静都不确定到底是不是真的听着了。 最后的最后,梁高振也只能将那日的事归咎为自己的疑心太重。 这几日,正受帝宠的一个美人过生辰,在这个宫城里,圣眷比份位还要管用得多,虽然只是一个美人,但排场也比高位妃嫔不差什么了,整个宫中都忙起来。这一忙,烦心事就多,少不得遇到些窝火的事。 毕竟宦官再怎么有权柄也是伺候人的,主上想要处置他们甚至都不必像对待朝臣一样顾忌名声,当真有什么不顺眼的随意打杀了就是,他们受到的对待自然谈不上多好。 这么一来,憋的气当然要在身份同是主子的人身上找回来。也因此这日稍稍得了空闲,梁高振就带着人直往冷宫去了。 只不过这一路上却也不知怎么的,不顺极了,“唉哟喂”的声音不绝于耳。要么正正经过的时候头顶上的树枝断了,要么是屋顶上的瓦片落下来砸着人,正躲的时候,脚下又多了块石头,生生跌了个狗吃屎。冷宫屋顶还没看到呢,这一群人身上都多多少少挂了彩,已经有人在心底念叨着流年不利、回去要洗洗晦气了。 这么密集发生的意外当然不是一个“晦气”能解释的,是方暇在他们旁边一路走一路跟弄出来的。毕竟第一天来的时候就看见那种场面,他早就防着这群人过来。 方暇让系统随时做着提醒,等梁高振几人一有动作、他立刻就过来了。 殊不知这群人觉得晦气,方暇也要骂人了。 ——他这辈子就没有见过这么灵活的胖子!! “射人射马,擒贼擒王”,方暇弄出的这些事故针对的其实都是走在最前面的梁高振,毕竟后面那群充其量就是帮凶小喽啰,教训了也没大用。 但是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居然每一次都被他躲过去了?! 后面的跟班一个个的都多多少少受了点伤,倒霉点儿的甚至见了血,但最前面的那个人却完好无损,那连根头发丝儿都没掉的模样好像是无声的嘲笑。 方暇:! 他咬了咬牙,干脆往前赶了几步,凑近了直接趴在地上等着,等到梁高振下一脚落地前,捏着一块小石子垫到了他的脚底下——这下子总躲不过去了吧? 确实是没有躲过去,但是方暇眼睁睁的看着这胖子往侧边一歪,半空中挣扎着挥手,最后也不知道是怎么扭得,居然是脸着地摔在这个碎石小路上。 ……半天没有起来。 方暇看着侧边隐约渗出来的血迹,脑子轰了一声,整个人都懵住了:他、他该不会杀人了吧?!! 第28章 冷宫04 梁高振这一摔,就趴在地上半天没有动弹,直把旁边的人都吓了个够呛。 懵住的不仅仅方暇一个,就连梁高振后面的这一群跟班都半天没有敢动的。 又隔了有一会儿,才有一个长相白净、看起来在跟班里面也有些地位的内侍上前,小声唤了一句,“干爹?” 这下子趴着的那个人总算有了动作,梁高振往后伸了一下手,这动作让包括方暇在内的所有人都大松了口气。那上前的内侍连忙就要去扶人,结果手刚刚搭上去就被一巴掌挥开,“啪”的一下子,声音清脆,听这力道就不像是个有事儿的人。 在方暇还为梁高振这动作迷惑不解的时候,这上前的内侍却已经领会了干爹的意思,忙不迭地双手奉了个叠得整齐的洁白帕子,放到那摊开的掌心上。 梁高振手指往压住帕子、摸索着捏住其上一角,兰花指甩了甩,这才一边起身,一边拿着这帕子挡住了下半张脸。 方暇:??? 他为这一系列迷惑性操作大惑不解,这会儿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人刚才趴着不起来,该不会是怕破相吧? 方暇:“……” 之前那短暂的接触,他还真没看出来这宦官是位这么讲究的人,但是看后面那群跟班见怪不怪的模样,这大概已经属于日常操作了。 那块洁白的帕子不一会儿就被血浸了个透,方暇也终于明白过来他刚才看见的那血迹是什么了,原来是鼻血啊。(虚惊一场jpg 濡湿的血迹透过布帕沾到指尖上,梁高振一拧眉毛,旁边立刻就有狗腿子奉上一块新的帕子。他单手捂着脸,另一只手兰花指挽了个手花(方暇:?)捏着新帕子挡在前面,然后才把沾着血的那条从里面撤出来递给旁边人。 这一系列操作可真看得方暇目瞪口呆:他、他之前真没看出来对方是这样的。 早先一路上的事故伤到的都是身后的跟班,梁高振虽也注意到了,却也没怎么往心里去。但是这回伤到了自己,他终于停下来思量了。 他皱着眉往要去的方向看。 冷宫的地方当然偏僻,来往都没什么人。 ——幽静,但也可以说是阴森森的。 看着那空无一人的小道,再想想这一路发生的事,让人背后一阵阵凉意往上窜。 那几个跟班到小喽啰显然心理承受能力不大行,先前惯性往前走着还好,这会儿突然一停下,看见那条静幽幽的路,心底不由打起了鼓。 有几个胆子格外小的,这时候已经轻轻哆嗦起来。 “干爹,”那个认了干亲的儿子已经是几个跟班里面表现得好的了,但这会儿开口的声音也有点发紧,“儿子突然想、想起来,那个小崽子……” 他咕咚地咽了口口水,更小声,“是不是好几日都没人去送饭了?” 这话一出,原本场景中紧绷又急促的呼吸声都静了一瞬间,梁高振正准备换帕子的手也是一顿。 那干儿子的声音已经有点抖了,“那个宫殿本就是个凶煞布局,当年的闵妃就是……要是那小崽子真的在里头饿死了,那岂不是——” “瞎说什么!” 梁高振厉声喝止了干儿子这说法,高声:“此乃皇城重地,龙气盘旋之所,岂是一般邪祟所能侵扰的?!” 干儿子被这掐得尖细的声音激得一哆嗦,连忙点头哈腰:“干爹说的是。” 只是虽是如此,这一行人却都立在原地,半晌没有动弹。 梁高振拿着帕子的手抵在鼻下,小拇指翘着,他眯着眼看了半天那条小径,终是开口,“罢了,今日先回吧。” 这话落,跟着的诸人俱都松了口气,忙不迭地随着领头人调转了方向,反身回去。 而不管是方暇还是梁高振等人都没有注意到,在他们离开后,不远处的假山石后面,一个小小的身影动了动,飞快地跑回了宫殿中。 方暇猜到这宦官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干脆一路跟着人往回走。 果然,还在路上呢,就看见梁高振转身点了一个人,吩咐:“你去瞧瞧……” 这话没说完就听旁边的树叶哗啦作响,“啪”的一声,一根断枝砸到了地面。 和这声音同时的,被点到的那个小内侍一个哆嗦,脸色惨白地跪在地上,“梁司使饶命!” 梁高振皱眉呵斥了一句,“像什么样子?!” 说罢,干脆转头向另一个人,“你——” 这次更是刚吐出一个字,就听旁边“啪嚓”一声,一片瓦碎了。 第二次被点到的人汗如浆下,“扑通”一声紧跟着跪下来了。 …… 如此循环数次,周围的人跪了一地,旁边也都是一片零落的狼藉景象,甚至就在梁高振的脚边就砸了一块不知从哪飞了来的碎砖。 梁高振的脸色终于也跟着阴晴不定起来。 他压抑着那心底生出来的惊惧,勉力维持着从容的表情,挥了一下手,“罢了。” 一时旁边接连好几道松口气的声音,就连方暇也跟着放松了表情,要是这人真的那么执着,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听着那些人一边走远一边说着做法事的事宜,方暇这才悄悄的把那口气吐出。 想来对方一时半会儿不会过来了。 商钦勉强控制住自己一个下午都没表现出什么异样,但是到了原本应该入睡的时间还是忍不住左一下右一下地翻着身,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在一片寂静的宫殿中,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还记得自己白天发现梁司使那一群人又往殿里来的时候的心情,就像是很早之前的某一天夜晚,他一下子从吃着东西都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正咬着手指、原本盖在身上的稻草散落了一地,他只能忍耐着饥饿在冰凉空寂的宫殿中蜷成一团,心里空空荡荡。 后来,他连那种梦都很少做了。 因为他知道,那都是假的。 …… 商钦有一瞬间怀疑自己这些天的经历都是假的,只是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但是他很快就冷静下来,梦里不会出现他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东西,从来都没尝过的味道。 在确认了现实之后,商钦立刻就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他得在这群人之前赶回去,把那些不该存在的东西全都烧掉。 商钦见到过,甚至见到过很多次,因为拿了违制东西被活活打死的内侍和宫人。他们之中有的人确实是偷拿了,但是更多的人却只是被陷害,但是没有人关心缘由,他们只是“该死”了而已……如果那些东西被发现了,他也会成为“该死”的人。 ——这几天不是梦,但是也不可能维持下去。 商钦这么冷静地想着。 可那些人却没有来。 他们被赶走了。 想着,商钦忍不住又缩到被子里面,把自己团起来。 那只鬼,是在护着他? 为了把他养大吃掉。 商钦在黑暗中眨了眨眼,想起那一道高高的刻线。在他长到那么大之前,它都会护着他吗? 幼小的孩子在被子里蜷了好一阵子,一直到狭小的空间里空气变得稀薄,他才掀开一道缝隙,让夜晚微凉的风进来一丝,也带来一点点微弱的月光光亮。 商钦从那道缝隙往外看,眼珠微微颤动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不多一会儿,他突然翻身坐起,趿上鞋抓起了外衣,轻手轻脚地往外走去。 经过偏殿的时候,他更是格外放轻了脚步——他知道那只鬼就住在那里。商钦不知道别的鬼是不是也要睡觉,但是这一只是睡的,他的动作没有惊醒对方,因为他在后半段路上并没有感觉到对方跟着自己。 商钦到了白天的那个地方。 冷宫这么荒凉偏僻的所在,当然不会有专人打扫,在往冷宫去的路上也是如此。在这里,白天留下的痕迹依旧清晰。 商钦借着并不太明亮的月光,看到了碎石路面上的那一滩已经干涸的深色痕迹。 是血迹。 不是他的血,而是别人流出来的血。 脑海中浮现了远远看见的那一幕:对方倒在地上一动不动,鲜血渗出。 商钦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一下又一下,胸腔中涌上一股陌生又激烈的情绪,但是并不讨厌。等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伸出手,轻轻地拨了拨那几块染血的碎石。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流更多的血? 为什么还能站起来? …… 商钦忍不住想:如果那个人能一直躺在这里,一直流血的话,那不是更好吗? 月光被飘过的云层遮蔽了半边,天色突然晦暗起来。 在这夜风拂过流云、让投下的阴影时而浓重时而浅淡的环境中,孩童脸上天真又残忍的神情似明似灭。 第29章 冷宫05 从初春料峭到时近入夏,对于商钦来说,这大概是他的感受中过得最短的一个春天了:身上没有新旧相叠好像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胃部也没有因为饥饿而抽痛,也不会半夜冻醒、只能蜷缩着在半梦半醒间挨过后半夜……他的时间好像突然就从那个差点死去的寒冬跳到了夏天。 虽然还不到盛夏,但是正午时分太阳的毒辣已经能够初见端倪。 对于商钦来说,冬夏两季都很难熬。冷宫这种地方自然不会有炭、也不会有冰,商钦或许有皇子的份例,但显然在黎皇宫这个大环境下,那些份例即便有,也绝对不会落到他手上。 不过这两个季节之中,还是冬天更艰难一点。 就算再厚的稻草也挡不住体温的流逝,被按着头浸到混着碎冰的潭水中,被水浸湿的衣服转瞬就被冻得发硬,还有几次差点要了他的命的高热……每一个冬日过去,商钦都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再活过下一个冬天。 但这却并不意味着夏天就会好过到哪里去,被嬉笑着绑在太阳底下晒伤皮肤后那又痒又痛的感觉,让商钦不管多少次想起来就忍不住紧咬牙关。那之后一连几天,他眼前都是漆黑一片,他还以为自己瞎了。 但是这个夏天应该不会那样了,商钦抬头看向殿门处。 一只碟子和一个碗,从门口漂浮着进来。 因为格外大而显得空旷的宫殿里突然出现了这一幕场景,即便是在白天也要把人吓得一个激灵、浑身冷汗。不过身在其中的商钦对于这种场面早都已经习惯了,他已经自觉把那支蘸着水的笔挂到了一旁的“笔架”——是几根小树枝搭成的歪歪扭扭的架子,枝干上的凸起被当成了挂钩——走过来坐到了桌边。 是一碗绿豆汤和一碟糕点,碗外面还渗着水珠,想来最开始的时候里面是混着冰的。不过这一路炙烤着过来,商钦得要仔细碰一碰才能感受到那点凉意。 商钦小小的抿了一口又放下,他这会儿吃饭已经不像是方暇第一天见到那样“狼吞虎咽”,反而是慢条斯理的,明明没有人教导过,却仍旧显出些礼仪的风范来,让旁观的方暇忍不住感慨,真不愧是未来傲天。 但是商钦这一次却没有继续喝下去。 他看了眼外面的太阳,又转头看向方暇的方向。 “我一日两食就可以。” 商钦突然开口,抿了抿唇,又解释了一句,“中午吃过后,午后容易困乏,反而提不起精神。” 商钦觉得这鬼的习惯和人不大一样,对方好像习惯一日三食,除了早膳晚膳,中午还有多一餐。商钦猜他或许成鬼以后,除了早晚祭拜、白日里也有人供奉,所以才有了这个习惯? 他余光瞥了眼门口紧贴着门檐投下的那一片光亮:这么大的太阳,它在外面没事吗? 商钦觉得这只鬼应该也是鬼力微薄孱弱、并不厉害的那种,要不然也不至于吃个人还要把他从小一点点养大。本来就不厉害了,还天天在太阳底下跑,不是要更虚弱了?要是还没有把他养到那么高,这只鬼先消失了怎么办? 但是商钦开口过后很快就后悔了。 这只鬼就是要把他养大,如果他吃得少了那当然长不快。他现在这么说,那只鬼会不会以为他是故意拖延?它会发怒吗? 商钦绷紧了一张脸,表情一下子凝重下来。 方暇每次看这小孩严肃着小脸一本正经的样子,都忍不住想笑。 特别是对方这几个月吃得好了,脸上还养出了点儿肉,显得比一开始年纪还小,反差起来更萌了。 不过对商钦的这话,方暇倒也不意外,他早在上个世界就发现这会儿的人更习惯一日两餐,中午是没有一顿正经饭的,最多下午饿了会吃点点心当加餐。不过因为自己养孩子,方暇还是下意识的按照现代的习惯来了,再加上御膳房那个地方就算不是开火的时候也不缺吃的,这三顿饭也就维持下来了。 这会儿商钦主动提起来,方暇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只当是对方以前的习惯,很痛快的就答应了下来。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要是下午饿了,和我说。” 突然少了一顿饭,总得适应适应。别等这小孩到时候饿了还不好意思开口。 商钦小小地松了口气,“好。” 关于午饭的问题的讨论后,两人又开始了下午的日程:认字和练字。 说起来,方暇其实还有点惭愧。他的毛笔字经过上个世界的毒打之后,总算到了会写、能看、不是狗爬的水平。但是也就是这样了。 毕竟他当年硬笔字都谈不上书法(敲键盘久了,连当年学生时代握笔留下的茧子都消了,可见他退化的写字水平),这前提下还能写出毛笔字,方暇已经觉得自己非常牛逼了。 但是他自己心里牛逼归牛逼,用这“连半瓶子水都不是”的水平去教一个未来傲天,方暇还是抵不住的心虚。 尤其是发现自己写得急了,还会无意识的缩减笔画后,方暇更是不敢下手了:要是傲天2号就这么被他教歪了,未来在奏折上提笔错字……那画面实在太美,方暇不敢想。 所以除了最开始教拿笔姿势之外,商钦的字都是跟着字帖练的。 后者的来源当然是系统商城。 两个世界一对比,方暇也大概摸出了系统点数的一点规律,虽然说都是“帮助傲天”,但是在系统判定中,生活上的照料是远远小于在事业上的助力的。方暇辛苦照顾幼崽版傲天2号的这几个月,拿到都点数也就够买买字帖、再加上几颗糖当做学习奖励了——长时间维持在兜比脸干净的困窘境地。 再想想之后还要给小商钦买启蒙书籍、更进阶的学习教材,方暇就觉得眼前发黑。 他这时候总算体会到了养娃的艰难:教育啊,教育开支占了大头! 节流是节不了,方暇只能努力思考着开源的办法。 考虑到小商钦还是个备受欺凌的小豆丁冷宫皇子状态,而他自己又是连身体都没有的阿飘,现在发展势力也不怎么现实,方暇只能把注意打到那个还不知道在哪里的入侵者身上。 但是这种毫无头绪地去找一个“不知道长什么样”、“连是男是女都不清楚”的人不啻于大海捞针,那小傻子系统在这方面又提供不了丝毫帮助。方暇漫无目的的在皇城里面游荡了好几圈都一无所获,就在他都要忍不住把行动范围辐射扩大到京城的时候,倒是意外得知了一条消息——皇帝要重新开尚书房。 要是这消息属实的话,他现在面临的问题就解决了一大半,暂时不用费劲地去找那个还不知道在哪的入侵者了。 尚书房是黎朝开朝时所设的诸位皇子读书的地方,只是后来因为某代出了一次极为惨烈的皇子夺嫡之争,从那之后,储君便有专门的太傅太师教导,其余诸位皇子在文苑殿的右殿一同进学。 只是看如今这大黎皇宫混乱的情况便知晓,它早已显露一个王朝末代衰颓的迹象。皇族自帝王起便耽于享乐不思进取,余下的人自不必说,因此这宫中皇子虽不少,可本该作为进学之所的文苑右殿却早已废弃。 这次“重开尚书房”也并不是那个沉溺于酒色的大黎皇帝突然有了什么励精图治的心思,或是想要敦促下一代成材。不过是他有一极宠爱的妃子诞下龙子,黎帝龙心大悦之下,便想要立这个孩子为储君。 只是这个儿子虽有帝宠、却非嫡非长、母亲更是身份低微,就算屡屡越级加封,凭借着诞下龙嗣功劳才终于被封为美人。可如今的太子却不同,他是元后所生的正经嫡子,而其母族在朝堂上的势力也不容小觑。也因此,黎帝几次委婉提出“改立太子”想法,都被朝臣撅了一鼻子的灰,只能灰溜溜的暂时按下。 只是黎帝虽没有再提,念头却是没有打消,这次“重开尚书房”便是他的一次试探——毕竟“立储君”是国事,但是“老子怎么教儿子”可就是家事了,朝臣就是手伸得再长,也管不到这上面去。 到那时候,诸位皇子都是同出一间学堂,同受一位先生教导,太子的威严便被大大削弱了。 黎帝的算盘打得响,不过这事最后便宜的是方暇和商钦,还加上皇宫中那一众不受宠的皇子。 因为听了这一出壁角,方暇回去得就稍微晚了些,他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小商钦,不过路上看了眼天色才想到小孩这会儿早该睡了,只能勉强按捺下心情准备明天早晨再说。 只不过却没想刚刚回去,还没进大殿呢,就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端正坐在檐下。 他刚刚一出现,小商钦就好像有感觉一样突然抬起头来。 那双在月色之下显得越发幽深的眸子直直看过来,方暇心底忍不住一跳。 就听那孩子沉着声开口,“你去哪了?” 方暇:“……” 这莫名的心虚是怎么回事儿? 第30章 冷宫06 商钦能感觉到那只鬼这几天一直不在。 对方以前也会出去,但却不会像最近一样,早晨醒来的时候早膳已经在桌上,对方不见鬼影,到了晚上带了晚膳回来,甚至有时候等他吃完还会再出去。 商钦有些后悔自己那日提起的“不要午膳”的事了。但那只鬼明明说饿了可以同他说,却又找不见踪影。 是终于发现养他实在太慢了,想要找新的食物吗? 为什么?明明是说好的事,他怎么能反悔呢?! 方暇被那双黑幽幽的眼睛看得心里发慌,之前看得各式各样堪称恐怖片的剧情控制不住地往外冒。但是想想这是自己养的崽,那点慌张总算被压下,随之而来的就是老父亲的担忧,“怎么还没睡?” 商钦:“……” 人对自己养的崽总是有各种奇妙的滤镜的,方暇之前还觉得大晚上的突然撞见这一幕,有点害怕,但是想想这是自家的崽,不知怎么的,就从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些可怜巴巴的控诉模样。 ——控诉? 方暇一愣:“是在等我?” 商钦还是没有说话,只不过稍微低了一下头。 方暇:! 居然真的是在等他!老父亲欣慰jpg 他这时候再抬头看过去,只觉得这个崽崽哪里可怕了?!分明就很贴心! “先进去吧,外面冷。”方暇放软了声音带着人往里面走,一边走着,一边说了今天听见的事,也就是“黎帝准备重开尚书房”的那个消息。 “过段时间你就能去上学了,高不高兴?” 方暇下意识的问了这么一句,紧接着自己却沉默下去。 这话问的简直了。 方暇忍不住就脑补出那个洗脑动图:背着书包都小学生瘪嘴抹着眼泪,强忍着哭腔回答“高兴”。 方暇:“……” 对于一个此前都在自由生长的孩子,“去上学”简直是人生不可承受之痛。 方暇正这么想着,却听见旁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应声。 一时之间,他的心情越发复杂了起来:不、孩子你还小,还不懂。摇头jpg 不忍心打破小孩还一无所知的幻想,方暇只能虚拍了拍小商钦的脑袋(没有碰到),哄着人,“快去睡觉吧。” …… 这只鬼离开了,但是没有走。 ——还在偏殿。 所以他说的是真的?这几天出去都是为了他。 但是为什么呢? 商钦这次没有蜷到被子里,而是仰着脸看向上方,脸上带着非常明显的疑惑:只是要吃掉他,为什么要教他认字?为什么又想要他进学?难道不是把他养到足够大、能够吃就好? 在商钦那短暂的人生中,他从没有接触过“善意”。或者说,在这个黎朝的皇宫里,根本不存在这种东西。 如果有,那也一定是“蜜糖包裹的毒药”。但商钦舔了舔还是乳牙的小小牙齿——那颗糖很甜,就算是毒药的话,他也想要再要第二颗。 他会好好长大、一直长到那么高的。 在那之前,不要去养别人了好不好? 黎帝的行动速度很快,或许是因为“爱情”的力量、也或许是一腔拳拳“慈父”之心,从方暇听到第一手消息之后,没过几日,黎帝就完成了布置宫殿、选先生、再到正式宣布一系列流程,与素日里处理政务三推四阻的模样比起来,行动力可谓超群了。 有方暇这个在宫中来去自如的存在,虽然没有人来通知,小商钦也不至于错过开学日期。 只不过这对某个来处理皇子入学事宜的内侍而言,可真是一个大刺激了。 这人是福寿,也就是梁高振的那个干儿子。 看见商钦的那一瞬间,他的表情几乎像是“大白天的见了鬼”,对他来说也确实是“见了鬼”。经那天那么一闹,没人再敢往闵妃旧日住的兰幽宫去了,但是到底还是派人在外面守着。一连数个月都没有人进出,众人心里都有数了,那个住在冷宫的小崽子恐怕这会儿早就被野猫野狗叼成骨架了。 那小崽子到底年纪小,变成鬼后的鬼力也是微薄,只能做些小打小闹的动静(方暇:?宁礼貌吗?),在背着人做了几场小法事之后,就一切恢复安稳、周遭再没有什么怪事发生了,想必那小鬼是已经被超度了去。 但是福寿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今日竟在一次见到这小崽子了,还是活生生的。 想到这儿,他不由打了个激灵:真的是活的吗? 福寿正什么想着,却见那肤色白惨惨的九皇子瞥过来一眼,他一直觉得这小崽子长得阴森,但这还是第一次这么注意他的眼睛。除了白的就是黑的,里面空洞洞的像是什么都没映出——简直就是一双鬼眼!! 福寿一个哆嗦,简直想拔腿就跑,但是那过度的惊恐却让他脚底下却像是生根了一样,一动都动不了。 ——是他!他用了什么鬼术!! 方暇还不知道自己养大的崽被别人划成了和他的同一物种,他顺着小商钦的视线看过去,也认出了那天的“干儿子”,他当即心里一跳。这会儿周围都是人,方暇也不好开口,只能轻轻扯了扯小商钦的袖子,试图给对方一点支撑,小商钦轻摇了一下头、似乎在表示自己没事。 方暇稍微松了口气,这孩子没留下什么心理阴影就好了。 小商钦的学堂生活过得不太好。 但原因并不是方暇第一天看见、并一直都担心再来找麻烦的那个“干儿子”,而是因为学堂的先生。 这些先生有一个算一个,都有同一个毛病——区别对待,简直太明显了! 尚书房的先生显然是被黎帝特意挑出来的,在整个学堂中能得到先生交口称赞的只有目前最年幼的十三皇子,也就是黎帝有意扶为太子的那个“爱情结晶”。 这个小十三就是上课睡大觉也能被先生夸一句“十三殿下昨夜必是用功了”,随便挥毫两笔都能被夸“灵气十足”(方暇觉得这大概是因为除了“灵气”之外,再也夸不出别的了),调皮捣蛋是“孩童天性”,能稳稳当当坐一节课,那就更不得了了,非得被来了长达数分钟的赞不绝口。 能享受到这仿佛误入夸夸群一样待遇的,当然只有十三皇子一位。而其他的皇子,如太子几个身后母族势力强大的皇子还好,这几个先生也算是客客气气,虽不说称赞,但评价也称得上公允——当然是带着恭维的“公允”。 可是同样的情况落到商钦这几个在宫中没什么存在感的皇子身上,那就不同了。这些先生都是斯文人,而且这又是大庭广众之下,对的又是龙子皇嗣,他们也倒没有做什么刻意下脸面的事。但如果准确的用一个词描述这些先生的态度,那就是“无视”,仿佛那几个皇子是空气一样不存在。 这种待遇放到大人身上都难以忍受,何况只是几个不满十岁的孩子。 方暇眼睁睁的看着整个学堂最后面这一排的几个孩子从第一天的期待,到现在眼神越来越黯淡、行止间也越来越瑟缩。他们本来就是宫中处境不好、常受欺负的存在,而现在只是将这分明的、好像天堑一样的区别,赤裸地、清晰地摊开在他们眼前——他们明明有着一样的父亲、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可是现实便是这么残酷地将他们划分开来。 理智上,方暇知道这些先生的作为是理所当然的。 毕竟对于黎帝来说,这个学堂只是他用来捧起自己爱子的工具,那些不受宠的皇子现在能坐在这儿一块上学的已经是沾光了,他们不能再奢求更多。而这些先生们也只是忠君之事,他们甚至可以说是很好的履行了自己的职责。 但是情感上,果然还是接受不来! 方暇:不是自己的崽不心疼啊! 有没有点师德?! 能不能别做得这么毫无掩饰?! 这群先生这么做,方暇没办法只能撸袖子自己上阵,不就是夸吗?谁不会?! 而且方暇虽然也没有养过别的小孩,但也知道像是小商钦这种绝对算得上天才了,虽然没能说“过目不忘”,但教过两三遍的东西也一定记住了。而且小商钦练字才只有几个月、又是年少手腕无力的时候,却已经能隐隐能看出字的筋骨来。 总的来说,虽然因为年纪小、能观察的地方还不多,但是也能看出这孩子以后绝对不会给“傲天”丢人的。 能夸的地方那么多,方暇完全不虚的。 小商钦住的那个名叫“兰幽”的冷宫实在够偏,方暇也没等到回去,直接在路上就已经开口。 “我看见了,今天你临字临得很好。” 甩了那个被当做范例的小十三十万八千里。 说实话,方暇觉得这个年纪的小孩能写一手能被认出来的毛笔字已经很不容易了,想想他们的年纪,也就是小学生学认字的时候,他们学的又是繁体、用的又是软笔,放到以前,就是方暇遇见了也绝对要夸一句“聪明伶俐”,但是架不住那些先生闭着眼瞎夸啊,有眼睛的都能看出谁写的好啊。 “你别听那柳先生的,你写得比小十三好多了,是那先生眼……神不好。” 方暇本来想说“眼瘸”来着,总算想起来旁边是个小孩,不好把人带坏,这才险险收住,换了个更加中性的说法——这也是大大的实话,可不就是眼神不好吗?! 耳边突然出现的声音让商钦愣一下,这只鬼很少在外面出声。 但是等到听清对方说了什么之后,商钦却浑身上下都是一僵:这是在夸赞他? 小孩子僵硬这身体,原本稳稳往前迈的步子不由变得扭扭歪歪起来。 他缓慢地抬起手来按在心口的位置。 他听到人说,这里变凉了就是死了,但如果变得热乎乎的呢? 是不是在说他还能活很久? 第31章 冷宫07 方暇从小商钦临的大字夸到课堂表现,又从课堂表现夸到学习进度。 倒也不是方暇硬夸,因为小商钦的表现确实好。先不说那肉眼可见有进步的字,单就说这个年纪的孩子能硬生生地在书房里从早做到晚,这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这会儿可没有科学安排的上课下课时长,虽然中间确实有休息,但是那点休息时间显然不够人恢复精神的。比起那几个上了没一刻钟就要打报告去解手,又或者全程走神看着外面飞鸟落花,再或者课堂上明目张胆搞小动作的,像小商钦这种当真是从头到尾认真听讲下来的显得尤为独树一帜了。 别说还是个孩子,就是方暇这个陪读的都听得累得慌。 主要是那些个先生博学是博学,但兴许是因为太博学了、讲话掉书袋得很。简直用大学教授开讲座的方式给几个小孩开蒙,还是那种需要极强专业功底的讲座,方暇甚至觉得自己像是当年新生攒学分误选了某大四的专业课,那可真是满脸懵逼地进去又满脸懵逼地出来,最后只能含泪退课。 不过,对于好不容易有学上的小商钦来说,他可没有退课这个选项,就是听不懂也只能死记硬背下来,甚至连去提问答疑都没有机会,只能靠自己悟——这也亏的是个能够自学成材的幼年傲天。 好在这个学堂里需要被特殊照顾的小十三现在也是刚刚开始学习的年纪,那些先生总算在高阶讲课中带上了些百家姓千字文之类的基础内容,方暇根据这些基础知识提了几个问题,不出意外的得到了准确的回答,他又是好一顿夸夸。 不就是夸夸吗? 别的崽有的,自家崽也要有!! 事实证明鼓励教育确实有效。 小商钦一开始似乎还没有从课堂上的气氛缓过神来,一直低着头没有出声,但是等到快回到宫殿的时候,他已经能够小小地答应几声了。 方暇:果然小孩子要树立信心! 小商钦在学堂里面表现的优秀有目共睹,但是方暇作为老父亲的那恨不得炫娃的心情维持了没几天,就在福寿——也就是那个“干儿子”——频频看过来的目光中陡然冷却下来。 方暇意识到一件事,这个学堂本来就是黎帝为了给爱子造势而办起来的。就看那个皇帝这么久都没来看一眼,对学堂事物毫不关心的状态就能看出来,这些儿子们学得如何,恐怕根本不在黎帝的关心之中,他就是为了捧他的小十三而已。 这样一来,小商钦在里面表现得太招眼其实并不是好事。 这个发现其实并不算太晚,毕竟虽说方暇“看自家崽”的心态,以至于觉得哪哪都好,但小商钦正式学习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方暇觉得他厉害是因为他的学习速度,但只单看年纪的话,小商钦其实并不太出挑。起码比他小几个月、行十的那位贵妃所生的十皇子就表现得和他相差仿佛。 不过人家是私人家教,好几个当世大儒教这么一个,小商钦基本是照着教辅资料和字帖自学成才,还是几个月比人家几年的学习成果,这还能差不多,已经足够证明他是个天才了。 但是及时发现是及时发现,要怎么跟一个小豆丁解释什么叫“藏拙”那实在有点艰难。 不过方暇却没料到,他刚刚委婉的提出这一点,还没有想好哄孩子的理由,小商钦已经很明白地点了一下头。 方暇有点怀疑他是真的明白,还是只是小孩子的听话。 是的,“听话”。小商钦虽然是个未来的傲天2号,但是幼崽时期真是乖巧听话到不得了。 还不等方暇给他再进一步解释,就听见小商钦一本正经,“十弟这几日看我,眼中已经隐有不善之色。他的母妃乃是永华宫的一宫之主,若是他对我有敌意,我接下来在书房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好过。” 方暇一愣,这也确实是个问题。 事实上,这群皇子之间年纪大小还是有些差距的,放在同一个教室里教其实并不那么科学,不过因为人不多(又有几个可以无视),这些先生比起讲课来更像是私家指导,倒也还照顾得来。 而这种情况下,要注意到在书房里基本算是透明人状态的小商钦,也只有年纪最近的“同龄人”了,也就是这位十皇子。 代入一个小孩的心态,看见一个本来处处不如的后进生赶超自己,心情当然不会多愉快。不过这时候,有的孩子会选择埋头苦读、争取追赶回去,但是对于在宫中也算得上横行霸道的十皇子来说,他大可以不必用这么麻烦的方式,而是选择直接把追赶的人摁死在沙滩上。 这些考虑其实并不难想,但是对于一个还是豆丁的小商钦来说,能想到就是真的很不容易了。不过这可是个未来傲天,这么想想就又突然变得理所当然。 …… 虽然小商钦决定及时藏拙,但是到底还是稍迟了一步。他这日一进书房就看到自己座位上有一大滩墨汁,一时在座位旁边站住了。 小商钦的衣裳不多,能够正儿八经穿出来的外袍更是只有身上这一件。他都是每日回去洗了以后晾着,等到第二日干了再穿。现在是夏天还好,等到了冬天还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是衣服这种东西又不像是饭,是吃了就是吃了,虽然方暇确实有办法给他弄来布料,甚至是差不多大小的成衣,但是一穿到外面就要露馅,毕竟来源这东西他们说不清也道不明,被人揪住了,那问题就大了。 也因此,对于这件唯一能穿出来的体面衣服,小商钦还是十分爱惜的,这时候看见凳子上的墨水,立刻就皱了眉。 不过还没等他有什么动作,后一步进来的先生却看见了现下书房这混乱的情形,毕竟指望一群刚上学几天、又有身份地位尊贵、全被人捧着的皇子遵守纪律实在太难,这课堂的混乱可想一般。 那先生一进门就脸色发黑,只是虽然担了个“先生”的身份,但这屋子里的人多是他不能惹的,于是这怒气便理所当然地转了方向,落在了这边站着的小商钦身上。他瞥了一眼那凳子上的墨,却像是全没看见一样,厉声喝道:“还不快坐下?!如此不知礼数,成何体统?” 方暇:??! 方暇真的是差点骂出声。 看见了吧?!这个老头子他明明看见了!! 而且这一整间屋子里面,那么多人没有坐下,他偏偏只冲着商钦一个,这欺软怕硬的能耐也没谁了。平时像是没眼睛似的,根本看不见小商钦的人,反倒在这会儿“重见光明”了?!说不是故意的谁信! 而在书房的最前排,小十正转头看着这一幕,脸上是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笑意,就差把“这事是我做的”这句话印到脑门上了。 相比起来,小商钦反而成了整个场面中最平静的那一个了。 他只是看了一眼门口的先生,又扫了一眼前面的十弟,然后沉默地拿着桌上的纸处理起了那滩墨迹。 方暇最开始的时候觉得小商钦那双和常人不大一样的眼睛有些吓人,但这会儿简直要鼓掌叫好了。那先生明显被这一眼看得一僵,但到底是为官多年、绷住了风度,不过对于一个还是孩子的小十来说,这刺激就有点大了,他不自禁地缩了一下,反应过来以后,脸上的神色又变得羞恼,他想要狠狠瞪回去,但又因为刚刚的惧怕不敢往这个九哥脸上看,于是就连瞪也瞪得很没气势。 方暇在旁看着,只啧啧感慨“不愧是未来的傲天,这气势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样”,这就很有让人虎躯一震那味儿了。 那先生被那么一看,到底也没有揪着商钦这边不放,而是径直往最前面走去。只不过待要坐下的时候,却也不知道是脚滑还是怎地,身形忽地一歪,虽是险险扶住了一旁的桌面没摔个狗吃屎,但也就那么半跪了下去。 这个一脸刻板的柳先生虽是一贯的欺软怕硬又大搞区别对待,但平素却最讲究颜面,这会儿丢了这么大的一个人,脸立刻就黑了下去。 不过在场的人可没有照顾他情绪的,这一屋子的半大小子正是猫嫌狗憎爱看人热闹的时候,又身份尊贵无人敢惹,这会儿哪还给那先生面子,当即轰然大笑起来,其中尤以那个备受疼宠又年纪小的小十三笑得最为猖狂。 就连原本缩在最后面的几个透明人皇子也露出了点笑意来,整间书房难得有这么一次和谐统一的欢乐时候。 不过这里面倒也出了点小小的问题,兴许是笑得太开怀太投入,十皇子不知怎么的,竟把桌子上的砚台打了翻,漆黑的墨水泼了半只袖子,因为大张着嘴笑得猖狂的缘故,还有几滴墨溅到了嘴里,他那张白白胖胖像是一张大号包子的脸煞时一苦,呸呸呸地往旁边吐了好几口。 在这一片嘈杂声中,方暇忍不住混在其中也哼笑了一声,隐着身形、深藏功与名。 ——敢欺负他家的崽,呵。 商钦本来冷眼旁观着这闹腾的一幕,但听到那声轻不可闻的哼笑声,却是一怔。他下意识地往那个方向看过去,又在对方注意到了之前,有点匆忙地收回视线、重新低下的头。 好半天,商钦才轻轻抿着唇角,往上扬了一点小小的弧度。 第32章 冷宫08 方暇是真的觉得不要小看任何一个傲天,即便是幼崽版的。 因为小商钦刚刚在学堂待了没多久,就收到了他的第一个小弟——福寿,对,就是那个梁高振的干儿子,方暇第一天在学堂看见他的时候,还担心小商钦被他找麻烦。 说实话,方暇并不知道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等他发现的时候,好像就已经是这样了。 他看见小商钦直接走过去吩咐,“我要一套衣裳。” 之前凳子上泼墨的那事,商钦虽然处理过,但到底没有办法一下子清干净,而且小商钦虽然是皇子,上学用的纸却也是有定数的,像小十、小十三那种身份,自然可以随意挥霍,就是把它撕成碎片撒雪花也无所谓,但是对于商钦来说,这些都是用一张少一张的。 不过就那天的情况,那位柳先生显然不可能让小商钦去找抹布,更别说差人来处理了,浪费两张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但因为处理的粗糙,等回去的时候发现外袍上到底还是沾了墨。 这个东西不好洗,商钦洗了好几遍还是有些痕迹,而且因为是坐的时候沾上的、那痕迹的位置也非常尴尬。方暇正愁着有什么办法来彻底清理干净,没想到小商钦就打算直接从根源上解决来,而且还是找的这个人。 方暇还心里忐忑,却见福寿就直接答应下来了。 非但答应,还是垂首躬身、两股战战,好像随时要跪下来的样子。 方暇:? 什么情况?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这个内侍的态度就来了这么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方暇虽然是来陪读的,但也没有时时刻刻跟着小商钦,毕竟他还是要给对方准备饭的。 但他每天跑趟御膳房才多久的功夫,小商钦就趁这个机会收了个小弟?而且看这毕恭毕敬的态度,忠诚度也像是相当可靠的模样。 福寿那哪儿是忠诚?那分明是吓的! 说起来福寿也是去冷宫的常客,每次梁高振过去出气,他作为对方手底下最为信重的干儿子,多数时候是随行的。毕竟梁高振需得巴结上面的人,但对于这些跟班的小内侍来说,梁高振才是那个“上面的人”,福寿这个干爹认得不容易,当然得防着别的小鬼儿上前作妖。 就是因为常常去,他对这个小崽子还是有些了解的。 这个九殿下哪里会写字?!他连认字都不认!冷宫的那地方,平时他们送个饭去都嫌又偏又晦气,哪里还有什么别人?又是谁教的他认字写字?! 倒是先帝时的那位闵妃,据说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 福寿越是这么想、越是吓得哆嗦,这个小崽子皮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会儿对方突然来说要衣裳,福寿真的差点双眼一翻白撅过去:衣裳?什么“衣裳”?“人皮衣裳”吗?!ta是不满意现在这小崽子的皮打算换一身吗?! 福寿哪里敢不应,他生怕自己这会儿一摇头,那过会儿变成新衣裳的就成他自个儿了。 一直到对面的人又强调了一遍“衣裳”,示意了一下外袍上的污痕,福寿才又是后怕又是松口气地意识到:ta要的真就是“衣裳”。 就算如此,等到人走,他背后也被冷汗浸得湿了一层又一层、几乎是一下子瘫软在地。 方暇最后也没有想明白,小商钦到底是怎么做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原本的敌人收为小弟的。他委婉地问了一下,“这么把事情交给他没事吗?” 却听见小商钦非常从容地回答:“他会办好的。” 语气之平淡,态度之从容,就算是现在的小豆丁体型也掩不住大佬风范。 方暇:“……”恍恍惚惚jpg 他努力把那个斜叼棒棒糖的酷炫狂拽表情包从脑子里面清除出去。 方暇深沉地想:这可能就是傲天的天赋技能吧,传说中的王霸之气什么的。 被震惊得沉浸到自己思绪里的方暇却没有注意到,旁边的那个一身“王霸之气”的未来大佬抬头看了他一眼。 商钦能猜到福寿那态度的原因,无非是将他当成了鬼。 说实话,商钦并不在意这一点,是人是鬼有什么区别呢?如果成鬼就能被那么畏惧、那么讨好,他早就心甘情愿的变成鬼了。 不过商钦能全不在意福寿的态度,却不能不在意另一个“人” 他偷偷抬眼瞥了下那“人”的方向。 商钦当然是看不见的,不管是对方的身形还是表情。但是从刚才的语气判断,对方似乎并不像使生气的样子,可见那“人”并没有介意他这点小小的利用。 也对,不管是先前赶走梁高振,还是那天书房里的事,这个鬼都是在护着他。 既然都那么护着他了,当然不会在意这么一点细枝末节。 商钦稍稍抿了一下唇。 方暇很快就发现,他虽然已经在尽力高估了,但是还是小看了一个未来傲天。在书房度过了最开始的一段艰难的时光之后,小商钦很快就混得开了。收下第一个小弟,或者说“收小弟”,不过是个开始,他很快就获得了书房里大多数先生的好感。 因为小商钦藏拙也不会一味地藏,而是有选择的藏。 在一个先生面前会“不小心”露出写满了墨字的纸张,还有桌子上未干的水迹痕迹,显然是纸用完了,只能在桌子上用笔蘸着水练习;在另一位先生脚下会不小心掉出写着自己见解的文章,虽然观点笔锋都尚且稚嫩、但是以小商钦这个年纪绝对算得上是可圈可点了;再在某位先生面前露出抄录保存的圣人之言…… 方暇最开始对这些做法隐约有察觉,但是认识还没有那么清楚。 可他渐渐的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商钦桌子上从来都不会缺墨缺纸,那位卢先生课上点评的观点听起来莫名耳熟,又有一位刘先生讲着讲着学就爱往后走,像是生怕后面的学生听不到一样。 方暇:“……” 牛、牛逼jpg 大佬我真给您跪了。 很显然,第一位先生极喜欢那种刻苦努力、勤能补拙之人,而第二位卢先生却是偏爱天才的惜才之人,那个刘先生显然是圣人之说的忠实拥趸者……方暇这个从结果反推的“事后诸葛亮”当得当然容易,可是小商钦却是在谁都没有给提示的情况下,自己猜测出来的——而且非但猜测出来,还能这么准确地投其所好。 方暇还是第一次这么明确地意识到,自己养的到底是怎样一只牛逼哄哄的崽。 他不想当爹了,甚至还想反过来跪下来大喊一声“爸爸”。 既然小商钦在书房里面这么混得开,方暇也放下心来。 他跟小商钦打了个招呼,没再继续跟着陪读了,而是选择在皇宫里面四处晃悠。 一方面是替在前朝完全没有势力的小商钦收集点情报,毕竟虽然小商钦现在是个不起眼的冷宫皇子,但是这位未来可是要当皇帝的,早点了解这些没什么坏处;再一方面,方暇到现在都没找到那个入侵者,有人在暗处虎视眈眈、有可能威胁到自家崽,这叫方暇怎么放下那一颗老父亲的心? 一直没什么用的系统这次总算没有再继续废物下去,而是提供了一点儿算有用的情报:入侵者到现在还没有动静,很有可能这次的入侵情况是“重生”,而那位“重生者”现在还没重生回来。 方暇松口气……才怪! 也就是说很可能出现一个前一秒还和和气气友好相处的人,下一秒突然想起了上辈子记忆,然后掏出一把刀来就要捅他家的崽。 至于为什么是“捅刀”? 就方暇在系统空间里看到的剧情发展,原剧情里那个傲天2号的复仇真的做得非常成功——他报复了幼时欺侮过他的人、报复了这个皇宫、报复了整个黎朝、顺便报复了全天下。 按照原本的剧情,傲天2号弑兄杀父成功登基,然后就开始了他的暴君统治。他登基还没过一年,朝堂上的官员就空了一大半,因为往上填位置的还没有人死得快。不过这倒也有点好处,他抄了好几个脑满肠肥的贵族的家,国库一下子丰盈起来,可见傲天2号的这“兴趣爱好”和他爹和他爷爷比起来,那真是“经济又实惠”。 抄出来的钱当做军费,以朝堂上傲天2号一言堂的状态,也无人敢反对。 于是秣马厉兵几年,他带领本来缩居南方已经有数代之久的黎朝重新一统了天下。 要是事情发展到这儿,傲天2号的身后名声还只能算是个毁誉参半。考虑到他之前那些丧心病狂的行为,再加上招惹的全都是掌握话语权的士族阶级,那这个“毁”可能要过半,占超过九成九的那种过半。 然而,情况却并没有到此结束。 重新一统天下之后,傲天2号并没有任何休养生息的意思,而是开始了严刑酷法,这一作为自然惹得怨声载道、四处义军揭竿而起,这刚刚平定的天下再度陷入暴乱之中。 但傲天2号却稳坐龙椅之上,跟看猴戏似的、丝毫任何没有出兵的打算,甚至还时不时的去添把火。 最后终于等到乱兵直逼京城而来,他把所有官员都叫来,在皇城外面一圈圈浇了油、一把火烧了整个皇宫。 在一片混乱、官员凄厉惨嚎拼命往外逃的背景中,傲天2号仍然保持着歪坐在龙椅上的姿势、单手撑着脸侧笑,最后的最后叹了句,“可惜了,油不够。” 像是在遗憾这油不够烧光整个京城,又像是在遗憾这火不够烧掉整个天下。 ↑说是个彻头彻尾的究极神经病都不为过! 在这种剧情大前提下,但凡是个重生的,不管属于哪一边,回来第一件事都是趁这个大魔王没有成长起来的时候把他干掉。 ——方暇觉得这完全没毛病!! 但那是傲天2号做下的事,跟小商钦又有什么关系?! 按照小商钦现在乖巧懂事又听话、深受师长喜爱的成长轨迹,怎么可能长成剧情里面那个暴君? 第33章 冷宫09 上学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在方暇的印象里,他好像也才刚刚遇到那个被逼着趴在地上的小可怜没有多久,但转眼间,这个营养不良的小豆丁已经长成了翩翩少年郎,似乎是因为吃得好,个子长得快要超过他了。 想到这里,方暇发出了一声有点心情复杂,但总的来说还是偏向欣慰的叹息声。 方暇刚刚飘……呸、走回来,就听到一声雀跃的少年声,“阿暇,你回来了!” 这会儿的兰幽早就不是当年的冷宫,虽然仍旧地处偏僻,但是皇子该有的标准却不少。 这事情说起来还要归功于黎帝。 尚书房重开了大半年,这位皇帝突然想起来要看看爱子,便提前谁也没惊动,就这么揣着手炉、带着随行的几个亲近宦官,径直过来了。 尚书房。 冬日里的炭火烧得屋子里暖烘烘的,甚至有几个火力旺一点、刚刚闹腾回来的孩子鼻尖上都渗着汗珠。但这一切也只是在书房的前面,后面的几个小可怜被冻得脸色青白、握笔的手都抓不稳。 明明身处同一间屋子中,却这么鲜明的分隔出天地。 可即便如此,方暇还是听到小商钦旁边的那几个同为小透明的皇子感慨“这个冬日好过”“真暖和”云云,甚至是即便散了学也要尽力在这书房里多磨蹭一会儿,可见回去之后的难捱。 黎帝当然是不知道这些的,只是书房里的对比被他看在眼里,他当即大发雷霆,狠狠处置了不少人。这举动看起来像是心疼儿子,可但凡这位皇帝心底对那几个小透明儿子有一点父子之情,他们都不至于沦落到这地步。 事实上,黎帝这次的发怒也跟那几个不受宠的儿子没有一点关系,他只是借这个由头狠狠发作了一遭太子,“身为储君却只顾自己享受,不知照顾兄弟”“自私自利、冷心冷肺”“如此德行怎堪配为未来国君?”。 这一番有相当重量的话结结实实砸下来,只把年纪也不大的太子说得脸色发白,跪都有些跪不稳当。那日之后硬是请了好几日的病假。待到回来之后,人生生瘦了一大圈,但也果真开始“关照”弟弟们了。 但不管是黎帝的发作还是太子的关照,归根结底跟几个边缘人物的皇子没有一点关系,他们可谓是从头到尾工具人到很彻底了。不同于其他几个人的欢欣鼓舞,又是对父皇孺慕、又是对太子感激涕零,小商钦虽然表现似乎是与之无二,但方暇是看见了他在身侧紧握的拳头的。 这大概就是傲天幼崽和别的孩子比起来的不同了——那格外高的自尊心。 说到底,这一切都是他们原本就该有的待遇,现在却要靠着别人的施舍一样的赠予才能勉强拿到。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小商钦心里当然不会高兴到哪里去。 但虽然来自太子的关照毫不走心、只虚浮于表面,但是皇子该有待遇还是补齐了的,就比如说是夏冰冬碳的份例、内府局送来的布料等等,虽然按小商钦在宫里的地位,这些东西还是免不了以次充好,但是既然有了可以大大方方亮出来的由头,里面就有很多方暇能够操作的余地了。 除了物资之外,多出来的也还有伺候的人。 对此,虽然方暇一开始有点别扭,但是觉得这也是件好事儿。 毕竟最开始的兰幽宫实在是荒僻冷清,除了小商钦之外一个能看见的人都没有,简直像是个的天然鬼屋,要是换个胆子小的,在这里睡一晚上都要做噩梦。多了被安排来的这些人,起码让宫殿里面多多少少多了点人气儿。 当然按照小商钦收服手下的效率,这么些年下来,现在还留在兰幽宫的都已经是心腹小弟了。 就比如说,现在商钦这一声打招呼,周遭的宫人内侍都垂眸屏声,没有一个对主子这种对空气说话的行为露出任何异样的神色的。 方暇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简直都要被吓坏了,使劲儿拉着小商钦的袖子提醒他:旁边是有人的! 但是这会儿,方暇已经能够非常从容地“嗯”了一声。 在“崽被当成神经病”和“真的闹鬼”之间,方暇还是选择了后者。 但他还是要说一句,他真的不是鬼! ——方·倔强·暇。 只不过这次好像和平常不太一样,他“嗯”声之后,好像听到了一声小小的吸气声。 方暇有些疑惑地抬头看过去,却见那些伺候的人仍旧“眼观鼻鼻观心”、好像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 是他幻听吗? 方暇这边还兀自疑惑,商钦就抬手挥了挥示意人退下了。 商钦觉得这只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鬼有点怕生(方暇:?),有外人在旁边、他便很少出声。 方暇要是知道了商钦这想法,恐怕要忍不住抓着对方的肩膀使劲儿晃悠两下下,在他耳边大喊: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种接受能力的!旁边凭空多出一道声音,就算是青天白日的也很吓人好不好?! 另一边,作为傲天的小弟,兰幽宫的宫人内侍们都训练有素,往日退下去都是悄无声息的,不过这一次却有点不一样。 商钦刚刚挥手完,便有个人扑通一声跪下了,在地上狠狠地磕着头,一声又一声,听得人都心里发怵。 他声音也是撕心裂肺的,“殿下,求您饶过小的这一次吧!小的绝不再犯!!” 方暇的视线被这个叩头的内侍吸引过去,倒是没注意旁边商钦一瞬间阴冷下去的表情,但是兰幽宫里的人却要敏锐得多,一见主子这表情就知道要糟,一时之间上去捂嘴的捂嘴、拖人的拖人,片刻的功夫,那人就被堵着嘴架起来了。 商钦指节着桌上叩了一下,这点响声在突然变得静极了的宫殿内格外明显。 架着人的内侍像是领会了什么一样,就这么把那个已经浑身打着摆子的人带了下去。 说实话,方暇对这个场景是有点不适的,但是他并没有说什么。 一是他确实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清楚那个内侍到底做了什么,实在没有什么发言权;再者,在这种环境下,一些非常的手段还是必要的。 虽然是养崽,方暇也没想真的把自己那套价值观套到商钦身上。要真是那样,在这个吃人的皇宫里,小商钦根本活不到成人。 …… 殿内稍稍沉默了会儿,是商钦先开口解释:“那个人,他是太子的人。” 方暇倒是没有让商钦一定跟他解释的意思。 毕竟按照傲天的自我成长能力,方暇在这个过程中能帮上的忙不多,他基本是贯彻了放养政策,只要确保小商钦没有长到剧情里那个丧心病狂的样子,他就已经觉得自己功德圆满。 不过现在商钦愿意主动开口,方暇这个老父亲也是深感欣慰。 方暇答应了一声,也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他心里明白,就算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按照方暇这些年在黎朝皇宫里面看见的前例,这种被派到另一个宫里卧底的人,就算商钦真把他放回去,没得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又暴露了自己,回去以后也多半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甚至情况更差一点,都有可能被怀疑背叛。 出来卧底的,主子手里一定有什么控制的手段,一旦被怀疑背主,那么出事的可就不仅仅是他们自己了。而且既然这人变成了一步没法用的废棋、他们的主子大概也不会在意什么冤杀不冤杀的。 方暇这么想着,心情也控制不住地往沉重压抑的方向转去。 只是改变环境一时半会儿不太现实,他能做的也只有调整心态了。 方暇暂时略过这么沉重的话题不想,转而开始了老父亲日常,关心起了商钦的功课。 商钦听他如此问,就知今日的事就这么揭过了,刚才开始隐隐阴郁的表情这时候总算舒展开来。 商钦倒也没说假话,那个内侍确实是太子的人,不过这个事情他早从开始就知道,倒也没有费多大心思对付,只是随意把人调拨在不紧要的地方。毕竟他这里不是小十三,太子也就是安排的时候顺手塞个人来,那几个宫中不受宠的皇子都是如此,太子估计也没有指望他们传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回来,只是随意放了步闲棋,连人选上都没费什么心思。 商钦本来是不管的,毕竟这人放那也没什么影响,处理了反而容易引得太子多想。 ……但是那人偷进了偏殿。 来兰幽宫的伺候人,最先知道的就是偏见是个禁地,不许随意进出。 这么些年相处下来,商钦也发现了阿暇的一些习惯。 他不怎么怕太阳、维持着和还活着时一样的作息,白天在外活动夜晚休息,但是晚上倒不是一定必须得休息。商钦也看到过他几次有事在外整夜活动,也没有对第二日有什么影响。 但是和这一点相对的,阿暇似乎很怕被人碰触到。 对方几次在人群中想要安慰他,最多也只是扯扯袖子衣摆之类的,绝对不会和他有直接的接触。 大概是活人的生气于他有碍吧? 这样想着,除了固定时辰的打扫,商钦明令禁止了手下人出入偏殿。今日被拖下去的那个内侍正是犯了这个忌讳。 商钦眯了眯眼。 既然想要拿功劳去报效主子,那他就送他一份“功劳”。 …… 那点冰凉的情绪转瞬即逝,商钦再抬头时,便隐去了脸上不符合这个年纪的阴郁,那表情细看之下居然还显得有些乖巧。 “卢先生今日讲了前朝的一些事。” 方暇点点头,这也确实只有这个卢先生会讲了。 方暇不知道是每个朝代都是如此,还是这个大黎朝有什么特殊,它对前朝好像有什么忌讳一样。不管是方暇陪读时在尚书房听的内容,还是去朝堂上收集信息的旁听,明明这些读书人说话惯常引经据典说例子,但却很少提到前朝之事。 尚书房这几个先生,虽然方暇一开始把他们都打成了“差别待遇”的一丘之貉,但是其实每个先生的性格也都有不同,就看商钦当年投其所好时的不同表现就能看出他们的喜好。而这个卢先生确实是所有先生里面最不守规矩的那一位了。 方暇稍微有点发散地向着这些,却听商钦接着,“前朝国号为‘邺’——” 方暇:??? 这似乎可能大概……是不是有点耳熟? 方暇艰难:“哪个‘邺’?” ——是同音,或者重名吧? 第34章 冷宫10 商钦说了半天,却没有得到一句回应。这明显与往日不同的情况,让他露出些疑惑的表情,他扬声:“阿暇?” 方·正对着系统疯狂输出·根本没在听·暇:“……” 在短暂的犹豫之后,方暇选择了诸位家长都会用的糊弄学大法,“不错,很好很好。” 像小商钦这种优秀学生,夸夸总是没错的。 商钦似是得到回应后眉头舒展开来,但是心底的疑虑却是不减。 阿暇刚才的反应不对。 他回忆着自己刚才的话,是因为……邺朝吗? 只是本代对前朝的事多有避讳,像今日卢先生这样已经是难得了。余下的,就算他去问,大抵也不会再细说了。 商钦沉思着:到底还只是前朝,过去的时日不算太久远,兴许可以去藏书楼找找,再或是各地县志。 方暇被商钦一句话拉回神,勉强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商钦的功课上,又对方问了几句今日书房里面的情况,在尽到了老父亲的关怀职责、确认了崽确实没什么事之后,这才找了个由头急匆匆的回去,和系统继续掰扯现在这到底是什么个情况了。 …… 其实这事情说起来也很简单,甚至早在方暇去第一个世界之前,就应该解释明白。但是由于当时的情况比较混乱(方暇:这到底是谁的错?!!),系统还没来得及说清楚,一人一统就直接到了第一个世界。 而直到这个时候,方暇发现问题追问,这才被补了一个入职说明。 方·越发意识到这个系统的不靠谱·暇:。 简而言之,由书形成的世界非常脆弱,一旦在剧情进行过程中天命之子死亡就会彻底崩溃,这也是方暇要过来任务的原因。但是除此之外,要让整个世界彻底稳定下来需要起码三个支点,这也是方暇需要完成三个任务才能复活的原因。 要不然连世界都没有了,他捏个千亿富豪的身份卡复活也没地方复活去。 解释清楚是解释清楚了,但是方暇抱臂坐在床边,他质问系统:[你确定这次没有什么遗漏的了?] 他可不想再做着做着任务又出现一个“大惊喜”。 ——一点都不“喜”,只有“惊”好不好?!! 系统:[……] 它不大确定地:[应该?] 方暇:!!! 这到底是什么三无的皮包公司?! “阿暇知道本朝为何一直避讳前朝之事吗?” 方暇确实有点好奇。 经常来讲,前后两个朝代之间避免提及可以理解,但是像是这样几乎到了快要三缄其口的地步,那未免有点太过了吧? “是怕惊扰上神。” 方暇:? 啥玩意?!这怎么又跟神神鬼鬼的扯上关系了? 商钦倒是不觉得这缘由有什么不合理,他继续解释了下去:“传闻邺朝皇室血脉不凡,乃是天命所归的人间帝王。当年邺太祖一统中原之时,天现异象,有金龙自云中降于人间,此后便一直有邺朝皇室身负龙血的说法。” 方暇一开始还想反驳“这什么狗屁不通的血脉论”,但是听到后面却不由自主地闭了嘴,这里面好像还有一点点他的锅。 但是这不是每个朝代开国皇帝的基本操作吗? 他只是在此基础上添油加醋,做了一小点微小的工作而已。 “当然这只是其一,还有第二个原因。因思念前朝福泽,黎朝开朝数代,各地仍旧数度叛乱,频频有想要重立前朝皇室之人。” 方暇听到这话,忍不住插了句话追问,“前朝皇室?” 方暇虽然觉得自己冒出来的想法有点狠,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一般而言,前朝的皇室是没有活路的吧? 这样的事,方暇上个世界在卫尘起身边见得实在不少,他甚至连举例子都能说出两位数的,也因此实在不明白黎朝为什么要为自己留这么一个明晃晃的隐患。毕竟按照常规操作,就算是为了彰显仁德,在昭告天下的封王赐爵之后,再出什么“意外”那就谁也说不准了。早在第一次打着前朝名头的叛乱起的时候,被幽闭的前朝皇族就差不多要遭到这种“意外”了。 商钦显然知道方暇的疑惑在哪,他解释:“直系血脉当然已经不存,但是前朝绵延数百年,皇室血统散落各地,总能找到沾着一星半点联系的。” 商钦稍微顿了顿,又补充,“而且这也只是一个名号罢了。” 这最后一句话倒是让方暇瞬间明白过来。 叛乱的那些人只是顶着前朝的名头,皮下究竟是不是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毕竟造反也是要扯大旗的嘛。 但是这里面就涉及到另一个问题了。 凡是一个王朝到了最后,都是有人造反、还被造反成功了的时候,那必定是早已民心尽失、甚至是人人喊打的局面,这些人怎么想的,居然扯着前朝的虎皮?还不止一个。 要知道黎朝可不是什么对立的异族政权,而且别看现在黎朝腐朽到这种德性(在这个政权的最中心的皇城里都是明晃晃的欺压链,外面就更不必说了),但在开朝的那几代,也是政治清明,出了好几个名臣贤主的(虽然自家夸自家祖宗这里面多少有点水分,但是能被那么大书特书、还是有政绩的)。方暇有点想不通,叛乱者在黎朝开朝的时候扯了那种大旗,到底是怎么聚集人手。 商钦接下来的话倒是很快解答了方暇的疑惑,“传言邺朝建朝之初,有仙人赐下的神种,每亩可产十余石粮。彼时大邺王朝初立,各地粮仓却已满盈,新陈相积,甫一打开仓门便有满得溢出的稻米,连路边的乞儿都能饱腹。” 方暇:“……?” 怎么听起来好像又是他的锅的样子? 好在商钦看不见方暇脸上现在异常精彩的表情,倒也无从据此再有什么猜测,他继续,“只是后来仙人赐福之力渐渐衰微,神种也终归为凡物。” 这件事方暇早在那天和系统的“友好讨论”中知道了。 他从商城里带来的种子毕竟是外来的东西,这种外力介入导致的改变,会在世界意识的自我矫正之下一点点被抹消。表现在这件事上,就是种子一代又一代退化,最后变回了原本发展线中该有的水平。 这也是为什么系统从一开始就不建议宿主过多的干涉这个世界的发展,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这都是在做白工。 白工吗? 方暇想着自己初到那个世界时见到的情况,觉得这种“白工”倒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毕竟对那一个个面黄肌瘦,枯瘦到连胸腔外的肋骨都凸出来的人来说,这种事可不是简简单单只“白工”两个字就能概述的。 …… “诗篇词曲、梨园唱曲。那些年流传下的传说,数不胜数。天下为公、路不拾遗,简直是圣人所言之大同盛世。” “故此,叛军只要拥立一位前朝皇室,再言有‘神种’在手,便是响应者云集。” 方暇:??? 他听着听着,觉得这情况渐渐离谱了起来。 ——不不不,这锅他一点儿不背! 还“大同”?!清醒一点! 以这个世界的生产力发展水平,别说跑步了,就是骑着马也赶不上啊!这明显是流言一传十十传百,从“村东头的老母鸡下了个蛋”传成“村西头的老王头生了只黄鼠狼”这么离谱。 问题是那些人不但信了,还跟着豁出命去造反?! 就连方暇都觉得不可思议,想也知道当年黎朝那几个皇帝得是如何的憋气,也怪不得方暇在这个世界待了这么多年,什么前朝的流言都没有听到。 恐怕当年黎朝那几个皇帝下了大力气整治吧? 只是那个整治过程恐怕不怎么令人愉快。能到现在这种让人连提都不敢提的地步,方暇稍微设想一下,就知道当年是如何血流成河的场面。 系统察觉了宿主突然低落下去的情绪,连忙开解:[宿主你不要多想。就算是没有你,他们也会找别的理由造反的!到时候也一样要死人,说不定死的人更多。] 方暇压着声音答应了一声,但是情绪却没怎么好转。 他当然没有那么大的脸,觉得自己能抗下全部责任,但是无数原因导致这一后果,即便他只是在其中的一小环上非主观意愿上起了作用,也足够他难受了。 系统绞尽脑汁:[宿主你别难过,要是没有你的话,那些人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说不定早就已经饿死了,根本不会出生!] 方暇:[……] 这安慰的角度还真有点清奇。 但方暇自我开解了一会儿,还是想开了:有人用刀杀了人,难道还要去怪铁匠吗?何况他这连铁匠都算不上,充其量算是个挖矿的。 这么想想,一下子就豁然开朗多了。 果然人类一切的烦恼都来自于把自己看得太高。 他就给卫尘起到了两天国师,还真把自己当神仙了?就算是神仙也没有这么能耐的。 …… 商钦再一次注意到了方暇的沉默。 第二次了。 上次也是,提到邺朝便是如此。 阿暇是前朝人吗?是皇室? 不,前朝的国姓乃是卫氏,阿暇说他姓“方”。 第35章 冷宫11 “阿暇,你当真能离开这宫城?” 这个问题早在之前商钦已经跟方暇确认过了,依照商钦的记忆力,显然不可能忘记。 不过,他这会儿再三确认的原因,方暇也有所猜测。 “可以。” 方暇先是斩钉截铁地又肯定了一遍自己的活动自由,然后问:“你要出宫开府?” 这倒不是方暇反应有这么快,是这段时间朝堂上都快吵翻天了。 能闹出这么大动静的想也知道不可能是因为商钦,而是黎帝的那位爱子,十三殿下。 当年黎帝为了削减太子的威望,重开尚书房,让诸位皇子统一接受教导,之后更是隔三差五地训斥一顿太子,不像是亲父子、倒像是生死仇人。 方暇这些年去看小商钦,也偶尔会撞见一两次。 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太子从一开始被斥责得面色惨白、战战兢兢,到后来的面不改色、从容待之,礼仪越来越周到,态度越来越恭敬,但对待黎帝的神情却越来越冷淡。 方暇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这种想法,但是他看着,这对父子这么下去迟早是要出事的啊:不是儿子干掉爹,就是爹杀了儿子。 当然在原本的剧情里,不管哪一个都没有来得及实施,这父子俩直接被傲天2号一锅端了。 方暇:“……” 总之,这些年黎帝不遗余力地给爱子铺路,而朝臣不遗余力的给黎帝添堵。方暇甚至都有点觉得或许黎帝一开始是真的疼爱小十三、宠爱那个已经封妃的美人,但是到现在,这两者都已经成了他对抗朝臣的那点儿逆反心理的一个具象化符号了。 不过黎帝这边有削减太子威望的政策,而另一边朝臣也有应对的对策。 尚书房的教育问题被黎帝一口咬定是家事,朝臣们不好插手,但是一等到十三皇子过了束发之年,一份份请皇子出宫开府的折子就没停过,朝堂上也是隔三差五地就有人上奏。 毕竟其他皇子过了一定年纪后都要出宫建府,只有太子能够居住在东宫,没有比这更能彰显太子威望的了。 黎帝和朝臣对彼此想干什么都心知肚明,这种明显给太子涨声势的事,黎帝愿意答应就怪了,于是就一直拖着。双方你来我往、隔三差五的就吵一架,黎帝的核心思想“这是老子的儿子,老子愿意怎么管就怎么管、老子愿意留到多久就留到多久”,朝臣的中心要义“太子乃是一国储君,该早入主东宫、参与政事”。 ——是的,当年那个被父皇训斥得面色惨白的小太子到现在已经是能大婚成家的青年了,但黎帝愣是压着没让他插手政事。 这种鸡飞狗跳的朝堂环境远远称不上和谐,但是见识过剧情里面惨绝人寰场面的方暇听着这些你来我往的辩驳,简直都想给他们放点佛经背景配乐了。 祥和平静从容淡然……莲花jpg 现在,对于方暇这个“开府”的疑问,商钦肯定:“是,大概就是这几日了。” 方暇是没有看出对线正激烈的黎帝和朝臣两方有哪里像是结束的样子,但是他还是信任商钦的判断的,不由在心底唏嘘感慨了两句,看来这次还是朝臣扳回一局。 和站在吃瓜第一线的方暇比起来,商钦好像并没有那么关心黎帝太子和十三弟之间的斗争,他在桌上展开一张京城的布局图,提笔在上面圈出了几个地点,“阿暇你来看看,喜欢哪个方位?” 方暇听见这话,也顾不得继续为这个即将落下帷幕的大瓜唏嘘了,连忙凑过去和商钦一起开始新家的选址。虽然按照商钦现在在宫内的地位,这种开府应该是被安排到哪里就是哪里,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但是方暇对商钦的能力还是有足够信任的。既然商钦这会儿有底气来选、到时候自然有安排的办法。 只是这府邸的选址也是有门道的。 选靠近宫城的周围都是朝中大员、方便来往,而且离宫城近了,宫中有什么消息也能第一时间探知。 只是这种位置好的房子也有缺点,面积不够大——当然也有那种位置好又面积大的府邸,但是那种怎么都轮不到现在的商钦身上。说实话,这些如果放在现代,无论哪一个都是妥妥的豪宅别墅大房子了。只是这会儿的府邸不单单是住宅的功能,里面除了方暇和商钦两个,还要住商钦的小弟,日后商钦的小班子议事、商量对策都要在里面。 作为一个傲天,商钦未来收到的小弟只会多不会少,这种京城中心的“小”房子显然就不太够用了。 在位置和面积之间,两人最后还是选择了后者。 商钦非常冷静理智地提醒了方暇,以他现在的地位去结交朝廷大员,就算扒上去人家说不定也懒得搭理,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培养自己的班底。 方暇:……无法反驳。 地点敲定了,下一步就是商量内部布置了。 鉴于自己对居住环境没什么挑剔,方暇一开始还准备按照商钦的打算来,只不过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味儿起来,方暇终于在商钦询问写他名字的木头材料这一步,忍不住打断了后者的话。 方暇几乎是咬着牙,“不、什么都不用。按照现在这偏殿的布置来就行!” 把名字写到木头上还能干嘛?难不成给他做房间铭牌吗? ——这分明是打算给他做牌位! 到了这个地步,方暇总算明白刚才觉得不对劲是哪里了。 这哪里是布置房间?!这分明是布置灵堂!! 在家里无缘无故地弄出这么大一个灵堂,商钦他难道不瘆得慌吗?! 方暇虽然因为现在的状态,不得不假冒鬼那么多年,但是这可不意味着他真的是鬼啊! 好端端地回去睡个觉,一开门对上自己的牌位,那场面真是让人想想血压就上来了。 防万一,方暇再一次强调,“一模一样的布置。” 他是真怕这孝顺的好大儿给他搞出什么“大惊喜”来,以他那上了年纪的心脏、真的承受不来。 方暇说的“一模一样”,果真是“一模一样”,商钦直接让人把偏殿里能搬的东西全都搬到新住处了。 看那架势,要不是时间不够,他恨不得连地基都挖过去。 方暇:……倒也不必这么“一样”。 不过考虑到商钦最开始的打算,方暇还是保持了沉默。 他还真怕那“不一样”的地方出什么意外。 …… 商钦大概是个很念旧的人。 虽然兰幽宫的其他地方没像偏殿那样大动干戈,但是常用的物件还是都带走了,等搬得差不多以后,整个宫殿都空空荡荡的,让方暇不由想起了自己刚到时看见的那个冷宫,他一时之间有点恍惚。 显然,觉得恍惚的不只是方暇一个,等他回过神来,就看见商钦正站在一根梁柱旁发呆。 柱子上刻着一道道的划痕,正是小商钦缠着问长没长大的那段时间,方暇用来做身高标记的那一根。 这时候商钦的手指按在最下方的那一道上,无意识地摩挲着。 像是意识到方暇过来,商钦唤了一声“阿暇”,转过身去背靠了柱子。 方暇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一边比划着,却一边忍不住想起来,崽崽好像好久都没有这样量身高了。 大概是到了发育期以后蹭蹭往上窜的身高让商钦终于放下了心,所以就没有那么关注了。 方暇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动作利索又熟练地划了线,“好了。” 商钦已经转过身来,稍稍抬头,先是看向了那道在幼时的他看来遥不可及的高度标记,视线往下移、很容易就看到刚刚新添上去的痕迹。 ——现在它们已经非常接近了。 商钦唇角缓慢地拉平向下,他压着声,“还差一点。”只差一点了。 方暇当然察觉到商钦现在这不太愉快的心情。 他一时有点怀疑自己当年为了给小小商钦建立信心,给出的目标是不是太高了。但是转念又想,按照商钦这些年长个子的势头,长到这么高还是很容易的。 方暇正这么想着,一偏头就看见商钦那满脸都写着“我不高兴”的表情。 后者这些年越来越有傲天的风范,干什么都是从容冷静、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方暇还真是好久都没看见他这么外露的情绪了。 他忍不住就想起来当年那个努力绷紧一脸严肃正经的小包子,一时没憋住笑出了声,但很快就补救地安慰,“放心,再过几年,你就能长成那么高了。” 商钦低低地应了一声,但是脸色却没有好转,仍旧是目光沉沉地盯着最上面的划线。 商钦最开始的时候,以为自己长到那么大会被吃掉,可是他后来发现阿暇是不会吃人的。而且就像是没有人会对做成菜的猪羊用那么多心思,阿暇真的要吃他的话,也不会在身上花那么多心力。 可是对方会走吗? 这个答案是毋庸置疑的肯定,阿暇从来没有一直陪着他的意思。 商钦察觉到他好像在这皇宫里面找什么人—— 他要找谁?找到之后会怎么样? 会跟着那个人一起走吗?还是说等把他养到那么高,阿暇就会离开、去更远的地方找那个人? 想到这里,商钦的脸色控制不住地阴郁下去。 为什么要和他抢呢? 明明他就只有阿暇啊。 第36章 冷宫12 黎帝为了爱子做了那么多,显然不可能这么轻易妥协。虽然十三皇子搬出了皇宫,但是他府邸也紧邻着宫城墙下,进宫就是迈个脚的事。又黎帝专门在宫中给他留了宫殿、还有随意进出宫门的手令——也就是说这位十三皇子虽然名义上在外开府,但实际还是住在宫中,不过是在宫外多了间宅院而已。 朝臣们对这件事也是心知肚明,但是他们求的也只是个名头而已,对黎帝这些小动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但显然这大大落了黎帝面子的事没有那么容易翻篇儿,黎帝很快就有了反击,他以已经出宫开府为由让十三皇子参与了朝堂事务,领的还是户部的肥缺,而太子却仍旧被黎帝“带在身边熟悉政务”、身上半个职务都没有。 这一下子朝堂上可是炸了锅,又一番鸡飞狗跳,最后双方都是妥协退让:太子还是领了个不大的职务,终于正式入了朝堂。 这一番朝堂地震的余波自然也波及到其他皇子身上,黎帝为了削减太子的权威当真是不遗余力,每个开府的皇子都有了差事。只不过家族实力强盛一点的,被安排了朝中美差,像是商钦这种没有背景的,自然是拣些没人要的活,比如说调离京城到地方上当长官。 方暇琢磨着商钦早些时日问的那句“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总觉得这事儿后面有点不太对劲。他到底还是没憋住,忍不住问了句:“这事情是你背后的手笔?” 商钦在这方面倒是不怎么瞒着方暇,这会儿被这么问了,就直接回答:“手笔谈不上,只是稍微引导了一下。父皇前些时日为了十三弟搬出宫的事茶不思饭不想,照顾父皇的田总管也跟着急上火,福寿一片孝心、不忍见干爹如此焦心,便大着胆子给了这么一个提议。” 作为商钦的第一个小弟,福寿其实并不是兰幽宫的人,反而在梁高振因为冒犯了贵人被杖毙之后,顺理成章地继承了后者的差事,又凭借着那一手高超的认干爹技巧,直接认了宫中的宦官总管当了新爹。这次商钦出宫,他没有跟来,反而是留在宫里继续给商钦传些宫中的第一手消息。方暇本来以为那就是个传话的,却没想这里面还能起这么大的作用。 半天没有听到回应声的商钦:“阿暇?” 方暇:勿cue,自闭中。 崽崽长大了,反衬出老父亲的无能了,这大概就是养一只傲天崽的心情复杂之处了。 调离京城对大多数皇子来说是个远离权力中心的苦差,但是对于既不缺能力又不怕吃苦的商钦,这种没有世家大族掣肘的地方才真正有发挥的余地。 五年时间,足够九殿下的贤名传遍了大江南北。 未免皇子在地方上经营势力,商钦这些年也是屡屡调任,一开始是调离之处的百姓自发相送数十里之远,等到了后面几年,调令下来后,即将赴任的地方甚至有百姓主动来迎。 不过对于纸醉金迷的京城来说,这点愚民口中的名声实在不算什么,他们更注重的是谁和谁结了姻亲,哪位皇子背后又添了哪个世家的支持,这位九殿下在他们眼里依旧算不了什么,他要返回京城的消息也实在没有激起什么浪花。 比起这点无足轻重的消息,现在朝臣的关心全在另一点上。 ——要打仗了。 这对黎朝来说简直是个稀奇的不得了的事。 倒不是大黎没有外部威胁,看它现在龟缩南方的情形就知,北方强敌盘踞。 大黎能安稳到今日全靠大江天险阻隔。 北戎多是骑兵,不善水战,这才已然迁都南方的大黎歌舞升平了这么些年。 北戎每每有南下之意,兵将粮草还未调动,大黎的议和使者已经被遣出,这个久未动兵戈的朝廷可谓把破财消灾、以“和”为“贵”演绎到了极致。到了现在每年向北地缴纳的岁贡已经占了国库的大半开支。可即便如此,这个岁贡亦在年年加重。 这次北戎又露出南下之意,其实就是对于岁贡的份额不满、想要再提上几分。这其实已是双方之间的默契了,朝堂上甚至开始遴选使臣、又已经先一步商讨这次重订“盟约”的条件了。 倘若事情发展到这里,那和以往每次的情况一样,自是没有什么可说的:朝廷里为了重定的岁贡条件吵上几日,最后不过是退让结果多少的区别。 但是这一次却出了点意外,不知道是哪个朝臣提出的“天才设想”:说是要“沿袭古制”,又道“为表诚意、送去质子,以彰大黎交好结盟之心”。 对于黎帝来说,这点条件自然不算什么,他又不缺儿子,少一个也不影响大局,而那种从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次的儿子,要说有感情那更是虚了。 要是只送去了一个儿子能让议和的条件宽松一点,黎帝巴不得呢。 黎帝很轻易地就点头答应了。 他这么一答应,那几位毫无背景、这些年在朝堂上又备受冷落的皇子开始人人自危了。 只是推选质子的时候,可以算是某种程度上的“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朝臣们众口一词地推举的十三殿下——从年龄到背景到性格再到深受帝宠的情况,听起来这二十几个皇子里面居然没有比十三殿下更合适的。 黎帝哪里还不知道自己这是被朝臣算计了。 他气得脸色发青,朝会也也不开了、当场拂袖而去。 这不过是朝臣拥立的太子和黎帝疼宠的十三皇子之间的又一次例行争执,类似的事大大小小在这五年间发生了无数回,有黎帝占上风的、也有朝臣们小胜一筹的,但是像这次争执这么激烈的还是头一次。 黎帝强压着怒气拖到了第二日再议,又在前一天召了几个“自己人”进宫暗示。 结果第二日一上朝,朝臣们仍然众口一词,那几个“自己人”全都鹌鹑似的不出声。 直气得黎帝当场长袖一扫,直接将龙案上的东西全都扫落在地,也不知怎地就想起了昨日身旁内侍的恭维,咬着牙喊出了那个字——“打!” 他泱泱大黎,难道还怕了那群未开化的蛮人了?! 这一下子可把朝臣镇得都噤了声。 商钦回京赶得很急,从接到消息就往回走,几乎可以说是日夜兼程了。 虽然说是百忙之中,商钦注意到方暇的疑惑,他还是抽出空来解释了一句,“我那父皇素来胆小怕事,这次被朝臣逼到急处才有这么一言。倘若晚回去几日,他怕是就要改口了。” 黎帝恐怕是那句话出口就后悔了,整个朝堂上下也没有想要打仗的。 如此一来,若是回去的晚了,事成定局、就要错过这次难得机会了。 商钦本以为黎帝和朝臣还要争执些时日,却没想到前者这么快就被逼到极处。 可见这些年吵嚷下来,黎帝的耐心也被磨得差不多了。 想到这里,商钦忍不住拧了一下眉:到底是人不在京城,有些消息过了二手,便没那么容易看出来。 方暇可不知道崽那边还在自我反思,想着进一步提高。 他这些年看着商钦这“远在千里之外,挑动京城人心的本事”,除了瞠目结舌就是目瞪口呆,到了后来整个人已经渐归佛系。 ——这可是一个傲天。 这句话就足够解释一切了。 商钦最后还是及时赶回了京城。 黎帝虽然因为这些年和朝臣们争执不休、耐心渐渐消耗殆尽,但是那好面子的性格却倒是还未改过,又没有人给他递台阶下,他只能和朝臣这么僵着。 再者这些年针锋相对下来,黎帝早就有点对人不对事的趋势了,但凡朝臣的提议(尤其是那几个太子党)黎帝必定要找出理由来反驳一波,实在遇上那些无法反驳的也要挑出点刺,让这些人心里不痛快他就痛快了。 这次的事情也是一样,黎帝确实脱口而出“打”就后悔了,但是满朝文武开始劝说之后,他那股拧着的劲儿又上来了。 凭什么不能打?! 这些人缩在后面,却推着他的儿子去当质子——其、心、可、诛! 商钦就在黎帝和朝臣们争得面红耳赤的阶段回来了。 一开始无人在意这个远离朝堂多年、又在京城毫无背景势力的九皇子,但是后者很快就成了整个朝堂的焦点。 这位九殿下一回来就旗帜鲜明地站在了黎帝这一方:他主战。 要是单单只这一点倒也没什么稀奇的,毕竟这件事最开始的导火索是“质子”,按照黎帝一贯的作风,他是决计不可能放小十三去的。如此一来,危险的就成了其他几位没有背景的皇子了,而那几位皇子虽然不像九皇子这样鲜明地表示了态度,但也确实是倾向于黎帝的。 但问题在于,这位九殿下不但主战,而且还主动请求领兵北上。 在方暇看来,这次事情进展顺利的不可思议,他仗着旁边的人看不见,在朝堂上旁听了整个流程。 他是知道商钦的打算的,听商钦这么直接提出来,本来以为这件事要来回拉扯几次。 毕竟让一个此前在朝堂上几乎隐形的皇子突然提出要带兵,怎么可能会被这么轻易的答应? 可事实就是,黎帝在短暂的震惊思考之后轻而易举地就答应了下来,甚至像是生怕这个儿子反悔一样,急急敲定了相关事宜。之后更是满面红光连连夸赞,不知道的还以为商钦才是那个被受宠爱的儿子。 倒是商钦对这情况丝毫不感意外,他回来之后还和方暇说了原因,“因为我是‘皇子’。” 这短短一句话,只让方暇身上都冰凉了起来。 当然不可能是“因为是皇子,所以深受信任”,而是“因为是皇子,便是败了就可以直接说是送去的‘质子’”,而所谓的北征也可以解释为“质子心生不忿、擅自行动”。 这么一来,整件事就跟南方朝廷没有丝毫关系,而原本被朝臣推为质子的小十三也得以保全。 进退两全,怪不得黎帝答应得那么痛快。 …… 而之后黎帝钦点的不足万人的军队,和那相比较军资而言丰厚得过分的财物,只让方暇觉得这情况还能更离谱一点吗? 黎帝这根本是连打都没有打算打,直接是要往那边送啊!!! 也像是知道自己的行为表露的目的过于明显,黎帝试图挽尊:“神豹营乃是昔日太祖开国依仗,其中将士个个精锐、皆为以一当十的好手。” 方暇:“……” 他觉得黎帝这话还不如不说。 他也知道是开朝时的依仗啊?开、朝、时! 一支已经有好几代没打过仗的军队,这老皇帝还好意思说是“精锐”?方暇甚至怀疑以黎朝上层这个样子,军队里面那些人还能拿得起刀吗?还“以一当十”?可别到时候反过来“以十当一”? 这老皇帝得多厚的脸皮,才能睁眼说出这种瞎话?! 黎帝显然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在找补过后似乎也是说服了自己,他神情镇定了许多,于是上前一步,拉起了还跪在地上的儿子,拍着肩膀说了好一些勉励鼓舞的话。 这种场面方暇在第一个世界见过不少,但是说实话,就算是卫尘起对待一个普通的将士,也比黎帝这会儿的表情显得真诚。 ——这可还是他的亲儿子!即将被他推进火坑的亲儿子!! 这老皇帝就算没有一点父子之情,那也多多少少得有点愧疚心吧?! 商钦绷着一脸“为父皇分忧”的严肃表情走出了大殿,他前脚刚出,就听见身后噼里啪啦的一阵响,不知道那皇帝磕着摔着还是撞着了,反正听动静是伤得不轻。 旁边的宫人惊慌地跑过去查看情况,并没有注意到这位九殿下那一瞬间扬起又放下的唇角。 商钦很快就将表情恢复了刚才的严肃,但是紧接着压低声音的问话还是忍不住透出了点笑意:“消气了?” 方暇轻轻哼了一声作为回应。 ——当、然、没、有。 先记小本本上,等到了晚上非得让这老皇帝好好体会一下什么叫“亏心事做多了,是会闹鬼的”。 第37章 冷宫13 事实证明,情况只比方暇想得离谱还要离谱。 方暇知道按照黎朝上层那混乱的情况,军队也必定好不到哪去。虽然这个“神豹营”是顶着大黎最精锐军队的名头,但他也做好了商钦会接手一支军纪散乱、全无训练痕迹的杂牌军的准备,可现实还是大大出乎方暇的预料。 别说杂牌军了,根本连“军”都没有! 这只军队里面超过七成的人都只有一个名字,也就是传说中的“吃空饷”。 对于这种行为方暇也是早有耳闻,但是万万没想到会嚣张到这种地步。 超过七成!!这是什么概念? 也就说在的人只占名单上的四分之一。 甚至这种行为都明目张胆到毫不掩饰了。 方暇就看着那个体型看起来连马都上不去、让人用软轿抬来的“将军”陪着笑脸解释:“九殿下久未居京城,又对军中事物不熟悉,恐怕有所不知,这事在朝中都是惯例了。毕竟年年予北边的岁贡那么重,只能从军中缩减开支,底下的人又都要吃饭,只能用几个人的份例养一个。” 这位解将军脸上虽陪着笑意,但却无半点心虚,甚至说话的语气都相当理直气壮。显然对这情形已经习以为常,不觉得有什么了。 商钦倒也没有立刻发作,只是平淡地问了一句“现在的普通士卒份例几何”。这一下子可把这位解将军问住了。他立刻想扯点话题带过去,毕竟这位九殿下虽然领着带兵的名头,但实际去北方干什么,朝中人心里都有数,解敬才对这位年轻的皇子其实也没有多少尊重,只是被那个宫中做贵妃的姐姐提点,怕这位临行之前闹出什么妖蛾子,才笑脸相迎,但是其中敷衍的意味也很浓。 他脑子中正转着念头,转头却对上一双黝黑不见底的眼,像是深深把人映进去,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只把人看得心里发虚、额上见汗,最后还是旁边的随侍的人见情况不对,悄悄提醒,他才终于回了先前的问话。 解敬才松了口气,但心里犯起了嘀咕,只觉得这位九殿下真是有点儿邪门。 商钦却不管他如何想,又问了这位解将军本人的月俸。解敬才这次不敢像之前那么糊弄,但要回答却又陷入了迟疑,很显然这月俸绝不是他主要的经济来源。不过这次倒不必旁边随侍的人再提醒,商钦在问过之后,就已经按照对方的官职给出了答案。解敬才连连点头,又连声恭维:“九殿下博闻强识、博闻强识。” 商钦语气平淡地继续开口,“如此看来,这军中少了解将军一人,便可多出许多士卒。” 解敬才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这话隐含的意思,几息之后,脸色一下子难看下去。 他脸上的肥肉抽动颤抖了几下,再开口时语气却不复刚才的和缓了,“九殿下,下官尊称您一句‘殿下’乃是敬重。只是这官员任免乃是陛下指定、吏部核准,殿下恐怕还插不上手吧?” 商钦被这么不软不硬的顶了一句也没有恼色,只是平淡地反问,“那十弟便可以插手了?” 这位解敬才乃是解家人,解家往上数数代,也算是黎朝的开国元勋,只是子孙实在不成器、一代不如一代,故而渐渐衰落下来。但这一代中却出了一位出挑的女儿,一度深受帝宠,被封为贵妃,还生下了一位皇子,虽然现如今宠爱渐薄,但到底还是为家族谋了不少福祉,让这个一度衰退的家族重焕生机,眼下这位解将军的职位就是如此。 商钦看着旁边人变幻莫测的表情,轻笑了一下,“外甥亲舅,倘若解将军能护送十弟北上,必也是一桩美谈。不若我禀明父皇,请他再做定夺?” 解敬才脸上的肥肉又是一抽。 他是知道十皇子是长姐的命根子,那是一丝闪失都不能有。要是因为他十皇子被牵扯到了这次质子之事中,别管最后出没出事,他的长姐都得活扒了他的皮不可! 黎帝那边简直恨不得商钦当日就整兵出发,留给商钦的时间并不多,他先是以雷霆手段将军中类似解敬才这种隐患清理了干净,又借着这个震慑还在、厉行整顿了一番军务。神豹营在极短的时间内,上下为之一清,颇有脱胎换骨之象。 但是要指望这种长期疏于训练、空饷吃了七成的军队上来去打仗显然并不现实,而商钦打从一开始也没有指望他们。 他调的是自己的私兵。 这些年在各地剿匪历练出的精兵。 但是即便如此,这么大的人数劣势之下,正面对敌也无异于以卵击石,所以得要智取。 黎帝不想打仗,整个黎朝上下也不想打仗,而这些年黎朝上下的表现也足以麻痹北戎。在他们眼中这个南方朝廷简直是个任由他们揉圆搓扁、予求予给的好狗。 其实北戎也没有那么想打过:一是毕竟大江天险渡江确实并不容易、打仗于他们也是有损耗的;再者就算那地盘打下来又能如何、他们游猎惯了、并不善经营耕作,也不适应南方的气候,还不如像现在这样,不管是要钱要粮要布帛要香料,只要一开口,自有那南方的儿皇帝双手奉上,他们何必费那么多心。 这般麻痹大意之下,他们居然放了押送岁贡的“使者”队伍进了安京,也就是现如今的北戎王城所在。 商钦当然没把所有人都带入安京。那样太扎眼了,反而容易引得人戒备。 早在踏入北戎境内之前,商钦已将岁贡财物交给心腹、让他们化整为零,先一步潜入北戎境内,尽可能多的收买人手。 可即便如此,剩下的人也并不少,但有那些一看就疏于训练、脚步虚浮的神豹营士卒打头,北戎人居然没有丝毫怀疑。 于是接下来的事变简单了。 进献的那一日,一抬一抬的箱子进了殿、最上面一层的金银珠宝一挪开,下面全是手执刀刃的士兵,正在北戎贵族惊怒之时,却传来宫城被围的消息,后者自然是被北戎毫无戒心地放入王城的押送岁贡的黎朝将士。到了这一步为止,北戎上层还是惊怒交加、以怒为主,但是接下来的消息才是让他们真正慌了神。 因为正在王城戍卫惊闻事变准备清剿之时,城外马蹄隆隆、烟尘滚滚,有探子传来消息,居然是大军压境、他们要被围城了。 这下子安京中的贵族自救都来不及,哪里顾得上还在皇宫中被围的王族,当即请点家财弃城而逃。 这大概就是北戎和大黎的区别了。 若是换了黎朝人在此,这会儿头先想到的自然是“据城死守”,即便城内乱成一锅粥、那也绝对比毫无防备的出去撞上围剿的大军来的让他们有安全感。 但是对于北戎来说,他们虽然将原本世代居住于此的黎朝人驱赶到南方,鸠占鹊巢、占据了原本属于大黎的城池田地,但是这短暂的时间还不足以让他们扭转观念,对于原本世代居于草原上、连王庭都是流动的游牧民族,他们甚至根本没有守城这个概念,出现这般情形也是可以预料的。 而与此同时,见势不对,由下属掩护通过密道逃生的北戎皇帝刚刚打开密道出口就意识到情况有变。他忙忙地想要退回,却被一柄长刀卡住了石门。北戎尚武、其国人多骁勇,能在皇帝身边做亲卫的又是悍勇中的悍勇,但是到底双拳难敌四手,又因密道中地形狭窄难以发挥,不多一会儿,北戎皇帝连同他身边的几个亲卫,全都被绑着押到了商钦面前。 这条密道显然知晓的人并不多,北戎皇帝看见了就在此处候着的商钦后,脸色变了几遍,哪里还不知道对方早先就知道了这条秘道、正在此处守株待兔。 因为怀疑人范围狭小的缘故,那皇帝很快就锁定了怀疑对象,一时脸上的神情颇为狰狞,“耶律崇!朕待他不薄,他居然敢联合南人!!” 他显然对自己猜测非常肯定,很快就把目光落到了商钦身上,“那狗贼给你开出了什么条件?几年不加岁贡?” 他神情有些阴沉,但即便现在这被押着的阶下囚情况,面对身为南人的商钦仍然带着些高高在上的轻蔑,“他给的、朕亦可以给。你是南人的皇子吧?倘若此次能弃暗投明,朕封你做南人皇帝!” 直到这时候,这位北戎皇帝也没将南方朝廷看在眼里,只以为是北戎亲王叛乱,在其中使役了南人的来使。 对此,商钦没有回应。 他也没有丝毫解释辩驳耀武扬威的意思,只是挥手叫人把这位皇帝连同他的亲卫一起压了下去。 ——先去牢里醒醒脑子吧。 比起商钦那八风不动、喜怒不形于色,方暇觉得自己还有很长一段是一段距离要走。作为真·密道发现者,他早在守株待兔等到了这么一条大鱼的时候,就忍不住露出点得意之色。 以他现在的状态做情报收集人员,那简直是断层式的碾压。 等到听见这位北戎皇帝毫不犹豫的扣锅自己人,方暇更是差点笑出声。 要不是这会儿还不知道耶律崇哪个,他恨不得把两人弄成当面峙,在旁边大声:撕、撕得再响亮点! 那北戎皇帝被押送下去,商钦却没有立刻动弹,而是往旁边轻轻唤了一声,“阿暇?” 方暇不明所以的“嗯?”了一声,但是商钦却很快改口,“不,没什么。” 他说着,原本微蹙缓缓展开:从进到安京之后,阿暇就有点反常,现在看、或许是他的错觉? 所谓“安京”,在前朝的旧称……乃是“佑安”。 顾地重游,还是时过境迁,就算是方暇也免不了一时心情复杂。 第38章 冷宫14 拿下安京并不意味着平定北方,但是这座城所代表的意义在黎朝人心中终究是不一样的,尚留在北地的大黎百姓在异族这数代的欺凌之下,终于看见了一丝微末的希望。商钦当然不会在这一切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回到南方,而南方的大黎朝廷这会儿也没有功夫管着一个被送去当质子的皇子了,朝堂上早就乱成一锅粥了。 在北戎的王族被商钦这猝不及防的动作一锅端的同时,大黎的皇室也没有消停。 打仗这种事对大黎皇室实在太遥远了,即便这次领兵的是一位皇子也是如此,或者说整个黎朝上下都不觉得这场仗会打起来,那位九皇子老老实实的把岁贡连同自己送到北戎、便已经是结束了。也因此,这桩事情全没有影响大黎上层继续饮酒作乐。 歌舞升平、红纱罗帐。 在这些大黎上层人眼中,岁贡重了些就重些吧,左右压迫的都是那些土里刨食的百姓,于这些贵人们没有丝毫影响,当年南渡时的辛酸尚未忘却,他们是万万不想让打仗毁了他们都一切。 这样的风气之下,即便非年非节的,京城各个府邸的宴饮也不会少。 倘若真的有那么个闲心,把京城里的宴会弄个排班表出来,那真是可以连续一个月从早吃到晚、没有重样的。 只是有寻常的宴会,却也有不那么寻常的——就如“鸿门宴”。 太子在京郊置了一个别院,因景色极好,邀诸位兄弟前来共饮。京城的贵人总讲究面子,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会撕破脸的。就如同太子和十三皇子,即便彼此心知肚明、互相之间都恨不得对方死了才罢,但当真碰上了面,还是少不得要演上一出兄友弟恭,故而这场诸位兄弟都受邀的宴会,十三皇子自然也是携礼去了的,至于备的礼上有什么挑不出错来又让人觉得难受的地方,就如太子赠十三弟的皇子规制的衣衫,十三皇子送太子兄长的御赐之物,这种纯纯就是恶心人的手段,已经是这兄弟俩之间的日常了。 只是这一次的情况却有不同,十三皇子宴会中途便告身体不适,先一步离开了,其他几位兄弟也不奇怪,毕竟是太子办的宴会,这位愿意从头呆到尾才是怪事。 只是这位十三殿下还未回到府中,便当街吐血、就那么昏迷了过去。 皇子府的人六神无主、总算想起找人,急急入宫求见,黎帝忙命人太医前去替这个宝贝儿子诊治。虽是救治及时、性命保住了,但人仍是昏迷,不知何时才能够醒来。 黎帝先是为爱子凄然泪下,等听闻事情的经过之后勃然大怒,拔出剑来就直奔东宫而去,看样子要生生斩了太子。 作为京中最炙手可热的皇子,十三皇子府内府外当然有不少眼线,黎帝这么大的动作,足够惊动这些人,消息被送到各自的主家之处,众位朝臣紧赶慢赶、总算在黎帝动手之前拦住了人,有跪地哀哀垂泣的、有冷静理智陈述利弊的、也有以死谏言求黎帝莫为如此违背天伦之举的……各显神通之下,太子这条命总算保住了,但是太子这个位置却是一定不保了,黎帝甚至连旨意都来不及写,直接口谕将太子废为庶民流放岭南,更是责令其日落前动身。 在这惊天噩耗之下,随主子共荣辱的东宫仆从亦是承受不住,光是原地栽倒的就有好几个。但随扈可没有那么多消化时间,被掐着人中、拍着脸打醒了,紧接着就被驱赶着收拾行装。黎帝命废太子日落前动身,若是当真耽误了时辰,那便是违抗皇命、罪加一等,那可真是活不了了。 废太子阴沉着脸将触手可及的东西摔得粉碎,就连那张实木的圆桌都不知被他哪里来的力气掀翻在地。他那张随了母亲的不算秀美但称的上大气的面容这会儿满是狰狞:“陷害!他这是陷害!!是苦肉计!!孤要去找父皇!” 他抬脚往外走了几步,就被往日的亲信拦了住,废太子这会儿神情狰狞眼带血丝,哪里还顾得了他,一脚踹过去,就要继续往前走。这一下子踹得极狠,那亲信直接被踹飞出去在原地蜷住,但他也来不及顾自己的伤势,连忙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抓住了太子的脚腕。 太子往后踢了一脚,这次居然没有把人踹开。 他阴沉着脸,“滚!” 那亲信手仍旧紧紧抓着,好半天才艰难,“殿、殿下,不、不……”不能去。 这话像是提醒了什么,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太子一下子卸了气。 那股劲儿松下去,刚才消耗的体力太过,他竟一时站立不稳,跌坐在地上。太子却没有再试图站起,就连原本挺的笔直的脊背也塌下,身周显出些颓唐萎靡来。 是啊,去了又能如何? 苦肉计又如何?父皇想要废他的心不止一日,怕是巴不得配合十三弟把这出苦肉计演得圆满。 思及此,太子只越发感觉无力,握拳的手用力道颤抖,他死死低垂着头,原本阴郁的脸色却渐渐显出些狠戾来:既然如此,他何不让那好弟弟假戏真做?!他完了,他要那十三弟也好不了。 太子刚要开口吩咐,外面却来了一人。 看见来人,太子一怔,原本孤注一掷的疯狂表情收起,眼中终于显出些希望来,他忙忙地问:“可是舅舅有什么办法?” 接下来几个月的光景,商钦和北戎对峙的功夫,黎朝皇宫的大戏也不遑多让。 十三皇子在太子宴饮上中毒、黎帝勃然大怒,太子被废。但是被判了流放的太子还没动身,又被曝出此事乃是二皇子陷害。 在这黎宫的诸位皇子之中,大皇子虽然排上了齿序,但却早早夭折,二皇子才是长成的皇子中居于长位的那个。倘若太子和十三皇子同时出事,余下的都是庶出的皇子,虽然背后母家势力各有不同,但是真要论起来也没有个尊卑,这么一来,占据长位的二皇子便成了最名正言顺的那一个。 只是那个被查出来在太子宴会上动手脚的下人却先一步在狱中自尽,这一下子死无对证,但这桩毒酒案却因此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太子的流放被缓,但被废除的太子之位却仍旧没有恢复,被圈禁在京郊的一个院子里,准备查明真相再行处置。 同样作为嫌疑人被圈起来的二皇子只觉得天降横祸。他什么都没有干,只去了一趟宴饮,回来就变成这般,简直比那六月飞雪的窦娥还冤。但冷静下来一想就知,这是太子为了把自己择出来给他扣的锅,一时之间自是恨极了太子。 二皇子和废太子的势力互相扯头花打成一团,黎帝专心十三子的身体无暇他顾,而其几位皇子看眼下的场面也都蠢蠢欲动起来:毕竟看父皇那模样,不管是二哥还是废太子都讨不了好处,而小十三眼见着就活不成了……都是龙子皇孙、谁还没对那把椅子有点想法? 等到黎帝终于从爱子昏迷不醒的悲痛中回过神来,就看着朝堂的局面已经向着失控的方向一路奔去,一时之间也顾不得还在昏迷的小十三了,连忙试图稳住局面。 而到了这时候,北方安京被打下来的消息才姗姗来迟地传入朝廷。 但是这时候被儿子们斗争搅得焦头烂额的黎帝第一反应却并不是高兴。这么一位有军功的皇子回来,无论倒向哪一方都够朝中已经复杂的不得了的局势变得更加棘手了。 眼看着黎帝又抬手按住了头,一旁的田顺忙得拿了个软枕放在一边,黎帝顺势把那折子放下,侧躺了在榻上,田顺连忙给他按起了头,一边轻声细语地说着些宫中的闲事,道是宫中有个名声很好的老姑姑要放出去,被她教导的宫人们想到从此都不得见,一个个哭得梨花带雨。 黎帝哼了声:“都是些妇人的毛病。” 田顺叹了口气,“那些个宫人哪是哭别离,是哭少了靠山。毕竟宫里宫外隔了道墙,鞭长莫及,从此都照料不到了。” 黎帝却像被这话提醒了什么一样。 ——隔了墙?鞭长莫及? 若是隔江相望,那个儿子自是掺和不到这边的事的。 思及此黎帝忙不迭地坐起来,因为起身太急还摇晃了一下,按住了头缓了一会儿,在田顺像是惊慌的一句“陛下”都呼喊中,他抬了抬手,“拿笔来。” 而这些年因为意见提得好、越发得干爹宠信,已经能够侍立一旁的福寿连忙将早些已经准备好的批复朱笔呈了上去。 黎帝批复回来的折子,方暇是和商钦一块儿看的。 但是看见了以后,方暇觉得要么是自己的眼睛出问题了,要么是黎帝的脑子出问题了。 未免刚刚打下安京就被召回,商钦其实是叫消息瞒了好一段时日的,到后来实在是瞒不过去了,才慢吞吞地将捷报送回南边。方暇看商钦这几日急着加班加点的安排人手,却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催着对方去休息,他也知道这会儿正是要紧的时候,得在新来的官员摘果子之前,先把这地方尽可能变成自己的。 但是这会儿看着黎帝传来的谕令,方暇再三确认自己没看错,也不是在做梦之后,第一个反应是:这老皇帝疯了? 不是疯了,就是傻了。 把一个带着兵、占了地盘的皇子独自放在北方任其经营? 难不成他看错了,这位黎帝是个真的相信帝王家的血脉亲情的柔情皇帝?他觉得这么把人放在外边,任由这个一点也不亲近的儿子势力庞大,却始终相惜他一片“孝心”不改,等他需要的时候,抬抬手就能把人召回来? ——这是在想p吃呢?! 方暇不能理解。 他看着那边一脸平静淡定的商钦,忍不住问:“你不觉得这里面有诈?” 比如说偷偷送了这道命令让商钦先不动,然后再大张旗鼓地说九皇子抗旨不遵,再理直气壮地把人缉拿问罪。 方暇本来就是随便举个例子,但是说完之后,却觉得这种骚操作那个老皇帝还真干得出来,一时之间看向商钦的目光越发担忧。 商钦似乎怔了一下,他沉吟了一会儿,道:“阿暇代我去四方馆探探消息吧。” 商钦所说的四方馆其实是旧时安京用来招待外国使臣的地方,如今黎朝来传圣旨的使者被安排到此处,其实已经透出些许微妙的意味。但可能是大黎的使臣往年来朝见北戎早已习惯这个落脚处,竟然都没有对此表现出丝毫异样,但是这一个个的都是人精,谁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时在商钦的地盘上,所以才丝毫不露。 方暇想到此处越发焦急,跟商钦打了个招呼,就急匆匆地去了,生怕晚了之后错漏了什么重要的消息。 商钦注视着那空旷的门口,隔了一会儿,突然浅浅地笑了起来。 适合平常的冷笑假笑嘲讽的笑意都不一样,那笑容透着些真切的温柔意味。 阿暇总是这般着急。 不,应该是“事关他的安危”,阿暇才这般急的。 想着,商钦脸上的笑意越发温和。 只是商钦这少见的表情却只让别人觉得惊悚了,原本暗处的人呼吸就不由变了一瞬。 商钦听闻这点细微的动静,脸上的表情瞬间收起,他抬手比了个手势,原本在暗处候着的人现身出来。 这暗卫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刚才的失态冒犯了主子,一时之间冷汗涔涔。 好在商钦只是神色冷淡的让他禀报了京城现状。 在听到那位好十三弟还只是昏迷的时候,商钦轻扯了一下唇角,“他倒是命大。” 暗卫低头,“是属下等失职,甲亥已去领罚。” 顿了顿,又请示,“可要让人再动手?” “不必了。” 商钦脸上的笑容越发嘲讽,“有人只会更急。” 暗卫垂首应是,只是在告退离去之际,却听后面轻飘飘一句,“若是下次再露了行迹,那便不用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暗卫额上的汗珠渗出,顷刻之间就汇成了往下淌的一束。 他忙不迭地再叩,“谢主子宽恕,属下不敢再犯。” 屋内又重新变得静悄悄的。 商钦瞥了一眼那边黎帝的笔迹,突然短促地嗤笑了一声。黎帝和大黎那些人看他,就如同北戎看待南方朝廷一般,全不放在心上、自不会去想。 恰恰巧,他也是。 既是如此,那也称不上什么“弑父杀兄”“手足相残”。 本就没有的关系,怎么能算是父兄呢? 只是…… 商钦的神色渐渐变得像是有些苦恼又像是无奈,但是唇角却是向上勾起的。 阿暇会忧心吧? ——那些人,又怎么配让他的阿暇放在心上呢? 第39章 冷宫15 安京不仅仅是大黎的旧都,也是前朝都城,在这里找一些前朝的典籍要比南方朝廷容易的多。商钦早年还在大黎皇宫时,就察觉到方暇对大邺的奇怪态度,他这些年来也一直没有放下调查,只不过因为早些年禁令的缘故,再加上迁都南渡时卷籍散轶,他这些年收获不多。 但是安京却不同,宫城中的经阁虽是显得破败寥落,却也算得上完好了。大抵是这些书籍卷册对于北戎人而言和废纸无甚区别,自然也就懒得搭理。 疏于打理的殿宇灰尘遍布,吱嘎作响的门刚刚推开就一阵烟尘四散,身后的内侍以袖掩鼻、小声呛咳了句。 才只门口就这样,里面还不知各种情况。 有人壮着胆子提议:“殿下若有什么想看的,差人送去就是。这里面许久都没有洒扫,恐怕污了殿下的眼。” 说话人小心翼翼,但等话说完,身前哪还有人在? 无奈只能苦着脸跟进去,开窗的开窗、清扫的清扫,又因有贵人在,连洒扫都不敢有大动作,只敢拿湿布一点点抹着、生怕扬了尘。 经阁的布置都差不多,或者该说南边朝廷的皇宫都是仿旧制建出来的,商钦早在那边就对这些布局足够熟悉,这会儿轻而易举的就找到了想要看的部分。 昔年文武二帝封禁民间谣言,但是有些书卷便是封了,在宫中也一定是有备案的,再者“神种”这东西,只要是帝王哪有不动心的,商钦猜就算是厉行封禁的那两位皇帝也定然探寻过。他抹开那书架上覆的灰尘,看着上面注明的字迹,心道了句“果然”。 商钦干脆地直指着那几个书架,直接差使着人搬出去。 和卫尘起不同,商钦虽不耽于享受,但如果有条件的话,他绝不会亏待自己。刚才是找书心切,既已找到了,他也不会委屈自个在这儿受罪。 即便找到了旧日邺朝的记载,但这些记载占了好几个书架那么多,商钦本也没有想到那么快就有了线索。“方暇”这个名字就出现在大邺起居注的第一册 ,乃是大邺开朝的国师。 国师么? 商钦一字一句地读过邺朝那场登基大典的记载,字里行间都可见记录之人尽力隐晦避饰,但这个册封之礼…… 商钦一点点皱起了眉,一股说不清的不适在心间泛起,他忍着这点不快的情绪继续往后看,但是神色非但没有缓解,眉间的褶皱反而越来越深。 这点情绪一直酝酿到了看见国师殿的修缮,看着那宫殿位置的描述,商钦才猛地意识到先前那些违和到底在何处。一时之间,面上几乎覆上寒霜。 一旁见杯盏空了欲要上前添水的内侍被这表情一吓,手里的茶壶就那么脱手砸到了地下,他也顾不得滚烫的水泼到身上的疼痛,哆哆嗦嗦的跪地伏下,几度张嘴却都是牙关打颤,竟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利索。 商钦本就心情极差,再被这动静一搅扰,脸上立时显出些阴郁的神色,他淡淡地瞥过去一眼,立刻就有左右侍从会意上去拖人,只是还没有走到近前,就见上首的主子一边收着手中的书卷,一边淡声吩咐,“罢了,收拾干净、都退下吧。” 常年跟在商钦身边的那几个心腹立刻猜到主子前后态度变化的原因,当即改抓人为收拾残局。待又轻又快地收拾完那一地碎片之后,看着先前那摔了壶的小内侍仍旧哆哆嗦嗦跪在原地,不由上前摁着人行了个礼、半拖半拉的将之一块儿带了出去,却免不了在心里感慨这内侍真是福大命大,居然正撞上了那位回来。 门扉关上的瞬间,本该只余下一个人的大殿内却传来了对话声。 心腹们对此早都见怪不怪,心下甚至能道一句“果真如此”。 他们不知那位从未现过真身的“暇公子”是妖是鬼还是仙人,但是单凭这一点,都足够他们这些在主子手底下做事的人将其供起来了。 方暇没太关注那几个出去的内侍,因为他自己这会儿也满脑门子问号。 他去四方馆那探听了一波消息,反而把自己整得更迷糊了。这倒不是因为没有找到黎帝让商钦留在北方的原因,或者说恰恰相反,他就是因为听到了原因,所以才觉得不能理解。 最近这段时间黎朝那几个皇子之间的事,方暇也从商钦的消息渠道里知道了不少。也就是因为那边这么乱着,他们这儿才敢把安京已定的消息拖了这么久才传回去。 而方暇刚才听见的,南边那不让商钦回去,居然是因为京城局势混乱,担心再回去一个皇子会让情况变得更难控制。 方暇听完这个理由,脑子里面简直是大写加粗的问号。 更加离谱的是,那几个过来传旨的使臣居然还对此深表赞同。 方暇:??? 他们难道没有给事情的轻重缓急、人物的危险程度排排号吗? 商钦手里有兵啊! 不仅有兵,还打下了一个城!! 如果说京城那边的闹腾还是在规则范围内、皇权笼罩之下,是属于皇帝控制之下皇子们的争权夺利,那么带着兵的商钦这就完全变成了有掀翻规则能力的人了,他就身份属性而言,已经不单单算是“皇子”,而是直接威胁到黎帝的“对手”了。 结果黎帝非但没有趁着对手弱小赶紧剪除羽翼,反而因为皇子们争权夺利的那点儿事,给足了对手发育时间。 就方暇前些年在朝廷里吃瓜看戏兼收集情报,旁观黎帝和群臣们斗智斗勇,没觉得这个皇帝这么傻呀?虽然政事上确实昏庸了点,但是在涉及自己利益方面,这个皇帝简直精明极了。 商钦倒是很平静,像是对这个情况早有预料,他解释:“黎朝已经数代都未起兵戈了。” 早几代被迫南渡的恐惧深深刻在脑海里,纵然有大江的天险阻隔,他们对于北戎铁蹄的惧怕也未减分毫,北方稍有动刀兵之迹、就忙不迭地遣使前去议和。但与之相对的,是朝中极低的武将地位。 毕竟既然不动兵、也不需要打仗,那不管是武将还是兵卒,都只是虚设而已。如此,便是同级官员,武官也天然的比文臣矮上一头。 大黎的朝廷对北戎的骑兵有多恐惧,对本朝的将士就有多轻视。 方暇就自己这些年的所见所闻,倒是能明白商钦说的这些话,只是—— “咱们可是把安京打下来了啊。” 虽然为了削弱黎帝的警惕心,那份捷报上种种意外堆叠,简直就跟白捡了战果一样,但是这到底是拿下了一座城,还是旧日都城,都这样了,黎帝还不放在心上? 商钦笑了下,“福寿他们这回做得不错。” 方暇:“……” 原来是被忽悠瘸了。 商钦察觉到方暇这反常的沉默,不由偏头问了一句:“怎么了?” 方暇:“没什么。” 就是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家崽笑得像个大反派。 怎么可能?!崽他明明又乖巧又听话,有什么问题都是黎帝、黎朝皇宫的锅!! 虽然几乎被商钦给出的理由说服了,但是这件事毕竟关系重大,趁着南方朝廷过来的使者还在这边休整的这几日,方暇还是不太放心地直往四方馆跑。 商钦倒是趁着这个机会将手中的邺史翻了个七七八八,其中尤以开国那一段研读最细,每看完一次脸色就黑上一分。周围伺候的人不知发生了何事,却也都战战兢兢小心谨慎,只盼着那位不知道去哪儿的暇公子今日能早些回来。 方暇倒是不知道,自己一个透明人当得还能让这么多人都惦念着,他这会儿正跟着黎朝的使者到处逛呢。 按照黎朝那腐败官场的现状,到外地出差的中央官吃拿卡要简直都是惯例了,每出一次差就是一趟公费旅游,还有当地官员的各种孝敬,要不是这会儿的赶路实在辛苦,这简直是个不得了的美差。 商钦前几年都在各地当地方官,对于接见钦使这套流程倒是很熟悉,他却不惯着这些人的毛病,安排驿馆、提供饭食,再多的就没了。 若是寻常官员这么干,免不了被到御前狠参一笔,轻则官职不保,重则人头落地。但商钦虽不受宠又没有母家支持,可皇子这层身份已经是他最大的后台了。那些想要参的人多少也会掂量一下,大部分也就这么咬咬牙忍了,偶尔遇到一两个特别执着的,也往往在动手之前就自己先一步出事。 类似的情况一次两次还能说巧合,出现的次数多了,朝臣也都明白,这位九殿下不是那么好惹的,后就渐渐消停下去——可谓是把“欺软怕硬”那一套发挥到了极致。 这次的钦使也早就听说过九殿下的名头,对于现在这把他们撂到一边的冷待也早有预料,但是却仍旧没有立刻启程回去。 这原因说说也并不复杂:一则是大黎的朝堂上这会儿确实乱成了一锅粥,他们此次北上也有为了避祸的念头,自然是待得愈久、回去得愈迟越好;二则这会儿的长途旅行确实是个很折磨人的事儿,这些个身娇体贵的文官一路舟车劳顿,的确需要一段时日好好歇歇休整;当然还有第三点,虽说商钦全无招待的意思,但是安京这地方在黎朝人心中到底是不一样的,难得来一次、还不必像是早些年一样提心吊胆地忧惧着北戎人,他们索性自掏腰包逛起了这个昔年风流繁华的都城。 无论多么困苦多么辛酸的时代,最上层的那一群人总有办法把日子过得声色犬马,这些人连日来出入梨园茶坊、青楼楚馆,居然颇有些乐不思蜀的意味。 这可苦了本来打算跟着探听消息的方暇,虽然别人看不见,他也是有道德底线的好吧?!他对于这些官员的私生活,真是一毛钱都不感兴趣!! 方暇都犹豫着要不干脆自我说服一下、放弃得了,毕竟商钦不像是担心的样子,他犯不着为了自己那一点点怀疑做出这么大的牺牲。但是好在这群人大白天还算是衣冠楚楚,没干出什么方暇没法跟上去的事儿,他们这日去了梨园听戏。 方暇:松口气jpg 他跟着这群人进去免票蹭了一场。 这会儿的娱乐方式实在有限,方暇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能听戏听的津津有味儿,他在心底为自己这突飞猛进的艺术欣赏水平啧啧感慨了两句,倒也确实从那咿咿呀呀的唱词中捋清的台上故事脉络。 这梗说起来也不太新。 在古代人心目中高高在上的也就两种,一是皇帝,一是神仙,无论哪一个在戏曲中都是经久不衰的形象,将这两个热梗糅合到一起,再加上爱情这个千古传唱的元素,自然是爆款预定。 这曲目讲的是人间皇帝和天上仙人的爱情故事。 涉及到仙凡相恋的故事,大多是be结尾,这一曲也不例外,方暇看到最后那“仙人回到天上,人间帝王凡尘相思”的结局,也免不了颇为投入剧情地唏嘘感慨几句。 ——还怪可惜的。 第40章 冷宫16 商钦一连看了好几日前朝邺太祖的起居注,再加旁的相关记载,身上的低气压掩都掩不住。兴许是“神种”之事对皇帝而言确实有足够的吸引力,在有关前朝开朝前后几年的记录,纵然是民间的野史杂谈也被当年的黎朝皇帝收集了不少。只是比起正史记录中的遮掩讳饰,那些野史可就不讲究多了,甚至有些图文并茂、胡编乱造怎么香艳怎么来的低俗之物。 商钦看后的心情可想而知。 也因此这几日殿内光是掀翻的桌案都有数张,砸碎了的瓷器摆设更是不计其数,几天下来,这殿内也只剩了砸不了的墙柱还是原样,其余全都换了新的。 伺候的人每日里都是敛气屏声,生怕多喘口气就惹怒了正在气头上的主子,简直时时刻刻都盼着暇公子今日能早些回来。 撕拉—— 纸张撕碎的声音在一片寂静的大殿内格外刺耳,殿内伺候连同外面侍立的侍卫越发低下了本就垂着的头,生怕被注意到。 要知道在此之前,这位便是再如何到气头上,也没撕过书啊。 商钦撕了还不够,他抬脚踩在那一地的纸屑上、狠狠碾过,过了好半天才咬着牙吩咐,“烧了、烧干净点。” 说罢,像是不堪忍受一样,抬脚就往外走去。 看那阴沉沉的表情,若是是写书的人尚在人世,他恐怕恨不得将人剥了皮。 就连刚才,他也确实动过将写书人的后人抓来斩了的想法,但也只瞬许就将这暴戾的思绪压下——他知晓阿暇并不喜这样的事,倘若他真做了,阿暇大抵会不高兴的。 只是到底心中郁气堵塞,暂且是看不下去了。 商钦虽是懒得搭理黎朝来的那几个官员,但是却让人关注着行踪。毕竟倘若那些人真的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不管是糊弄过去还是杀人灭口,都要费一番功夫。 知道方暇就跟着那群人,商钦问了以后抬脚就往那边走。 商钦想要去哪儿,自然是没有人敢拦的。 但是这安京刚定没有几日,到底说不上安全,放任主子一个人出去也不可能,当即有一队护卫跟了上去。 出了宫城往西,走了好一段才到了那个坊市中戏班子。 但商钦还未走近,隔了一道院墙就听见咿咿呀呀的唱腔,“留不住、留不住,终究是仙凡殊途……” 商钦兀地止住了步子。 随从的护卫都跟随着停住,隔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前方一声沉沉的问声:“这是什么曲目?” 隔了一会儿,有人小声回:“回殿下,此乃《妄思》,是前朝……禁曲。” 少许的沉默之后,那人又屏着气问,“可要将那班主压来问责?” 虽说是当年文皇帝下令禁唱的曲目,但是这些三教九流总有传下去的法子,南方大黎朝廷管得严,没有敢在明面上唱的。但是安京落在北戎手里这么久,那些禁令早就形同虚设,梨园讨口饭吃不易,自然是贵人们爱听什么他们唱什么。 商钦没有回答,而是沉默着听完了这一曲,久久未动。 一直到戏班子有个小童出来泼水,推门就看到了外面这一群人,他“啊”的一声就要往后退,迈出来的那只脚被门槛一绊,脏水反过来被泼了一身,铜盆砸在院子里的铺路石上哐当作响。 那小童却顾不得去捡,反过身来手脚并用地往里爬,一边踉跄着一边惊恐,“班主!班主!!有人!!有刀!!有人带着刀……” 孩童尖细声音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那扇被推撞在墙上又弹回去的门扉后。 左右刚想要上前请示,商钦已经深深地看了那戏院子、转身离开。 方暇这日回来,就看见宫殿大门紧闭,里面并未点灯。 他从窗子里往里瞥了一眼,内里黑黢黢的一片,看不太清,想来商钦是已经回去休息了。 方暇虽然有点纳闷商钦怎么今日歇得这么早,但是也没有再往深里想。只是等他准备回去的时候,却听见一声不确定,“阿暇?” 这声音放得极轻,几乎像是气音了。 方暇一时都不肯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但还是脚步顿住,纳闷地往里看,终于在大殿内最黑的那个角落里看到一个模糊的像是人形的东西。 方暇:? 还不等他过去问一句“是怎么了”,刚才还在那儿静静蜷缩着不动的商钦突然站起来。 似乎因为保持这个姿势太久,半边身体已经发麻,商钦起身的时候摇晃了一下,但仍旧踉跄着往窗边去。 一直走到近前。 商钦手指死死扣住窗沿,眼神却来回移动着,“阿暇,你在吗?” 方暇还是第一次在商钦脸上看见这种不确定的表情。 毕竟早在他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还是个被欺负的小可怜的小商钦就已经能准确找到他的位置,之后更是屡屡让他怀疑对方到底是不是真的看不见他。 方暇这迟疑的一瞬间,商钦脸上的表情已经从不确定变成了慌张,他提高了声音,调子甚至有点尖锐,“阿暇!!” 方暇也顾不得思考那些杂七杂八的,连忙回答:“我在。” 得到回应的商钦脸上的神情稍定,但情绪仍旧称不上好。 这情况方暇也不好绕路去走门了,索性直接翻了窗进来,之后又忙问:“怎么了?是发生什么了吗?” 商钦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没什么。” 虽然他这么回答了,但方暇又不瞎,就商钦刚才的表现,哪里像是没什么,只是对方这明显不想说的样子,他又不好硬逼着。 方暇想了想,又重复了一遍,“我在。” 商钦怔了一下,脸上的神色终于稍松,但眉宇间的郁色却依旧未减。 如果说那些毫无根据的野史只是让他气愤至极到想要杀人,但今日听到的那首梨园之曲才是真真正正地切中了他内心的恐惧。 阿暇会走、会离开他。 只要稍一想像这种可能,商钦就像回到了当年——回到了那个毫无依靠、随时可能死去的冷宫。 黑暗,冰冷,饥饿,还有时时刻刻都在折磨着人的疼痛。 那些他以为自己早已忘却的感觉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商钦当然想要把人留下,他以重金寻能人异士,可是这些年登门求财的人…… 那些废物!! 他们连阿暇都看不见,更遑论留下。 商钦死死咬住牙关,他现下早就不是那个毫无自保之力的孩童,但是在阿暇的事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无力。这种无力就仿佛回到了他最厌恶、最痛恨,最想要忘记的那个时候。 半晌,商钦才声音微弱地开口,“……阿暇,不要走。” 无力到他只能这么恳求着。 方暇这次真的懵住了。 他从来没见过商钦这模样,就算是当年他刚来这个世界时候,被欺负成那样的小商钦也从来都没有显露出这么脆弱的一面。 商钦已经蹲下身去,像是惧怕外面落日那点微末的余晖,他抱着膝蜷缩在窗下的阴影里。他蹲坐下去之后,无意识的向着前面伸了一下手,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动作陡然僵住。 他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僵滞了瞬许,又从小指开始一根根屈起原本前伸的指节,手臂也重新收回,他半蜷着将脸埋到了臂间。 方暇意识到,商钦刚才是想拉一拉他。 但是这些年下来,商钦应该也意识到他一直在避免肢体接触,所以从来都没碰过他。也就是说他这些年老父亲当下来,别说拍拍抱抱举高高了,连拉个手都没有。 肢体接触有时候能给人相当的安全感。商钦因为幼年时的经历,其实非常缺乏这种安全感,但是他却一次也没有提过。 方暇突然就心软了:这得是多懂事乖巧又听话的崽啊。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系统余额。 因为先前攻下安京时帮忙做的情报工作,他一下子多了一大笔进账,再加上早些年杂七杂八攒下来的,也够换个身体的。 不过在今天之前方暇都没有这个打算。 毕竟这么些年下来,他早就适应了这种透明人的生活,没什么迫切改变现状的愿望。 方暇本来想要再攒攒,等商钦遇到什么困难的时候好帮忙,再或者留到对方正式登基的时候,也搞个上次特效的大场面。 只是方暇看着靠着墙壁蜷缩着的商钦,意识到他需要的并不是什么大场面,他或许更想要一个拥抱。 方暇在心里悄悄地叹了口气,随即就叫了一声:[系统。] 系统来这个世界之前,对于宿主不要身体的行为提出了一百二十个担心,但是在见证了宿主这几年的潇洒生活之后,它觉得思路被打开、发现了一种全新的任务方式。这会儿对宿主提出的这个要求,它反而犹豫了:[宿主,你真的想好了?构建身体没有办法退货,宿主拥有实体之后,就没有办法回到之前的状态了。] 方暇还真的迟疑了一下。到这个世界以后,不管一开始在皇宫,还是后来在外面,他能帮到商钦都是仗着别人看不见。要是真有了身体,之后可能就帮不上什么忙了。 正犹豫间,那边抱着膝的商钦手臂像是又收紧了几分,竟然有点像是颤抖。 那点纠结瞬间被打散,方暇果断:[换。] 商钦现在早就不是那个冷宫里无依无靠的皇子了,他现在势力发展到这个地步,自己之后能帮上的忙相当有限,还不如趁着最后的机会好好陪陪都不知不觉长这么大的崽。 商钦虽然看不见,但是这些年下来对另一个人的气息早就足够熟悉,他感觉到阿暇在靠近。 那感觉似乎与往常有什么不一样,但是商钦这会儿思绪混乱间却也无暇细究,只模模糊糊地想着:要是再往前,就要碰到了。 这么想着,他下意识的想要往后退一退,但是有动作之前,却被人轻轻拥住。 由于当年在冷宫的那点经历,商钦并不喜欢和人接触,如果有别人这么未经允许碰到了他,那两条手臂早就被他命人砍了。 但是身后那熟悉的气息让他一下子像僵住了一样不敢动弹。 是阿暇…… 他是在梦中吗? 第41章 冷宫17 商钦一开始为这个猝不及防的拥抱僵住,但是反应过来之后立刻想要挣脱。 方暇知道他担心什么,轻拍了拍商钦过度用力而紧绷的手臂,轻声“没关系”。 这话音还没落完就被扯到了怀里,两个人的位置瞬间倒了个儿。 从黎帝命诸位皇子出宫开府之后,商钦就再也没回过兰幽宫了,但是就方暇目测观察,现在的商钦绝对长到了他当时划的线,这会儿轻轻松松的就把他摁到了怀里,然后抱着不撒手了。 方暇:? 这个姿势一点都不舒服,他稍微挣了挣,却被按得更紧了,这下子不仅不舒服,甚至都有点疼了。 ……不止“有点”的程度,随着商钦手臂收紧,方暇感觉骨头都要被他勒断了。 方暇几乎是咬着牙:“放手。” 似乎是这语气太重,原本抱着他的人一僵。 方暇忍不住反思了一下自己的态度是不是太过,但是他这会儿疼得呲牙咧嘴的,实在没有多少心情注意语气。 话虽如此,但是方暇还是尽力放缓了语气,“你松开点,疼。” 商钦果真依言松了一点——就一点,方暇都不确定到底是商钦松了劲儿,还是自己疼得太久麻木了。 方暇刚想再说什么,就听耳边一句不确定地,“阿暇?” 语气飘忽又小心翼翼的。 这态度让方暇把原本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 算了,抱紧点就抱紧点吧、又勒不死人。 他这次让系统构建身体,不就是为了抱一抱、安慰一下心情低落的崽么。虽然现在抱和被抱的位置有点颠倒,但是目标还是达到了的。 这么想着的方暇又重复了今天第三遍,“我在。” “阿暇。” “在。” “阿暇。” “怎么了?” …… ………… 方暇数不太清楚商钦牌复读机到底叫了第十遍还是第十一遍,他已经连个“嗯”都回答不出来了,而没有得到回应的商钦却一下子急了起来,“阿暇,你还在吗?!” 方暇:“……” 他要是不在的话,商钦怀里抱着的这一大块是什么、人形抱枕吗?! 他有气无力,“在。” 生无可恋jpg 方暇在那一声声叫魂似的“阿暇”中睡着了,就连梦里都没个消停,睡一觉起来脑子里面还有回声。方暇简直身心俱疲,只觉得这觉还不如不睡。 他都有点后悔昨天脑子一抽下的决定了。 虽然不知道商钦昨天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儿,但是以对方的自我调节能力,缓一晚上绝对就好了,有他没他区别不大。 这么想想,他昨天晚上根本是瞎操老父亲的心,一点也没有必要。 方暇心里叹着气,抬手想要摁一摁还在抽疼的脑袋,结果一动弹、手臂居然没能抬得起来。虽然当了那么多年“鬼”,但这个仿佛鬼压床一样的感觉还是让方暇一下子就吓清醒了,睁眼就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看见他醒过来,这双眼的主人眨了眨眼皮,“阿暇,早上好。” 方暇下意识的回了一个“早”字,很快就意识到,刚才抬不起手来不是什么鬼压床,是他的手臂被这个小混蛋摁着! 方暇看了一眼外面已经亮了的天色,商钦不会就这么抱了一宿吧? 方暇刚想开口问,殿门却被人轻轻打开。 是听见里面终于有了动静,进来伺候洗漱的宫人。 宫人们进来的时候,全都低着头将动静放到极轻。盖因这位主子起得一向准时,便是前一宿多晚睡下,第二日也都是卯时前醒了,这一觉睡到大天亮还是从来没有的。 可见昨天实在是气得很了,想来晨起时心情也不会多好。 这位殿下可不是个多仁善的主子,若是一个不留神撞到他气头上,那可真是死了也白死。再加这会儿大清早的,暇公子也不一定起,这要是出了错,半条活路都没有。 走在最前面的采蘩,只在进殿时迅速瞥了一眼,确认了主子的方位后,便不敢抬头,视线低着、只瞧着脚下的那一小块路,双手端着瓷盆,又轻又快地往前走,手却稳得连盆里的水面都未晃一下,她估摸着距离走到了近前跪下,视线范围内却出现了两道纠缠在一起的衣摆。 一个颜色倒是熟悉,是极艳的赤红。 黎朝乃是金德,尚白色。但是这位主子却偏喜欢艳丽的颜色,尤以赤色为最,要知赤色属火,火克金,这颜色在大黎其实颇不受待见。不过这位主子喜欢,自是没人敢劝,兴许暇公子可以说上两句,但是妖鬼大抵不熟悉人类的忌讳,便一直没有开口,旁人也没有敢提醒他的。 早先也有私下想接触暇公子的人。 毕竟谁都知道,若是在主子跟前犯了错,只要暇公子在旁多说一句话,命就能保住了,有这一点在,谁能不动点歪心思。 不过那些人的下场……采蘩稍一回想,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总之几次杀鸡儆猴下去,现下还留着的人都老老实实的,绝无人敢把主意打到暇公子身上。 就如同这次,就算是知晓主子在气头上、她们一不小心容易惹了怒,却无人敢去另一边请暇公子过来。毕竟若小心谨慎些不犯错倒不一定被迁怒,倘若真的专程将暇公子请了来,那才是必定触怒主子。 只是采蘩也没想会看见今日这一幕。 她视线忍不住顺着另一道纠缠着蓝色衣摆往上了稍许,虽不敢僭越地抬得再高,却足够看清楚,那是一个人——主子怀里抱着另一个人。 采蘩:! 震惊太过,她一时都忘了收回视线。 这么明显的注视自然被注意到了,一道视线警告地落来一瞬,采蘩只觉身上的压力一下子加了几倍,点点冷意从后背泛起来。 采蘩忙不迭地收回眼神,手却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只是她刚才一路紧绷着过来,抓住瓷盆双耳的手心早就汗湿,这会儿这么一点点轻微的动作,那盆就前倾着滑动、眼看着就要脱手。 采蘩瞳孔一下子缩成针尖大小。 虽然不知道主子怀里到底是什么人,但是能被主子这么抱着,必定在主子心里地位不一般,她这一盆水要是泼过去,自己绝对活不过明日。 这些想法闪过也不过瞬息之间,许是求生欲的爆发,采蘩反应极快得压着手腕往上翻,原本往前泼的水竟那么被她转过来稳住,但这一压一翻间到底是水波荡漾,前后都溅出去不少。 这点水声在一片寂静的宫殿内格外明显,身后跟着的几个宫人瞬息之间就跪了一地,手上的东西还举着,但是脑袋已经压的要多低有多低。 最前面的采蘩脸已经全白了,好半天才从嗓子眼儿里挤出声嘶哑颤抖的,“殿下……赎罪。” 吐字的间隙还和着牙关打颤的咯咯声。 方暇看着那群鱼贯而入的宫人,先因为商钦早上洗漱排场惊了一下。 说起来自从商钦从宫中搬出来以后,他既不用陪读、也不用去蹭早朝,早就习惯了睡到了自然醒,还真不知道商钦起来之后居然是这排场。 但是想想在黎朝皇宫的所见所闻,他居然觉得这场面也不算太离谱。 比起黎朝皇室的其他人,商钦这还算是简朴了。 方暇正努力自我说服着,只是他还没能缓过神来,就看见最前面的宫人哆哆嗦嗦、一脸惊吓地跪下。 这个宫人方暇认得,是商钦还在兰幽宫时就跟着的宫女。 但、惊吓? 方暇还真没料到能从这大宫女脸上看见这个表情。 要知道商钦身边的都是一群连大白天的凭空出现声音都面不改色、能仿佛没听见的牛人。反正方暇觉得角色互换一下,他是做不到那么从容淡定、有视灵异事件为无物的冷静心态。 连青天白日见鬼都能冷静接受,方暇实在想不到有什么能吓到她们点。 等等……见鬼? 方暇总算想起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定位,如果他是那个“鬼”的话,这会儿能被看见了,那当然就是“见鬼”——该不会是被他吓的吧? 昨天乌漆抹黑的、再加手边没镜子,方暇也没有仔细看,他这会儿突然有点担心,那个小傻子系统没给他整出什么青面獠牙的恶鬼形态? 系统:[?!] 还真没受过这个委屈的系统大声:[我没有!!] 突然拔高的声音震得人脑仁疼,方暇很不走心地“嗯嗯”了两声,又熟门熟路地安抚:[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是人和人的审美都不一样,别说系统和人的了。] 真的被这两句话糊弄过去的系统安静下来。 系统:错觉吗?总觉得这话里有哪里不对劲儿。 方暇已经准备起来看看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了,结果一起、没能起得来——商钦还是像昨天晚上一样抱着没撒手。 方暇:? “你——” 都抱了一晚上了,还没有抱够吗?手不麻吗?! 他险险把脱口而出的话咽下去,主要是“抱了一晚上”这个说法,怎么听都带着一股引人误会的微妙意味。 方暇刚刚想到这里,某个想法福至心灵的冒了出来。 他看了看自己现在和商钦的状况,又看看那边跪了一地,满是“非礼勿视”、连头都不敢抬的宫女。 方暇:“……” ——淦! 还用他说什么来引人误会吗?现在就已经很误会了!! 这是在告诉他,不管哪个世界,他都逃不过出场社死的结局吗?!! 第42章 冷宫18 窒息的方暇眼神放空地僵硬了好几秒,但现在既没有时光机让他回到昨天晚上拦住那个一时冲动的自己、又没有隐身衣让他原地消失,他只能努力想办法解决现状。 无数先辈的血泪经验已经说明,像这种引人误会的情况,解释只会越描越黑,反而表现得越是自然越是让旁边的人怀疑自己多想。 ——正所谓“只要我不尴尬,尴尬就追不上我”。 方暇想要假装自然地起来……没能起得来。 方暇:“……” 他这次真的忍不住咬牙了。 方暇瞪着仍旧死死不撒手,表情真的自然到理直气壮的商钦,一字一顿:“你、先、放、开。” 这个小混蛋到底打算抱到什么时候?! ——撒娇也要看场合!你爹的清白都快毁到你手里了啊!! 不同于怒气值upup,都快攒起蓄力条的方暇,旁边跪着的人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都是下意识地精神一松:原来暇公子今日在的。 采蘩离得最近,对声音的来源也判断得最清楚。 是那个人?正被主子抱着的那个人。 她晃了一下神,心底道了句“也对”。 除了那一位,还有谁能被主子这么抱着呢? 知晓自己今日逃得一命的采蘩悄悄松了口气,但有刚才的教训在,她也不敢乱看,谨慎地将视线定在最低的范围内,但仍旧注意到了暇公子的起身。 刚才被溅了水的衣摆随着他的动作垂下,水珠一滴滴坠落,那衣料居然并未被沾湿。 采蘩屏着气,视线越发往下低垂了。 暇公子果真不是凡人。 暇公子“化形”这件事对于商钦身边的人来说,是大大的好事,一连几日都无人受责罚,一些小纰漏都被轻轻放过,可见主上这几日心情着实不错。 但对于当事人来说,情况似乎就变得没那么友好了。 方暇手里拿着一本游记,正准备翻页,余光就瞥见那边不知什么时候又伸过来的爪子。 方暇嘴角抽了抽,干脆也不看书了,直接把书卷成筒啪地一下子打在那又不老实的爪子上面,被打的人也不喊疼(方暇:本来就不疼!),老老实实地收回手。从始至终人就端坐在桌边,一副认真处理政务的模样,就是唇角下撇、半垂着眼的模样多多少少显得有点委屈。 方暇:“……” 他还委屈了?!他有什么资格委屈?! 方暇一开始还挺放纵商钦贴贴的,毕竟是对前些年的补偿。 但是这个小混蛋根本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他只会“得寸进尺”和“蹬鼻子上脸”!! 方暇能有这些认知,全都是这些天下来的血泪教训! 最一开始时候,商钦就是像现在这样悄悄伸爪子过来,有时候是拉手指、有时候是抓手腕,方暇一般也就瞥一眼就放任了,反正单手也能翻书,对他的影响也不大。 然而这只是个开始。 等方暇翻了几页书回过神来,就会发现原本隔了半臂距离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蹭到了身边。 方暇:“……” 算了,近一点就近一点,不就是贴贴吗?贴吧贴吧。 等他再翻几页,腰上就一紧。 方暇眉头一跳,盯着腰上的手臂看了几秒,自我说服:贴都贴了,抱一下也没什么。 过一会儿,另一只胳膊也环过来了,身后另一个人的气息贴近,方暇整个人都要被他拢在怀里。 方暇:“……” 他深吸口气,继续说服自己:抱都抱了,抱着的姿势也没什么要紧。 …… 半个时辰之后,被迫维持着一个姿势的方暇胳膊都麻了,他终于忍不住,对着那个抱住了就不撒手的小混蛋:“你松开。” 商钦倒是听话,叫松开就松开了。 但是过不了半刻钟就故态复萌,重新变成黏过来的八爪鱼。 方暇这几天的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 现在未免身上多一个黏上了扒都扒不下来的大型挂件,方暇已经学会了把苗头掐灭在萌芽状态:在他伸爪子的时候就给打掉! 但是这会儿看见商钦脸上怎么看怎么委屈、怎么看怎么落寞的表情,方暇又忍不住反思自己刚才的态度是不是太过了。不过这一丁点儿动摇很快就被他掐灭了,这个小混蛋绝对是在仗着这张好脸装可怜,他但凡敢方暇一点点,对方就绝对敢得寸进尺、接着黏上来。 ↑↑↑都是这些天的经验教训。 那之后又过了几个月,从能贴贴后突然变成了一个大型黏人精的商钦才勉强恢复了正常。 虽然仍旧贼心不死,一个不注意就被他黏上来,但是总算不像一开始那样,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连睡觉都要抱着。 方暇很想晃着商钦的肩膀使劲摇一摇,让他清醒一点:他可不是个三岁的钦宝宝,都二十三了!!加冠之后都过了三年,放在哪都妥妥的成年了!要不是黎帝操心小十三全没空管其他儿子,按这个时代的传统,他这会儿孩子都满地跑了!! 不管从哪方面想,这么大一只、也早都过了撒娇的年纪了! 补偿童年也适可而止一点啊! 经过这么一段时日,方暇总觉得商钦身边的人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 但方暇也早都放弃挣扎了,能跟在商钦身边的人全都是心有成算、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不往外说就得了,他难道还能管着人心里怎么想的吗? ——就算想管也管不住啊!摔! 随着时间的推移,商钦在北方的势力渐渐步上正轨。 毕竟作为一个傲天,“有一个支点就能撬起地球”那是基本操作,有了根据地之后,再步步蚕食向外发展势力,那就容易多了。 方暇现在有实体的状态也没有办法再继续帮忙收集情报,他干脆跟商钦要了几个工匠、重新扎进老本行里,也就是农业生产。方暇也是前段时日才发现,虽然他当年从商城里面买来的种子退化的退化、失踪的失踪,但是一些改良农具却都保留下来了。不过他那时候的工作重心不在这方面,也没有买过相关资料,只是凭借着那点微薄的记忆给工匠描述了大概的形状,让他们自己琢磨做出来的。 方暇不确定是因为这自己的参与度过低,所以没被算作外来干涉,还是因为这个世界的农业发展水平本来就到了该出现这些东西都地步。但是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就去试试,万一能有点作用呢? 有了之前的经验教训,方暇也不敢直接从商城里买个农具样品拿出来让人仿照去做,只能大概描述工具的用途,让这群匠人自己琢磨着画图纸,然后再从中选出功能样式最贴近的,等他们做出来之后先试用,接着再将那些不便利的地方一点一点的改。 ——可谓是非常委婉曲折、且耗时耗力了。 方暇手里空握着标准答案,却不能直接给,心里怎么着急上火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不过最初的那一段时间过去,方暇很快就察觉到了这种做法的好处。 虽然一开始不管怎么努力旁敲侧击都没有成效,方暇差点崩溃到恨不得直接自己上手去干了。但是经过一段时间的培养之后,这些匠人已经能够自主地进行研究,有些地方,方暇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提议,他们就能主动钻研。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方暇这会儿总算对这句话有了点真切的认知。 北方商钦这边打地盘搞基建风风火火,而在南方黎朝皇宫的宫斗大戏也不遑多让。 那位备受疼宠的小十三终究还是没能熬过去,在昏睡了数月之后在梦中逝去,黎帝大发雷霆,也没有管宴会下毒之事查没查出结果,直接流放了废太子和二皇子。 这下子整个朝堂一下子如沸水一样热闹起来了。 毕竟剩下的皇子里,既没有嫡又没有长、也没有如小十三一样格外得皇帝宠爱的,真要细究起来、谁也不差谁的。又有黎帝这些年为了废掉太子威望的所作所为,剩下的皇子越发胆大起来。再加之黎帝在黎朝的历代皇帝中也是个格外能生的,一时之间,除去那几个实在年纪过小、和哥哥们比起来实在没有竞争力的,黎帝的那十几号已经成人的皇子足够将整个朝堂搅得天翻地覆了。 黎朝朝廷的那些情况,有商钦留在宫内的探子传来第一手情报,方暇自然也跟着看了个全。 看着那边离间、反间、还有一系列“甲知道乙知道甲不知道乙知道”的套娃行为,方暇简直嘶嘶地倒吸凉气,这惊险刺激不比听戏热闹多了? 方暇正想着听戏呢,就听宫人禀报,“殿下召的各地戏班子今日都到齐了,暂且安置在景洛园。暇公子有闲暇可以去看看,若是有合意的,便留在宫里”。 方暇懵了一下,“戏班子?” 商钦叫戏班子进宫来干什么?他没觉出来对方爱听戏啊? 倒是前段时间聊起来,商钦问了他一句“是不是爱听”,方暇倒是没有反驳,毕竟这会儿的娱乐方式有限,比起斗鸡、斗蛐蛐这些,听听戏曲还怪陶冶情操的。 他当时怎么回的来着?好像是—— “太忙了,没空过去。” 毕竟那会儿有好几个农具到了研发的关键时期,他多少得在旁边盯一下,免得这几个已经有了点雏形的新手发明家钻了牛角尖、或走了什么大的弯路。 这是……因为他没空,商钦直接把戏班子请到宫里了? 方暇有点感动:这崽没有白养。 他正这么想着,却听那宫人接下来一个个念出这几个来自各地戏班子的名字。 那名字越报越多,方暇原本感动的心情也渐渐变成了僵硬。 这是找了多少人? 那小混蛋是打算在宫里办个戏曲101吗?! 而且琉州,那地方还刚刚打下来吧? 北面地盘还没稳固就闹这种幺蛾子,他的老父亲辛辛苦苦帮忙研究农具搞基建,这个小混蛋是想反过来把他钉到耻辱柱上吗?! ——不、孝、子! 第43章 冷宫19 有了商钦这猝不及防的一遭,方暇可算是体会了一把在这个时代上层的喜好对下面百姓的影响力。 那场在宫内办起来的“戏曲101”方暇最后还是看了,场面还真是挺震撼的,让人感慨不愧是国粹经典。不过该欣赏的欣赏、该打赏的打赏,方暇最后当然一个也没留,让人打哪儿送来的又送回哪去——他也就闲极了偶尔听个戏打发一下时间,也没有到专门养个戏班子的程度。 倒是商钦听见这事,皱眉问:“是没有合心意的?” 方暇忍不住沉默。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他从商钦的表情和语气中读出了点“那都是些什么废物”的潜台词。 方暇觉得他还是有义务给人正名一下的,毕竟这时候唱戏的都是从小苦功夫练下来的,那手势、那眼神,再一亮嗓、就连方暇这个外行中的纯外行都能听出来厉害。解释完了以后,方暇再三声明,如果想听戏的话,他会自己去戏园看的、犯不着非在宫里养一个戏班子。 这件事本来就该这么了结了,但是等到后来稍稍闲下来,方暇倒是真去了趟城西的戏班子。就见班主喜气洋洋、红光满面,戏台修缮一新、连台上伶人的服装道具也都是簇新的……要不是人还是原本的人,方暇差点都没敢认。 再一打听便知道,原是商钦召各地戏班子进京的事没瞒着。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 听戏一时之间成了安京的流行风尚,京中不少有钱人家都养起了自己的戏班子,方暇眼前这位班主也是有手腕的,在各家的收购中守住了自己的戏班子所有权,还拿了天使轮的投资,所以才有了方暇这次来看见的焕然一新的情况。 听完过程的方暇:“……”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楚王好细腰,楚国多饿死”? 想到这件事最初的起因,方暇莫名有点儿不好的预感,比如说……看,这口锅、它又大又圆jpg 想到自己可能会以一种奇葩的方式在历史上留下一点不那么好听的故事,方暇着实发了一会儿愁,但是转念又想到,史官记得都是大事,这点鸡毛蒜皮实在不值当被记一笔。 这么想着,方暇提着的那口气才稍稍松下。 而另一边,商钦接见了自上次之后第二批南方朝廷的来使。 能让商钦亲自去接待,自然是因为这次使者的身份不同——来人是十皇子,便是那个和商钦年龄最近的十弟。 不管是身份上、还是情理上,只要商钦还不打算现在就跟南方朝廷撕破脸皮,他确实该去见一面。而商钦对这位身娇体贵的好十弟情愿忍受一路舟车劳顿之苦,也要特地赶来一趟的原因也是知晓的,如此更该见一见了。 商钦一露面,商十就像是看到同胞亲哥哥一样迎了上去,亲热道:“九哥,许久未见。” 但是他这满脸热切的表情却一上来就碰了个壁,还未能走到近前,就被商钦身旁的护卫拦了住。 商十面色一僵,刚想发怒,就听前方一声玩味儿的轻笑。 商十满脸恼色循声望去,就见发出笑声那人慢条斯理地继续:“不敢当十殿下一声兄长。” 明明商钦神色算得上温和,但商十却还是背生寒意。虽然从未承认过,但是商十确实是有点怕这个九哥的。而商钦这话说得确实缘由,当年商十在书房也的确说过类似于“你不配”的话。但那时候谁又知道这个在宫中无依无靠、全无背景的皇子,会发展到了今日这盘踞北方的地步。 商十勉强带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有些磕绊道:“九哥说笑了,不过是儿时的一些气话,不值当九哥放在心上。” 听到那声似是漫不经心的“哦?是吗?”的回应,商十脸上的表情愈僵,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北上来找这位九哥的做法是否是正确的。 虽然一见面就气氛紧绷,但是这顿迎接远客、接风洗尘的宴会还是继续了下去。 商十到底是有求于人,居然生生咽下在殿外的那口气,席上试图拉着这位早已今非昔比的九哥回忆当年。 只是即便是商十努力把当年在书房的经历加上一些美好的童年滤镜,但是两人之间也实在没什么亲切友好的过往。以商十当年看这位九哥不顺眼的情况,两人之间没有结仇,都是因为他每次去找这九哥的麻烦都会莫名其妙地出事故,再加上少年商钦面无表情盯着人的时候,实在有些可怕。 时日久了,商十心里也犯了嘀咕,这才不敢再继续招惹这个怎么看怎么邪门的九哥。 有这些前因在,这会儿商十努力回忆起的事,有一件算一件,全都被坐在主位上的商钦毫不客气地拿话堵了。 一顿接风宴下来,吃得商十脸色铁青,原本打算借兵的话更是无从提起了。 商十毕竟是被人捧大的皇子,他刚出生的那几年母亲还正得盛宠,就算后来黎帝钟情那位新入宫的美人,已被封为贵妃的母亲在后宫的地位也早已稳固,他依旧是众星捧月,又有想要放手一搏、争个未来帝王母族的解家在身后举族倾力支持,商十在朝堂上也没有吃什么亏,却不想这次专程北上,竟得如此冷待。 也因此等到宴罢分别之时,商十连个僵硬的笑脸都挤不出来,只面无表情地和这个九哥对视。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商十的随行护卫中突然有几人抽刀上前、直奔商钦而去。 商十懵了一下,但是因为他就在和商钦的同一方向,在他为“自己的”卫队这突如其来的行为不解之前,先看到了那明晃晃的刀刃朝着自己而来。商十当即脸色刷白、吓得踉跄两下跌坐在地。 刺客径自越过跌在地下的十皇子,朝着前面的商钦而去,只是随着逼近,刺客眼中的厉色却显迟疑。因为被作为刺杀目标的那人面色平静,连眼神都没有多动一下,像是全没看见寒光凛凛的刀锋。 抱着这个疑惑、正在急速往前的刺客却觉眼前亮光一闪,原本因为高速移动而显得模糊的身侧景象突然清楚起来,就好像他的速度慢下——确实慢下了、只有脑袋慢下。 最后的最后、他看见了自己那仍旧惯性向前的身体。 飞溅的鲜血正淋了旁边跌坐在地的商十满头满脸,原本就吓到地上哆嗦的商十这下子一声没吭,白眼一翻、就彻彻底底晕过去了。 而这会儿的功夫,那几个冲上来的刺客已经死的死伤的伤,剩下几个专门留下审讯的活口也已被卸了下巴压倒在地。同时被压住的还有那几个因为事发突然到现在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真·随行护卫,后者此刻的心情大概跟晕过去的商十同样茫然,不过他们却不知那是不是主子的意思,一时之间竟也无人敢辨驳、只是茫然又沉默的被商钦的人绑住。 一旁负手站着的商钦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好像对这场景早有预料,直到这会儿这才慢吞吞的抬手,拇指在颊上抹过、擦掉了刚才溅来的一滴血珠。 旁边随行的内侍立刻就呈上一块干净的帕子,商钦用它擦干净了手指,一点也没掩饰脸上嫌恶的表情。 沾了血的帕子漂落在地,很快就被一只鞋履踩过。商钦一步步走到这位昏迷的十弟旁边,用脚踢了踢他的脸。商十显然是昏迷得够彻底,并没有被这动作惊醒,只是脑袋顺着这个力气歪到了一边。 商钦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虽然早有猜测,但是这个十弟还真是蠢得出乎他的意料。 被人当刀还不自知。 连自个儿的人都控制不住……不、他手下还有“自己人”吗? 商钦可不想再浪费人手,送这么个蠢货回驿馆。 他转头,径直对侧边吩咐下去,“让十殿下清醒下。” 话落,也懒得再在这个蠢货身上浪费时间,转身就要往外走。 商钦既然表明了这态度,那叫醒十皇子的方法自然也不会多温和。 混着碎冰的凉水兜头泼下来,在这已经入秋的天气生生把人冻得一个激灵,冰块撞在脸上骨骼突出的部分,砸得人生疼。 商十悠悠转醒,率先嗅到的是被冰水短暂冲开后重新涌入鼻腔、而显得更加明显的血腥味儿。这刺鼻的锈味儿唤醒了他那日恐惧至极,只敢深深埋藏在脑海深处,不敢再挖出的记忆。 是那一日—— “立嫡?” 那带着笑意的声音不大,但是却清晰的传入了宫殿中每个人的耳中。 紧接着是谁的喝骂痛斥,是父皇?还是太子? 商十颤了一下,那恐惧如有实质地压了上来,他嘴唇翕动着试图吐出一个“别”字:别说了!照他说的做!!不然…… 那喝骂声戛然而止,只余下了一点类似于脖子被掐住的气音,商十回忆中的场面已然模糊不清,但是那片刻死一样的寂静却还如此印象鲜明,而同样记忆深刻的是那最初蔓延开的血腥气儿。 片刻之后,那轻笑地声音重又响起。 “这下子便没有嫡了。”他这么说着。 然而,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在殿内那一声声陡然变得急促又沉重的喘息声中,那人仿佛恍然忆起一样,“我倒是忘了。除了‘立嫡’之外,似乎还有‘立长’这一说。” 在几声仓促又惶急的抽气声中,有谁怒喝了一句,“你敢?!!” 那人当然是敢的。 哭嚎声、求饶声、啜泣着认错恳求……这整殿本该有着最尊贵身份的、天下最体面的一群人这会儿却全无形象地哭嚎着跪求这一条活路。 但使大殿内的血腥味却越来越浓,越来越重。 屋外的冷风呼啸,鲜血从那还留着一道缝隙的殿门处向外溢出,在不知何时已落上一层薄雪的地面上洇出一道刺目的赤色的痕迹、那范围越来越大。 最后,那双漆黑的仿佛看不见一丝光的眼睛转向了他。 冰冷的、摄人的,那是商十此前从未经历过的恐惧。 ——濒临死亡的恐惧。 本能升腾的求生欲,让商十做出了这辈子最快、也是最正确的一个选择。也正是这个选择,救了他一命。 那极度惊恐之下,理智好似和身体分离了。 商十像是以一个抽离的视角旁观了自己接下来的动作。 他“看”着自己颤抖着稽首于地,行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大礼,听见了那句由于嗓子过度紧绷而显得怪异又尖细的—— “臣参见陛下”。 …… 他活下来了。 在那好似冥府地狱的大殿上活下来了。 第44章 冷宫20 商十醒了。 他睁开眼,周围一片血色的环境和刚才翻涌的记忆重叠,而站在更前面的,是那个熟悉的、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身影。 意识到那是何人之后,商十的脑中有一瞬的空白。 他甚至来不及想“这里是哪儿”、“刚才发生了什么”、“他明明远赴封地,为什么还会再见到这人”等等一系列问题,在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跪地叩首,“参见陛下。” 许久没有动静、也没有回应,就在商十都忍不住怀疑这是不是只是一场梦魇的时候,一双还沾着血的鞋履停到了他的身前。 商十呼吸一下子屏住。 他听见上方传来的、比任何噩梦都要令人惧怕的声音,“十殿下糊涂了?” 商十一抖,头叩得越发低了。 “是,臣糊涂。” 他紧接着听见那道声音更冷淡了些许,“陛下还在京城。” 商十那因为过度恐惧而混沌的脑子并不能捋清楚现状,但是这并不影响他鹦鹉学舌地跟着重复,“是,陛下在京城。” 这明显异常且不在掌控之中的现状让商钦皱了眉,他往侧边瞥了一眼,身旁的护卫立刻领会了主子的意思,上前一步一左一右地提着胳膊、将这位十皇子架了起来。 这猝不及防的动作让商十下意识地抬头,正和前面看过来的商钦视线对了个正着。他脸色一下子白了个透、却连晕都不敢晕过去,冷汗顺着脸颊一滴一滴的往下坠,刚才被泼过来的冰水打湿的前襟又浸了个透。他几次开口想要求饶,但是那咯咯打颤的牙关却让他哆嗦着吐不出一个字。 商钦这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神色突然温和下来。像是注意到那几次张合都没有发出声音的嘴唇,他甚是关切询问:“十弟是想说什么?” 这个突然亲切起来的称呼非但没有让商十松口气,反而让他越发颤抖起来。要不是这会儿有两个人架着他,他兴许就要直接瘫软在地上了。 但是商十却不敢不回话。 他狠狠咬了一下舌尖,血腥味儿慢开,这才勉强哆嗦着,“臣、臣……臣弟不敢。” ——臣弟。 商钦眯起了眼。 这时候他突然想起,阿暇曾经和他说过……注意身边突然举止失常、性情大变、像是变了一个人的人。 所以,阿暇一直在找的人是他吗? 他的好十弟。 因为生辰相近、又都是皇子,所以当年才找错了? 商钦拢在袖中的手握拳收紧,但是脸上的表情却越发趋于和缓,他甚至唇角往上挑着、勾起一抹轻飘飘的笑来。 商十却认得这表情,每当这位陛下要杀人的时候,都是这种表情——他的表情越是温和,脸上的笑容越是兴致盎然,待会儿的人死得越是惨。 而现在这个即将惨死的人,变成了他自己。 商十不知自己何处惹得对方生气,但是这位想要杀人本就不需要理由。 一幕幕曾经见过的场景在眼前闪现,商十脸上已经不只是冷汗了,鼻涕眼泪都失禁一样糊了满脸,面部的肌肉不自然的抽搐着,喉间发出一些类似呜咽的动静。少顷,一股骚臭的气息蔓延开来,初时极为浓重的气味被空旷空间中的冷风吹散,和周遭的血腥味儿混到了一起,让这处地方的气息变得越发复杂。 就在商十快要被那脑中闪现的一幕幕场景活活吓死的之前,商钦却后退了一步。 商钦扫了一眼左右,吩咐,“十殿下宴上喝多了,带他下去歇着吧。” 顿了顿,又补充,“好好照料。” 商十目送着那道身影远去,劫后余生,只有满脑子狂喜。 他根本无暇细思刚才那句话中隐含的关押意味、也没有功夫去想他要被带到哪里。 而另一边,转过身去的商钦神情却立刻阴沉下去。 ——他不能死、这个人还不能死。 自从发现阿暇在找人后,商钦旁敲侧击地试探了好几次,虽然阿暇每次都避开这个话题不谈,但是商钦还是从他的态度中判断出一些东西,就比如说找到这个人之后,阿暇就会离开。 ……那如果对方死了呢?是不是也会如此? 商钦不能去赌这个可能性。 他赌不起。 另一边的方暇听见系统的点数变动提醒,一下子就警惕起来。 方暇早在上个世界的时候就发现了,系统虽然对他小世界内的所作所为都是用点数统计成果的,但是他“给傲天打工”和“对付入侵者”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体系。对于后者,若他和傲天在同一个阵营中,那么只要傲天和入侵者遭遇上,他就有点数入账。当然,如果在这个过程中他一点作用都没起,点数就相当有限,就比如说在上个世界时第一笔入账的那个颇具嘲讽性的025。 方暇这段时间农具研究进展稳定,入账的点数也跟每月发工资一样定时定点,这突然变化的小数点位数就相当可疑了。 这也是方暇让系统播报点数变化的原因。 对于那个一直没有音讯的重生者,他还是非常警惕的。 方暇当然相信商钦的能力,但是重生者具有信息优势,以有心算无心,防备起来总是非常困难。 当年卫尘起不就是猝不及防的被算计了一遭,还差点被包了饺子? 那还只是个知道大略剧情的穿书的,这个世界可是有一段亲身经历的重生者,知道的细节信息可比穿书要详细多了。 想到这里方暇也顾不得手中的工作,匆匆赶回宫中,见商钦还有好端端地坐在那里处理政务,不由大松了口气。 商钦见他过来,脸上露出点意外的神色:“阿暇怎么今日回来得这般早?” 方暇稍微含糊了一下没有细说。一个是系统相关的事说不出来,再者商钦毕竟是他看着长大了,方暇对待他要比对这卫尘起随意得多,也没有那么费心力去扯谎。在把提前回来的事含糊过去之后,他立刻追问:“你今天有没有碰见什么奇怪的人?” 大殿中似乎响起一声不重的“咔嚓”声,方暇疑惑地寻声看去,却没有注意到什么异常。 这顷刻间,商钦已经收起了那瞬间阴郁下去的眼神,垂手用袖子遮住那支被生生拗断的笔。 断笔处的木刺扎得掌心鲜血横流,在那滴滴嗒嗒的血珠坠落间,商钦脸上却是看不出丝毫异样的疑惑,“阿暇说的‘奇怪’是指?” 方暇“呃”了一声,拧着眉思索了一下一般重生套路,迟疑地列举:“有没有人突然表现异常、前后态度大变,像是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或者记错了现在的年号?” 商钦抓着笔的手又紧了几分,下面滴落的鲜血已经汇聚成了一小滩,但他脸上的表情却仍旧没有丝毫破绽。 他轻声解释,“我今日同十弟宴饮,席上人多眼杂,实在无法一一注意到。” 商钦半垂下眼皮,避开了和方暇的对视,免得眼底那抑不住露出的暴戾惊动对方,他接着,“阿暇可是要找人?我去差人把今日宴席上的人都叫来,阿暇看看在不在其中。” 方暇其实不太习惯因为一点小事劳师动众,但是这次的事明显不小,他还是分得出轻重缓急的。当下也没有多纠结,直接点头答应下来。 这干脆利落的做法又是让商钦脸色一沉,但是这一瞬间异样的神色很快就被他遮掩过去,他接着:“宫内的人倒是容易召集,只是十弟的随行护卫不少,要寻法子将他们一一找来恐怕不易。” 商钦这接连两次的提起,让方暇自然而然地灯下黑式忽略了这位十皇子,将注意力放在与宴的其他人身上。 方暇这会儿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希望那个重生者在哪一边才好。 要是商钦身边的人,那他们现在的危险程度自然很高,但这次要能找出来,就一劳永逸;要是跟着十皇子,虽然暂时危险性较低……但情况就变得复杂多了。 方暇觉得依照自己的运气,结果大概率是更差的那一个。 等到将商钦叫来的人一一辨认过却全无收获后,那个“大概率”就变成了“果然”。 因为之前就有了心理准备,所以这会对于这个结果,方暇虽然在心里长长的叹了口气,但也还是能接受。 只不过看着那边毫无危机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商钦,方暇又忍不住生出了老父亲的担忧—— “你最近这段时间小心一点,注意十皇子那边有什么异动。” “我知道你对他不上心,但是咸鱼还能翻身呢、‘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也不知道他手下有什么能人……” 方暇忍不住忧心忡忡地唠叨了一会儿,抬眼就看见商钦虽然看着他,但是表情却怔怔的、好像在发呆的样子。 ↑↑↑一看就是一脸听课走神、什么都没听进去的模样。 方暇:“……” 方暇叹气:“算了,我那儿这几天也不忙,在十皇子走之前,我先跟着你吧。” 崽不上心还能怎么办?只能这个老父亲多担心点了。 他这话落,却听见商钦轻声开口,语气颇有些小心翼翼:“阿暇想要找出那个人,是担心他对我不利?” 第45章 冷宫21 商钦问完那句话,一时没有得到回应,他忍不住又催促一样的追问了一句,“是这样吗,阿暇?” 方暇表情有那么点一言难尽的点了头。 ——他当然担心! 虽然已经能够把傲天2号和商钦分开看待,但是前者在剧情里到底是什么狗样子,方暇心里还是有数的。就算让他把剧情从头巴拉到尾,他也实在没有办法从里面找出半个站在傲天2号友方阵营的存在,那根本是个世界公敌的大魔王!!人能做到这份上也是牛逼了。 这位重生者自然也不会例外。 商钦好像并不能理解方暇的担心,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他的神情立刻肉眼可见地舒展起来,甚至反过来安慰方暇,“阿暇你放心,我不会出事。” 方暇倒是挺能理解商钦自信的,毕竟从当年的冷宫皇子一步一个脚印走到现在,他确实有那个自信的资本。 但是人总不能把话说得太满。 想想当年的卫尘起,不就是差点阴沟里翻车?! 不过商钦很快就接着:“阿暇若是不放心,这几日就先同我在一起吧。” 这事就暂且这么定下了。 既然接下来几天都不能去工作,方暇当然要回去农部那儿先交代一下。 等他走后,商钦才伸出手,叫人上前来处理伤口。 只是木刺扎进血肉里,想要挑出来本来就很艰难,这位主子又是这么一个性格,硬着头皮上来的内侍只觉得背后冷汗都浸透了。 他忍着那惧意,压着嗓子请示了一句“是否要请太医来?”,得了上首淡淡的一睇之后也不敢再多言,只狠狠在手臂上掐了一把,才止住了那不断颤抖的手指。 只是挑木刺到底是个精细的活计,内侍这般紧绷之下难免犯错,手稍稍一抖,本来挑刺的针就扎到了别处,伤口撕裂、已经止住的血重又渗出来。那内侍霎时僵住,只觉耳边嗡嗡作响,眼前一阵阵发黑,还不及请罪,就听上首一句略显不耐地“快些”,他大脑空白、手上却不敢停,几乎是神游着处理完后半段。 最后敷药包扎时,就连一旁侍立的人也跟着长出了口气。 商钦的伤口藏得好,方暇在旁边跟了一天,一直到晚膳时才终于意识到那一下午的别扭感是什么了:商钦一直拿着左手批折子。 方暇:“……” 因为对方用左手的动作实在太自然太流畅,方暇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但硬是呆了一下午都没有注意到,知道这会儿面对面吃饭,两人拿筷子的动作顺拐了,他才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 商钦抬了抬包扎起来的右手,漫不经心解释:“被碎瓷片划了下,小伤、过两天就好了。” 划伤会划在手心吗? 这点疑惑只在心中一闪而过,方暇也没有细想,只老父亲一样地嘱咐了句“这几天注意一点,别沾水”,转念又想到自己这几日都会在旁边盯着,也没有强求商钦将这话放在心上。大不了他看着点就是。 商钦倒是笑了一下,很是听话地答应了下来,“好,我记下了。” 方暇一直在商钦这边呆到那位十皇子离开安京都无事发生,平静得好像那天的点数变化只是个错觉。这可能是重生的那位现在自顾都不暇、一时半会儿没什么办法接近商钦——因为他的主子出事了,也就是那位十皇子。 这位十殿下初到北方水土不服,在那顿接风宴之后就病了,且越病越重,安京这边的大夫没有治好,只能强拖着病体回去南方。 方暇虽然觉得生着病再颠簸一路,就算原本还能好的也都得去半条命,但是对方既然自己要求回去,他们这边再拦着,要是在这边治好了还好,倘若万一出了事儿那真就妥妥的背锅了。商钦和这位师弟又实在没什么手足情,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他自是不会干的。 让方暇颇为意外的是,这个十皇子回到南方之后并就真的好了,非但好了还马不停蹄地请旨一封、主动请求去往封地。要知道在黎朝诸皇子斗争如火如荼的现在,他这远离京城中心的举动就像是主动退出这场大位之争,而且请的还是偏僻的鉴州。 颇有点落荒而逃的架势。 落荒而逃? 这个词倒是猛的提醒了方暇什么,他总算慢半拍意识到,商钦这会儿已经不是当年冷宫里那个谁都能踩一脚的皇子了。对于已经成人的商钦,想想他在原剧情里的所作所为吧。 比起“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更可能的还是“有多远的躲多远”吧? 想通这一点的方暇一时心情复杂。 这么一想,那个重生者在十皇子面前应该还挺有地位,竟然能说动了主子退出这场大位之争。 方暇这个知道剧情的局外人勉强看懂了这位十殿下的意图,同为竞争对手的其他几个皇子却背着猝不及防的举动打懵了。诸位皇子一番阴谋论的推测之后,觉得这招是“以退为进”,想要以此引起父皇的怜惜,于是纷纷出手,愣是在几日之内将这道请封的折子落实了,齐心协力将这个竞争对手踢出了局。 虽是说后宫和前朝互不相干,但是这么大的事,当娘的如何会不知?解贵妃当其解钗披发,想要去御前求情,却被进宫求见的儿子拦住了。 皇子成人后出宫开府,就算是当娘的见一面也难,解贵妃上次见商十还是几个月之前,这会儿一看见儿子的身影出现在眼前,眼泪忍不住就下来了,她忙快步上前几步将人揽入怀中,“我儿啊,怎地清减了这么多?你受苦了!!你放心,娘就是拼着这条命不要也要给你讨一个公道!” 商十再见母妃亦是恍若隔世,但这会儿听母妃如此说,却一个激灵,连忙道:“母妃莫要如此说!这次请封鉴州确实是儿子所愿。” 他离开安京前,那位给他捎带了一句话—— [鉴州那地方不错,十弟觉得如何?] 如何? 鉴州偏僻、又民风剽悍,就皇子封地而言,自是极不如意的。只是商十听完这句话却是浑身一松、如蒙大赦,知晓他这是被放过了。既然逃得一命,在地方上有什么可挑的?况且他是巴不得离这个京城越远越好。 商十毕竟重活一世,劝起自己母妃来驾轻就熟,不多一会儿刚才还满脸愤愤的解贵妃就被说得动摇:夺嫡一道如此凶险,成者只有一人,其余皇子的下场都可想而知,如此还不如急流勇退,到最后不管谁登大宝、她儿都能得个富贵藩王。 但凡做娘亲的,虽是盼着孩子功成名就,却也同时祈求孩子平安健康无病无灾,甚至对于后者更甚于前。商十从此入手,没费多大的力气就说服了母妃。 只是解贵妃到底还是有点犯嘀咕。 “鉴州这个地方委实太偏了些,娘去求求陛下,封去阙州如何?那地方富庶、离得京城还近……”她这么说着,却注意到怀中儿子的脸色不对,忙又关切,“儿啊,你怎么了?可是冷?都愣着干什么?!没看见十殿下冷?!快去拿披风来。” 解贵妃转头呵斥宫人的功夫,商十总算止住了那禁不住的颤抖。 他小声地不知是劝慰母亲、还是对自己喃喃:“鉴州便好、很好。” 他只是想起了那位阳奉阴违,去往封地途中故意在阙州逗留数月的十五弟的下场。 最后,那位弟弟确实留在了阙州。 永远留下了。 商十压下那不断翻涌的回忆,重又定了定神,对眼前的母妃道:“等儿子在那安顿好了,会接母妃过去的。” 解贵妃对儿子的孝心自然是连连应是,抬眼却冷厉地警告了一圈周围的宫人,让人不许将这话外传。 毕竟、哪有妃子被儿子接出宫的?能出宫的……都是“太妃”。 商十当然知道这第一点。 但他却更知道,北边的那位等不了多久了。 …… 商钦也很快就收到了那位十弟前往鉴州的消息,他半垂了眼,没什么感情地扬了一下唇,轻慢地开口:“倒是条听话的狗。” 不管是最初是认错了,还是别的什么缘故,阿暇现在是他的,正陪在他身边。 ——不该出现的东西,就应当滚得远远的。 商十之后,又有几位皇子请去封地。 里面有本就是被卷进来、对争权夺利之事不甚热衷,这会儿看见还有这么一条退路连忙有样学样,但是更多的是在争夺之中陷入颓势,然后被对手打压、败离京城。 以商十动身去鉴州为始,南方的黎朝朝堂又是风起云涌,等到了这一年翻过去,还留在京中的只余下了三位皇子。谁都知道最后的赢家要从这三位中生出了,只是还没等朝堂中的诸位大臣从这个充满肃杀味儿的年节里缓过来,某一日一早起来,居然就猝不及防地变天了。 这日早朝,大臣们赫然发现,龙椅上坐着的不是那位因为这些年的折腾早早生出满头白发的黎帝,而是五皇子。 大臣们面面相觑,旁边的带刀侍卫虎视眈眈。 不过一会儿,他们便从新帝的旨意中知晓,黎帝连同京中的另外两位皇子都于昨夜“病逝”。作为京中唯一留下的皇室之人,这位五皇子便顺理成章地登基了。 这种名不正言不顺,明眼人都能看出猫腻的登基自然引得各地口诛笔伐。早先被排挤到封地的皇子也在筹备势力、准备讨伐这位大逆不道的新君。 但是却有人比他们更快一步。 早在各地皇子还在招兵买马的时候,就已经有人挥师南下——便是那位已经在北地经营许久,几乎被黎朝朝堂遗忘的九皇子。 第46章 冷宫(完) 以商钦这些年和北戎打仗磨砺出来的精兵,打黎朝多年没动刀兵的军队简直易如反掌。 这一路甚至比当年卫尘起南下还容易得多。 毕竟卫尘起南下时,面对的还都是在乱世中盘踞一方的枭雄,而这些黎朝的守城官员,说句“墙头草”都夸他们。 不过对于那些官员而言,这都是皇子之间的争夺,不管谁输谁赢、总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商字。只要这还是大黎、他们还是大黎朝的官员,实在犯不着豁出命去死守城池。再看商钦这来势汹汹的架势,恐怕就算守住了也免不了在新君登基时吃挂落,如此一想越发没了斗志。在他们这般退让之下,商钦几乎以纯粹赶路的速度兵临城下,围困了京城。 那位五皇子只觉屁股下的椅子还没有坐热,这万人之上的帝王待遇只刚刚享了几日,就已然成了被困孤城里的末路之徒。 不过他的着急上火也实在没有维持多久,因为有人打开了城门。 围困还没有过一个日夜,驻守京城的神豹营就投降了。开门的是那位远赴封地十皇子的亲舅——也正是那位当年被商钦一顿连消带打,免职了好几个月的的解将军。 那位本来还急得团团转的五皇子听得此言惨笑一声,知晓自己再无生机,只能干脆地投了缳。而已经被他清理过一遍的朝堂也都只剩下了软骨头,见此情状,当机立断地拥立新君。 已经有数代缩居南方的大黎朝居然以这种谁都未设想过的方式达成了统一。 新帝登基、天下一统。 虽然剧情中途的走向不知道歪到了哪里,但是这种重要节点居然还没有变。 方暇一时有些担心原本剧情里,商钦统一江山之后各地频频出现的义军。但是他观察了一段时间后发现好像并没有这种迹象,反倒是因为这一统之功,一时民间歌功颂德的人不少。 能这么干的当然是读书人,不管是真心,还是为了以后的仕途恭维新君,总归让人心情愉快。 当然事情也不全是十全十美的顺利,仍有几个争夺中落败的皇子心有不甘,想要在封地里面搞事情,不过他们那行动效率,几乎是刚刚有了动作,转眼间全部计划都被放到了商钦案头上,处理起来简直再容易不过了。 比起那几个炮灰皇子来,方暇更在意的反而是商钦本人。在旁观了几日便发现后者并没有像剧情里那样严刑酷法、横征暴敛的趋势,他终于是松下了最后这口气。 商钦作为帝王虽然不像卫尘起一样什么意见都听得进,但也没有像剧情里那样随随便便杀人,总得来说颇有明君的样子了。 对此方暇自然又是骄傲又是高兴。 ——不愧是他养大的崽! 当然还是有舍不得的。 不过剧情结束,他总是要走的。 但总归商钦现在都已经是皇帝了,也不用担心他受欺负——毕竟有谁能欺负得了一个已经成熟体的傲天呢?这么想着的方暇放心了不少。 方暇本来打算悄悄离开的,他不太喜欢告别时的场景,而又有系统合理化消失的理由,他就这么走了其实也没什么。 想到这里方暇的思绪不由歪了一下:以他现在几乎被认定成鬼的状态,那要怎么走?是成佛吗? 不过方暇最后也没有这么干,他隐约想起来商钦似乎曾经和他说起过“离开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这样的话。而且方暇总有那么点莫名的预感,他要是这么一声不吭的消失的话,后面会出什么不得了的事。 方暇忍不住想起了剧情里傲天2号的所作所为,突然觉得有那么一点点冷。 出乎方暇预料的,对于他要离开这个消息,商钦非常冷静地就接受了。 这让已经做好开解安慰崽崽的方暇有那么点儿猝不及防。 虽然这场面比方暇预想得好得多,但是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就连在最后那顿告别宴上,商钦的态度都非常平静。 ——平静到诡异。 方暇努力将注意力从有些不安的心跳转移到面前这一桌菜中。 对于两个人来说,这一顿饭实在有些丰盛到近乎奢侈了,别说两个人、就算是二十个人都够吃,这还有后面一些没有摆上来的。 不过方暇想想这毕竟是和崽的最后一顿饭,丰盛亿点点也没什么,都是崽的心意。 而且这也谈不上浪费,待会儿吃剩下的自然会赏赐给宫人内侍,最后总是落到人肚子里的。 菜摆了一桌,但是商钦却极少动筷,几乎净是在喝酒了。 方暇自然是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忍不住皱了一下眉,用公筷夹了一块蜜汁藕片过去。 商钦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喜好,他喜欢吃甜的,而且绝对超过了一般人的嗜甜水平,方暇有时候觉得要不是自己在旁边盯着,商钦那口牙早早的都不想要了。 商钦似乎为突然落到自己碟里的藕片愣了下,他抬头看了眼方暇,一边笑着,一边夹起来咬了一口。 只是似乎是吃的时候呛到了,刚刚咽下去这一口就忍不住咳起来。 这倒让方暇想起他刚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小商钦一开始吃饭也是狼吞虎咽,这许久未见的场面居然要他忍不住生出点怀念来。只是方暇还没来得及好好回顾一下过去,就看见商钦咳着咳着,唇角居然溢出一丝血来。 方暇:?! 方暇愣神的这短暂的功夫,那原本从唇角缓缓溢出来的血就变成大口大口地吐。 可即便如此,商钦脸上仍旧带着笑,他就那么和着血把剩下的那半块藕片生生地咽下去了。 方暇:??? !!! 他总算反应过来扬声叫人去请太医,他连忙过去拉着商钦试图催吐,同时问:“是菜里面有毒?!” 吃着吃着饭就吐血,这情况除了中毒,方暇真想不出来其他了。 商钦抓住了方暇想要催吐的手按下去。 他笑了一声,缓慢地开口:“不,是酒。” 方暇一下子想起了商钦从这顿饭刚刚开始就倒着酒自酌自饮的样子。 他声音都变调了,“你知道?!” ——知道还喝?! 商钦咳了一声,又哇地吐出了一口血,方暇那噌噌往上冒的怒火被这一下子浇熄了。 他总算勉强压抑一下心情:有什么账回头再算!先把这个小混蛋救回来再说!!他倒要看看有什么值得这小混蛋拿自己下套?!! 方暇这么想着,却注意到外面格外寂静的反应。 兴许是他以前当“鬼”时留下的习惯,两人相处时,商钦多数时候会摒退殿里的宫人内侍,但即便如此,也定会有人在外面候着随时等候差遣,没道理这会儿里面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外面还什么反应都没有。 除非、外面根本没有人! 那当然也没有人去请太医。 ……而商钦现在的样子,可完全不像是能自愈的模样。 方暇本来以为商钦是故意让自己中毒给人下套,这种以身涉险的是商钦这些年没少做,但是现在的情况明显不对。 商钦沾着血的手指一根根挤进到方暇的指缝间,十指交握,方暇甚至能感觉到掌心那冰冷的黏腻——是商钦手心已经失去温度的血和他掌心渗出了冷汗混合到了一起。 商钦注视着身侧的人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一下子更难看下去的脸色,却轻轻笑起来。他被血呛得咳了一声,语气已经有点虚弱,但还是吐字清晰地说出了那句话,“阿暇,带我一起走吧。” 他想要将人留下,但是已经有前人的前车之鉴,那个水中捞月、只空求一场前朝太祖。 既然想要留下只是痴心妄想,那么……他跟随阿暇一同离开如何? 阿暇总不会那么狠心的。 …… 商钦都说得这么明白了,方暇哪里还能不知道。 那股从一开始就生出的冥冥中的不安感终于落定,方暇差点忍不住骂一句“这倒霉孩子!”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 但他这会儿也没有心情教训这个小混蛋,满心焦急的等着系统那边的回复。 方暇对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并没有那么信任,在扬声叫太医的同时已经先一步让系统分析毒药的成分,同时在系统商城里搜索匹配的解毒剂。 系统:[宿主,找到了,需要的点数……] 方暇这会儿哪还管得了点数,连忙催:[兑兑、兑!!] 有了上个世界给卫尘起死活喂不进药去的经历,方暇这次总算学聪明了,选的肌肉注射式的药剂。 方暇扯着人的手臂一拉、卷起袖子一针扎下去。商钦好像知道他要干什么,还往侧躲了一下。也多亏他这会儿已经毒发没什么力气了,要不然方暇还真担心那针头断在里面。 方暇实在没忍住,一巴掌排在他后背上:“你老实点!” 商钦哇地又吐出了一口血。 方暇:“……” ——这、倒、霉、孩、子! 方暇到底是没忍心继续下手,而是搀着人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耐心地等解毒剂起效。商钦好像也已经知道事已成定局、反抗无效,没再做什么其他的动作。 真是那苍白的唇被血染的鲜红,下颌也尽是斑驳的痕迹,衬着那个格外白的肤色,越发触目惊心,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就这么定定地看着方暇,显得……可怜巴巴的。 被这么盯着,方暇刚才被气到直线飙升的血压也往下降了一个度,被这么看着,就算有什么脾气也发不出来了。 他刚想跟这倒霉孩子讲讲道理,就见商钦唇瓣张合,缓缓地吐出一个字。 ——“疼。” 方暇愣住了。 商钦从冷宫皇子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一步并不容易,不只是当年在宫中受的欺负,就是离开黎朝皇宫被委派到地方任职的时候也是困难重重,即便有方暇在旁边帮忙,他也遭遇过不止一次刺杀、也受过很多次伤。 但是商钦一次也没喊过疼,不管是在宫里还是在外面,不管伤得多重。 方暇这次是彻底发不出火来了,这个小混蛋就是吃准了他不忍心吧?! 他叹了口气,问:“哪里疼?” 商钦抓住了他的手,一点点抵到了心口的位置。 似乎是因为解毒剂起效,商钦终于恢复了点力气,那只手抓得死紧,方暇觉得这力道本来不疼也要被拳头压得疼了。 商钦却全无所觉,他紧紧抓着掌心的那只手,用力到指骨泛白,好像他稍一松开,对方就会消失一样。但他的声音却放得极轻,他低低地恳求着:“阿暇,不要扔下我。” 方暇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没有要扔下你。” 他只是不能陪着对方走完剩下的路而已。 没有谁可以陪着另一个人一辈子,人总要学会长大、学会自己一个人面对一切。 方暇本来以为,这么多年过去,眼前人早已长成了足够可靠足够强大的青年,不再是冷宫中那个任人欺凌的小孩子了。 只是现在…… 看着眼前正抓着他的手,无意识地做出了蜷缩姿态的商钦,方暇突然就不那么确定了。 “阿暇……” 商钦喃喃地叫着那个名字,却注意到正抓着的那只手渐渐变得透明,他表情不受控制地慌乱起来,声音一下子拔了高,“阿暇!!” “带我走!带我一起走!!” 简直像个不讲道理的小孩子一样。 方暇:“……” “我会看着你的。” “会在……天上看着你的。” 虽然在商钦那自杀式的威胁之下,方暇最后脑子短路一样用出了对三岁小孩的忽悠,但是他到底没有完全骗人,而是花了相当大的一笔点数,在系统空间里兑换了那个世界的后续。 当然不可能事事都看见,但是商钦大兴改革、整顿吏治、又开疆拓土的几件大事,方暇还是见证了的。 就功绩而言,是当之无愧的中兴之主。 方暇骄傲归骄傲,但是同时心情也有一点点复杂。 虽然方暇确实知道商钦不可能是在他面前的乖乖崽,但是这么直面前后差距,他还是觉得冲击有亿点点大。 特别是他刚刚开始看的时候,正是商钦推行改革的第一步,让那些世家贵族们将私吞的隐田吐出来。想也知道,无论用怎样的手段,这从根本上动摇世家大族利益的方案都不可能顺利,各朝各代都有自己的办法,而商钦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那种——杀人。 方暇甚至那么几个瞬间有了一种错觉,他是不是看到了原剧情里面的傲天2号。 他几乎是提心吊胆的看过了那一段,好在等到之后商钦的手段总算没有那么酷烈了,有的举措甚至还可以说是仁政了。 方暇还是很了解商钦的,他有时候还是能从他那让朝中大臣战战兢兢的笑容里看出对方心情确实不错。 或许是因为做了好梦吧? 虽然方暇最后那句话是在哄孩子,但是他也害怕自己那么走了之后,商钦真就紧接着自杀了。到时候他人都不在那个世界了,可没办法再救第二次。 时间紧迫,他简直是急急忙忙从商城里面选出一个勉强能用的持续型技能套过去——[美梦],顾名思义,托梦的说法在这个时候还是挺流行吧? 黎朝,兰幽宫。 这地方乃是昔年的冷宫之所,又有曾经闹鬼的传言在,连来往的宫人多都避着这地方走。 不过现如今这位帝王登基后强行将之作为寝殿,自然再没有人说那些不干净的话,就算不慎提起也都要连连“呸”上两声,又得找补一句“有龙气压制,那些妖邪岂敢作祟”。 而现下这个时候,兰幽宫外文武百官已经跪了一地。 榻上的帝王已至暮年,但是即便此时此刻、他身上的威仪仍旧让人畏惧,别说普通的宫人了,就连早已参理政事多年、可以独当一面的太子亦是惧怕这位天底下最尊贵的养父。 帝王身边近身伺候的内侍快步过来,小声说了句,“殿下,陛下让您过去。” 太子连忙整理衣冠、规行矩步地行至榻前跪下。 虽然太子确实养于帝王膝下,他对这位父皇也的确十足十的尊敬,只是这其中到底是惧怕比亲近更多一些。 天家父子,总是先君臣再父子。 更何况他又非帝王亲出,要换掉他真是再容易不过了。 商闻之至今也没有想明白,这位陛下为何从几百个宗世子里面挑出平平无奇的他。 论血缘,他并非最亲近的,论聪慧才智,商闻之虽并未菲薄自身,但他当年也绝非神童之流,甚至因为不得父亲喜爱,被起了“瑕”这么一个寓意颇为不善的名字。 可偏偏这位雄韬武略的陛下就这么一眼相中了他。 注意到榻上帝王嘴巴张合死在说些什么,商闻之连忙收起了发散的思绪,保持着跪资稍稍倾身,凝神去听对方的吩咐。 只是听得那模糊的声音后,却是一怔。 父皇…… 并不是在叫他。 商闻之从被抱养来的第一日,便被陛下亲自取字“闻之”。 身边伺候的人都是大喜过望,说是太子得陛下喜爱,但商闻之却隐约觉得并非如此,对方或许只是不想用那个名字。 毕竟“瑕,玉之病也”,怎么也不合适当一朝太子的名字。 商闻之甚至都以为对方要给他改名了,结果最后却只是取了一个字。 因为有了这么一遭,商闻之敏锐地察觉到父皇似乎并不喜欢他的名,后在对方面前也都以字自称,这多少显得有些不够谦逊,但是父皇却从未指出过。 到了这时候,商闻之才终究恍然,他也想起了当年提点他改自称的宫中老人。 原来并非“不喜”,只是不想将这名用在他身上。 阿瑕?父皇在唤什么人吗? 想来只是同音。 毕竟倘若是重字,按父皇的脾性,必定是要他改的。 只是究竟是何人呢? 商闻之没法想象,这世间居然还有人能被他的父皇这么挂于心上。 …… 商钦恍惚间,连日来因为沉疴而沉甸甸的身体变得轻盈,他翻身坐起,环顾四周熟悉又陌生的景象。 这是兰幽宫,但又不是因为成为帝王寝殿、装饰变得愈发奢华的兰幽宫。 静寂又荒凉。 就像是回到了当年。 商钦晃了一下神,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急匆匆的往外跑。他推开殿门,就看见当年的那棵树下,有人直身而立。 似乎注意到了出来的他,对方笑着招了招手。 手边没有惯用的龙杖,商钦几乎是踉跄的往那边跑去。 随着距离的接近,他的外貌慢慢地由耄耋之态重返青春,连不甚灵便的腿脚也一步步稳健起来,但在重新回到壮年之后,那仿佛时光倒流一样的变化仍在继续,他的视角一点点变低,人也从青年到少年,最后又重回了幼年。 在重新回到了当年的高度时,商钦终于走完了这段好像极为漫长的道路,他仰着头注视着那个人,兀地笑了起来,“阿暇,你来接我了?” 商钦看见青年撕开那样式奇怪的糖纸,旋即他嘴里被塞了一颗糖。 甜滋滋的味道在舌尖绽开。 商钦这次却没有细细品味,而是眼明手快地抓住了那只未及收回的手。 他嘴里含着糖,摇晃着被自己抓住的手臂,含糊不清地催促:“阿暇,我们快走吧。” 第47章 寒门01 应屏书院,这所位于和州的书院因为临近应屏山而取了这个名字。 它在天下书院中实在无甚稀奇的,既不像是梅鹤书院一样江南才子齐聚,又不像松如书院一样常有大儒前去讲学,更别说和就在京郊、内里皆都是贵族子弟乃至皇族宗室的太常书院比较了。 这种书院大言朝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实在没什么特别的。在这书院上学的学子虽也是家有薄资,但是也远远称不上大富大贵。 不过这平平无奇的书院,近来却发生了一件能激起少许波澜的新鲜事——书院里来了位新先生。 应屏书院规模不大,虽然学子每年都有新人进来,但是里面的先生却都是数年不见得一换,全都是熟面孔。现下突然进了一个新人,当然引得诸位学子们议论纷纷。特别是这位先生还年纪极轻、看起来跟正念书的学子们差不了多少,讲起课来又生动有趣,和大多数夫子严肃的课堂都不一样,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大受学子们追捧。 不过说起严厉来,现在正在学舍里的刘夫子是整个书院里都是数得着的。从应屏书院出去的学子,别的不一定记得、但这位夫子的手板子却一定印象深刻。他手里那个三指并宽、底部有个稍细手柄的深木色的戒尺,可谓令诸学子闻风丧胆,整个书院上下,几乎所有学生的掌心都被它打肿过。 有这种威名在,这位夫子的讲堂上自是安安静静没有一丝杂音,连最调皮捣蛋的学生都不敢发出别的动静。课上被他点起作答的学生少不了背生冷汗、说话磕磕绊绊,生怕哪一句说错了,手板子就落到自己身上。 许是这位刘夫子今日心情实在不错,点了一圈人居然没有一个挨打。 就连刚刚叫起的那个满脸心虚、舌头打结的学生,刘夫子在听他作答中途有几度皱眉,但终究也没有说什么,勉强颔了一下首,让他重新跪坐下了。 听见那声坐下后小小的舒气声,刘夫子眉头一跳,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 刘夫子虽然严厉,动用戒尺却从来都是有缘故的,刚才那位学生作答虽是磕绊,却也勉强切了题,他自然不会无故打人。而且对方比之过往来,进步何止一点半点,刘夫子虽然没说,但是心里到底是满意的。 只是刚才那声舒气,到底让他有些不满:这种有点心情就显露于外、喜怒尽皆形与色的模样,哪里像是个读书人?! 刘夫子拧着眉头别过脸去,转而点了另一个学生的名字,“孤鸣,你来说说。” 这次站起来的是一个宝蓝色衣衫学生,他明显比之前被点名的人表情要从容得多,这会儿作答起来也是侃侃而谈、神态自若,不过一会儿,原本脸色有点难看的刘夫子已经缓缓舒展开了眉眼。 等到杨孤鸣答完,他的表情已经彻底缓和下来,居然难得说了一句夸奖,“精进了不少,课下用功了。” 杨孤鸣却没有第一时间应下这声夸赞,而是在少许的犹豫之后小声,“税法之事,方夫子昨日讲孟学稍稍提起过,学生不过是从中拾捡些牙慧,不敢当做己功。” 刘夫子一听那个名字,唇角立时往下一撇,脸色顷刻间拉了下去,就连原本正在捋须的手也一下子顿在了原处。 杨孤鸣见状,连忙低下头,不敢再多说。 过了好一会儿,刘夫子神色才勉强和缓下去,只是语气多少还有些僵硬:“你……”先坐下吧。 结果这话刚刚开了个头,便是一声锣响,紧接着就听外面不知何人嚎了一嗓子,“下节方夫子的课在问经舍,大家快去抢位置啊!!” 这话落,就是一阵嘈杂混乱的应和声,又有不远处闹哄哄的脚步踩踏的声音。 刘夫子刚刚缓下去的脸色一下子就黑了,忍不住喝了一句,“成何体统!” ——哪有半点读书人的样子?! 可抬头再看学舍内,十个里面有八个转头向外,剩下的两个虽是面向前方,眼珠子却也一个劲儿地往边上瞥。 气的刘夫子把书生生砸到了桌面上,这一声响,终于引得屋内的众人回神。 刘夫子脸色黑中都有点发青,他沉声,“怎地?散课了还不走?得让我这个先生请你们出去不成?!” 学舍内的诸位学子这才如梦初醒,齐齐行礼拜别先生,一个个规规矩矩走到了门口,然后……拔腿就跑。 刘夫子:“……” 他手里那柄戒尺差点被自己生生地掰折了。 成、何、体、统!! 杨孤鸣倒是留到了最后,一直等到人走完了,才缓步上前深施一礼,“夫子。” 见是这个让他颇为满意的学生,刘夫子脸上的神色才稍稍缓下,他点了一下头,示意他有何事直说。 杨孤鸣似是踌躇了一下,才下定决心一样开口:“就学生这几日去听的课,方夫子学问是极好的,不仅熟习经学,就连政事上也颇有见地,只是为人豁达些、不拘小节。夫子……恐怕是对方夫子有些误会。” 杨孤鸣因常上前请教探讨,对刘夫子还是比旁的学生更熟悉些,他知晓刘夫子虽严厉,却实在面冷心热,平素也最敬重有才学的人。而方夫子虽然年轻,但是学问却已经极好,课堂上各种名家典籍信手拈来,讲起学来也是旁征博引,绝非一开始书院里传言的那等走后门来的人。 杨孤鸣觉得刘夫子到现在对方夫子还如此不喜,应当就是听信了那些谣言,所以才产生了诸多误解。 听得学生这话,刘夫子却只冷冷地哼了一声。 误会?能有什么误会?! 有如此天资却不好好治学、以期更进一步,反而整日家和学子们闹成一团,如此能有什么进益?——荒废!都荒废了!! 再者他那课上都是什么荒唐样子?!学子竟然当堂随意插言,师长没有师长的样子,学生没有学生的礼节,尊卑不分、长幼不明,动辄笑声传于舍外,哪有半点治学的严谨?! ——半点体统都没有! 杨孤鸣看刘夫子这个表情就知道这误会还没有解开。 他本想再劝解几句,就比如说让刘夫子听一听方夫子的讲学,便自然真相大白、谣言不攻而破。只是话到嘴边,又想起方夫子那别具一格的教学方式,只能重又咽下去,依照两位夫子的性格,恐怕刘夫子真去听了才会弄巧成拙。 而另一边,那些恨铁不成钢的话,刘夫子到底不会在学生面前说。 虽说他的年纪确实可将那个新来的夫子视为晚辈,只是到底都是在书院当夫子的,那小儿本来就在学子面前半点威严也没有,他若是这么教训了,岂不是越发令人难以自处?只能憋着这些闲气,回家同老妻唠叨两句,却免不了还被念叨“净管些闲事”。 也因此这时候,刘夫子只淡淡地抬眼扫过去,“你还不去问经舍?再晚可只能站着了。” 杨孤鸣怔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地压着声解释:“守澈帮我去占位置了,我赶在开课前过去就是。” 刘夫子又冷哼了一声,甩了一下袖子转身就走。 碰了一鼻子灰的杨孤鸣:“……” 他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有那么一点迷惑地眨了眨眼:刘夫子怎么知道去晚了只能在后边站着了? 只是到底不及深想,杨孤鸣看了眼外面已然空荡起来的小路,忙急匆匆地往旁边的学舍赶去。 这位新来的夫子自然是方暇,他这次降落世界时不知道怎么出了点问题,直接摔晕在应屏山的脚下,被书院里的学生救了回来。鉴于那个三无合同和小傻子系统都无法给他解决身份问题,而这次的世界背景又和平安定,不像第一个世界一样是个到处流民的乱世,方暇这说不清的黑户状态只能用起了老前辈们的传统艺能——失忆。 好在这个书院的山长是个善心人,见他无依无靠又无处可去,本来打算收他当书院学生,让他半工半读地现在书院呆下去,但一番考校之后、直接拍板聘请他当了夫子。 方暇上个世界毕竟也是跟着皇子陪读了那么些年,虽然黎帝对儿子的教育并不上心,但是能为皇家请来当先生的,身上的学问必然是当世顶尖,单就教育资源来说绝对是特级水平的……就是教学水平有点一言难尽。不过也因为这个,方暇为了让小商钦跟上功课,在系统商城里买了许多资料恶补基础,然后再转过来教小商钦,也还算是攒下一点教学经验,这会儿临时上阵,倒也不是那么懵逼。 至于杨孤鸣所说的“学问极好”,那实在是过誉了。 方暇还是知道自己的水平的,跟专门搞学问的肯定是不能比。 杨孤鸣能生出这种错觉,一来是这应屏书院实在不是大书院,里面的先生也没有什么大儒,对比起来倒显得方暇成了矮子里面□□的将军;再者就是,系统的基础资料是电子归档的,方暇相当于随身带了个搜索引擎,被学生问起来自然答得飞快,到是阴差阳错给别人留下个博闻强识的印象。 但是对方暇本人而言,情况并没有那么友好。虽然工作非常顺利,他开的课出乎意料的受欢迎,大有成为这个书院明星讲师的架势,但是他来这个世界又不是为了工作的。 在继第一个世界的“社死开局”、第二个世界的“含泪当鬼”之后,在最后一个世界,方暇遇到了一个更大的问题——他找不到傲天3号! 连目标人物都找不到,他想要做任务都有心无力。 第48章 寒门02 方暇找不到傲天3号。 这本来是个不该出现的问题。 毕竟方暇每次到新世界的落点都是在天命之子附近, 但是这一次却偏偏出了意外,据把他从山下救回来的书院学生们说,发现他的时候,他身边没有一个人。方暇现在用的身体会昏迷本身就很不对劲, 而他醒来之后, 在系统空间里看过的剧情像是被一键删除一样忘得干干净净, 就连系统备份的剧情数据也遗失了。 这么多的意外同时发生, 说是巧合都没有人信。 按照系统的分析,这情况大概是因为有前面两个已经完成的剧情作为支撑,世界意识渐渐完善,开始自发地保护最后一个支撑点——也就是最后一段剧情里的天命之子。 也就是说, 方暇作为这个世界的外来者, 被当成入侵者排斥了。 方暇听完这个理由都快气笑了:合着他忙忙活活帮着修了半天的杀毒软件,这个软件好不容易恢复了个七.八成, 把他这个修理工当成病毒杀?!用完就扔都没这么干脆的! 系统:[宿主你别生气。] 方暇:[我没生气。] 毕竟和宿主搭档了两个世界,系统对于人类的“口是心非”的特质已经有了深刻的认识, 听到这话立刻换了一种说法:[宿主, 你消消气。] 方暇:[……] 他再次重复一遍,[我真的没生气。] 系统不敢置信:[真的?] 方暇:他难道是那么小肚鸡肠,会为这种事生气的人吗?! ……好吧, 一开始确实是有点儿气的。 但是作为一个成熟的打工人, 有些事情不能只看眼前一时之气。 世界意识都会主动保护天命之子了, 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在这个世界里, 他可以纯摸鱼、不干活。这种白拿工资的好事, 对于一个打工人来说有什么好气的?他高兴还来不及。 他就安心在这个书院混到剧情结束, 然后就可以拿着系统安排的千亿遗产身份卡重新开始现代生活。 ——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 * 因为方暇和学生们年龄相近又从来不打人手心, 书院的学生渐渐的有什么问题都乐得来问这位年轻的夫子, 这让方暇经常在课后被团团围住。 不过这一日好像有什么不同,方暇刚宣布下课、一众学生在行完礼之后,纷纷急着赶出去了。方暇从他们的对话中听出,好像是有个前些日子请假回乡的学生今日回来,他们正商量着要不要出去迎接。 这么大的排场,很明显回来的是个书院的风云人物,类似于年级第一、学生会长之类的。 方暇早就推测过,世界意识的干扰是有限度的,也就是说,他虽然没有落在傲天3号的旁边,但也一定距离不远,再或者是这个地方和傲天有什么特殊的关联,所以方暇才这么干脆地留在这个书院。 不过他在这儿当夫子也有一段时间了,虽然书院里面也有给他留下印象的学生,但总到不了让人眼前一亮,认定了这就是傲天的程度。 方暇本来都以为是他判断错误了,现在看来只是人不在而已。 瞧瞧那一个个出去迎接的学生,在书院里能有这种声望的,简直除了傲天不做他想。 虽然这么想着,方暇也没有打算凑上去。 开什么玩笑?!这可是好不容易有的摸鱼机会,他是傻了才主动往工作上凑。 方暇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教案,看了眼旁边还没有走的少年。 留下的这个少年长相其实颇为灵秀,就是有点过于瘦了,衣裳袖子那儿稍稍短了一点儿,布料边缘处洗的发白,甚至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有些缝补的痕迹。 这种学生在书院里面不多,但也是有的。 应屏书院收得束脩的并不高,也没有什么名气,家中有条件的,都会送子弟去更远更有名气的书院读,因此在这个书院里的学生也都是家庭条件不上不下,稍有薄资的那一种(毕竟这年头,能读得起书的都得是殷实人家了),但也有像眼前少年这样,明显是倾整个家族之力供出来的一个读书人。 在这种年纪、背着这样的压力上学,方暇想想都怪替这孩子不容易的,这会儿的态度当然也非常温和。他回忆了一下少年的名字,“杨守澈?” 少年稍怔,像是有点无措地点了一下头:夫子竟知道他? 方暇松了口气,这要是记错了名字就尴尬了。 他接着:“上次讲《离娄》时,你是不是有什么想问的?” 方暇每回下课都被一群学生围过来,他也不能个个都回答过来,能回的那几个,要么是冲得快跑在最前面,要么就是嗓门大,就算在后面声音也能听得清清楚楚的。一来二去的,回答的总是那么几个人,方暇也渐渐觉得这情况不太行,已经打算等专门开个答疑课让他们有什么问题攒到那会儿再问,排着队一个个的来,这样也公平点。 出现这个问题,说到底也是方暇没有经验的锅。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他又不是专业的。 方暇对这个少年有印象还是上次看对方似乎有什么问题想要问,结果那小身板被挤在外面愣是进不来。旁边的人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估计是让他把要问的问题喊出来,少年脸皮薄、嘴巴张了几遍,愣是涨红了一张脸、一个字儿也没吐出来。 这会儿难得有机会,方暇索性就主动问了。 听到方暇的问题,杨守澈脸上的表情更怔,像是没想到自己居然被记得这么清楚,他呆了好一会儿,才忙不迭的点头,有点儿磕绊地将当时的疑惑说了。 正好也快到了吃饭的点儿,方暇索性带着人往外一边走一边说。 方暇其实自觉还挺端着老师的架子、保持着和学生的距离感的,但是很显然和这时候的夫子比起来,他那点架子有和没有区别不大。就比如说这会儿,方暇走着走着发现旁边的人又掉到后面,有点迷惑地回头看了一眼:他走得也没有很快啊?怎么就跟不上了? 看懂了方暇意思的杨守澈:“……” 他终究是往前走了一步,保持着像是并行,但是实际上还是落后半步的位置。 杨守澈:方夫子果真是不拘小节。 方暇并不知道旁边学生这复杂的想法,他就是聊着聊着发现:这个学生很有见解啊!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平时完全看不出来。 方暇毕竟还是教过幼年期小商钦的,对于这种一点就开窍的天才式人物还是有点感觉的,他忍不住奇怪地多看了旁边人两眼。 注意到这视线,刚才还侃侃而谈的少年一下子哑住了,他有点忐忑地低了头,“可是学生说得有什么不对?学生少不知事,胡言乱语,先生见笑了。” “不是胡言乱语。” 方暇觉得这个小孩可能有点不太自信,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看不出来才气。考虑到这时候都信奉打压式教育,常年被批评,做得好也没有人夸奖,时间久了,可不就是没有自信了吗? 方暇觉得这样不行,虽然总是夸小孩可能被捧坏了,但是老是被批评也不对啊。 他想了想,用了一个非常直白的说法,“很好,你说得非常好。” 杨守澈明显懵了一下,而方暇已经找回了之前对小商钦夸夸的熟悉感,开始分析对方刚才说的具体哪里非常好了:虽然想法还有点青涩,但是对于少年这个年纪来说已经非常有见地了。 不愧是和傲天做同学的人啊。 方暇说完,却半天没有得到回应。 他抬头一看,对面的人已经从脖子到耳朵根、整个下半张脸都烧红了,脚趾抠地,看样子就差生生抠出一个地下版的书院了。 方暇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说得可能有点过火。 他咳了一声,还是决定给这个脸皮薄的小少年一点点冷静时间,也暂时没再开口。 另一边,杨守澈几乎完全懵住了,亦步亦趋地跟在了方暇身后,到了如珠斋——也就是这个书院的食堂。看着那由山长亲自提名的匾额,杨守澈这才回过神来,然后僵硬住了。 虽然方暇把如珠斋叫做“食堂”,但是它的性质其实更类似于教职工食堂,学生们一般都不会来这里吃。倒也没有明令禁止,只是对于书院的学子们而言,要是每顿都来这里,未免太过奢侈了,一般都是遇到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才过来一趟。 而对杨守澈而言,就更是如此了,这是他想都没想过的地方。 但是这会儿,杨守澈只在门口顿了顿,还是深吸了口气跟着进去。 夫子如此耐心解惑指点,他合该请夫子吃顿酒的。 只是他心底到底是忍不住算了起来,这顿酒吃完之后,他手上的银钱恐怕不剩多少,如此一来,这次从家中带的干粮要节省着吃了,最后那段时日又少不得以白水充饥。 杨守澈略略走神计算着每日口粮分配的时候,却见先一步进去的夫子已经熟练的点好了菜、付了银钱,招呼着他往二楼的厢房去了。 方暇毕竟占了个夫子的名头,在如珠斋里面还是有优待的,比如说免费的二楼包房。 只是没想到,他刚进去坐下、菜还没上呢,就先被少年奉过来一捧铜板,毕恭毕敬,“学生劳先生费心指点,这顿酒合该是学生请先生吃的。” 方暇:? 叫学生请客?他成了什么人了?! ——这必然不能收啊! 不过考虑到这会儿年轻人的自尊心,对方又主动给钱,明显不想被照顾。 方暇顿了顿,开口:“哪有谁请谁的?你吃你的、我吃我的。我瞧着你带了干粮了罢?” 杨守澈没想过还有这说法,被这话说得一懵,但是还是答应,“是。” 他确实带了:家里烙的饼,晒得干硬干硬的、不容易坏,就是吃得时候得用水泡开。 杨守澈刚刚点过头,就见对面年轻的夫子已经颔了一下首,“不过是拼个桌、各吃各的罢了。” 他有点茫然的眨了眨眼,全没想过还能这样,人还懵着,手里的铜钱已经被对面人催着收回去了。 他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脑海里传来一声嗤笑,[蠢。] 杨守澈脸色一变,但是这次却反应很快、赶在对面夫子注意到他异样之前就低下头。 [你还在我身上?!] 杨守澈在脑子里面拼命大声质问着,但是那道声音却没有再出现了。 第49章 寒门03 杨守澈脑中的这道声音并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最初是他刚进书院的时候填写名录。 他本单名一个“直”字,只是当年有个秀才公路过他家,家中人求名, 他便改名“明流”, 又得了“守澈”这个字。 但是他就在准备写下“杨明流”时, 那声音却突然出现。 杨守澈一时不查,竟被那声音引着, 写成了“杨直”,如今在书院的名便一直沿用了“直”这字。 杨守澈本来以为是自己赶路太久, 脑中混沌。 只是后来渐渐发现并非如此, 他身上好似附了一只鬼物。 那鬼似乎甚喜戏耍于人,常在他作答夫子提问、写卷案时搅乱思绪,每每思考稍有些头绪,都会被对方突兀打断。这让杨守澈烦不胜烦,按理说他本该忧惧的,可是却莫名有种感觉,对方不会真正伤害他。 后来某一日,那鬼物突然开口, 催他回家一趟。 其实杨守澈进到书院后很少回家,毕竟来回路上耗费的时间银钱是一回事,再者在外赶路也没有那么安全。不过也不知什么差使,杨守澈最后还是听从了那鬼的说法。 回去之后却发现,父亲染了病, 却舍不得银钱去镇上医馆, 一直拖着, 母亲连同家中几个兄弟苦劝都不听。杨守澈归家之后发现这一点, 自然也是要父亲去治病的。作为家中唯一一个读书人, 他的话在父亲那边还是有些用的,最后总算将人带了去。 镇上的大夫感慨,他们幸好来的及时,这病现在还好治,要是拖下去,小病也要变成大病,到那时候再治可就难了。 要是事情发展至此,杨守澈对那只鬼还没有那么大的敌意,甚至隐约有些感激。 但是后来的府试中,对方却又再度搅乱了他的思绪,不过杨守澈在书院这段时日已经习惯了这鬼物的骚扰,总算勉勉强强答完答卷,成绩虽差强人意,但是却总算过了府试。可接下来的院试之中,对方却在最后一日故意打翻了墨砚,理所当然的,他没有院试成绩。 寒窗苦读数年,只为了一朝求取功名,这会儿却因为对方的干涉一切化为泡影,杨守澈如何能甘心?!只是到底惦念着那救父的恩情,他试图和对方讲些道理、好好说说。 可是那鬼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动静了,时日一久,杨守澈也以为对方已经了却心愿成佛了——他偶尔也会猜测那或许是个不甘落第的读书人,在搅乱了一次他的科考之后满意离去。 却没想到,居然能在这时候再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 因为脑中那道声音,杨守澈有点心不在焉。 在方暇提出要尝尝他手中那块没什么滋味的饼的时候,他想都没有多想就掰了过去,却被对方以吃了他的半块饼为由,交换来给他半个笋肉馒头。 杨守澈这才匆忙回过神,却无论如何都推拒不过。 白面发酵的外皮,里面笋肉虽是笋多肉少,但也是他许久都未沾的荤腥了,杨守澈盯着那掰开的馒头里面露出的馅儿,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再推拒的声音怎么听怎么动摇,最后还是接下了这份长者赐。 方夫子似乎有事要忙,匆匆用了饭,便跟他告了罪先走一步。 杨守澈心知自己今日已经打搅了夫子良多,这会儿对方要走,他自是不敢留人的。只是恭恭敬敬的将人送走之后,看着剩下的那半桌菜、却呆呆怔了许久。 他低声喃喃:“夫子他……”是真的有急事吗? 脑海里似乎发出了点类似嗤笑的动静,但是杨守澈却第一次没有将注意力放在身上那个不知名的存在上。 他抿了抿唇,再一次朝着门口的方向行了一个拜礼。他回身坐下,拿起筷子的动作慎重地像是在院试中作答。 * 应屏书院,学舍外。 一个白色襦衫的学子被众人围在中间,正侃侃而谈,他眉宇间有点轻薄的傲气,但是在他这般年纪有如此才学,骄傲些简直理所当然,就连最严厉的夫子都不会对此说些什么。 这便是那日回来书院的洪子睦了,能在书院里引出如此大的动静也只有这位书院首席。 但不同于周遭那些落在中心人物身上或是钦佩或是仰慕的视线,杨守澈却只略略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但仅仅是这一眼已经让他眉头锁了起来,脸上露出些忍耐的表情。 杨守澈有时也觉得奇怪,明明对方的很多观点和自己不谋而合,仿佛说出了他心里的想法。按理说,他遇到这种人该引为知己才对。 可是每每遇到对方,他总是打从心底生出一种不适来。 若是太过接近甚至会胃部翻腾,生理性的恶心起来。 这种毫无来由的厌恶一度让杨守澈非常茫然,明明他和对方未见过几面,一点儿也不熟识,这情绪简直奇怪极了。 他最后只能将之归结为嫉妒,并为有如此阴暗想法的自己愧疚不已。 话虽如此,但是那种厌恶不受自己控制,杨守澈只能尽可能地避着对方。 好在和洪子睦截然相反,杨守澈在书院里的存在感并不高,也因此没什么人关注他的行为。不过这样的小事恐怕就算被注意到了也不会多想,最多只在心里嘀咕两句“不合群”。 这会儿杨守澈一如既往地准备越过那嘈杂的人群,却在离开之前先一步注意到了其中一个身影,对方年纪和周围的学子相差仿佛,这会儿混在人群中居然完全没有违和。 ——是方夫子。 方夫子的视线也落在人群中心,看着被拥簇在中间的学生,时不时的满意颔首,显然对其非常赞赏。 杨守澈微微一怔,旋即一点点抿紧了唇。 他知道这其实非常正常,毕竟哪位夫子不喜欢才学过人的学生呢?还是如洪子睦这般天资卓绝者。反倒是他能力平平、毫无出彩之处,要是真的被对方夸两句便忘乎所以了,那才是笑话呢。 方夫子只是心善罢了,就如同那日那餐饭一样。 杨守澈僵硬的别开脸去,不再看那边,脚下的步伐匆匆,甚至有点落荒而逃的架势。 方暇倒是没注意旁边这点小小的变故,他这会儿的心情不错。 满意当然是满意的。 看“傲天3号”这会儿被拥簇的架势,显然对方在世界意识的庇护下已经茁壮成长起来,也不用他再做什么多余的工作。这相当于一觉睡起来发现同事给你把活都干了,当然高兴极了。 方暇这边暗中观察“傲天3号”的成长情况,另一边洪子睦也从同窗的追捧的间隙得知了最近书院的情况,这其中自然包括了这位新来的夫子。 说实话,洪子睦并没有多往心里去,不管是哪个夫子,最后都免不了折服于“他”的才学之下,那种种赞赏他都听腻了,却还要摆出一副谦虚的态度口称“过誉”。 这也没办法,谁让这时候最重人的名声呢,他要是态度太轻狂,免不得就有一些不好的说法流传,有碍于他未来仕途。 只是要他看,那一个个夫子才学还不如他,但是那一句“尊师重道”压下来,他却不得不陪上一张笑脸。 洪子睦颇为不屑地这么想着。 只盼着这次的夫子能懂事些,别像那些仗着年纪瞎教训人的老头子一样。 还真以为多吃几年白饭就有那资格了? * 这位新来的夫子的课虽然座位难抢,但是洪子睦作为书院的首席,愿意巴结他的学生多了去了,他透露出一点点想要去听课的意思,自然有人早早的帮他将座位占好了。 对方这次课讲的是孟子中的民。作为书院里永远的中心人物,洪子睦当然被叫起来说说自己的想法。 他也不负众望,并不用笔墨斟酌、脱口而出就是一篇锦绣文章。 听着学舍中四下学子的吸气声,洪子睦心中满意。 他这次也是有意在对方面前露上一手,最好从一开始就将人震慑住,之后他也能少好些麻烦。 但是洪子睦这次却并没有等到预料中的震惊愕然,那位年轻的夫子只是淡淡的点了一下头,平静的夸了几句,就让他坐下,好像他和其他的学生并没有什么两样。 洪子睦一时都怀疑对方是不是耳背了,所以没有听见他刚才的文章。 但对方确实神色变都未变,随后又点了几个学生说说自己的看法,偶有一两个有一点精彩之处的,也被对方点出来称赞一番,倘若有那些理解错误的他也会婉言纠正。总的来说,有褒有贬,虽然褒扬居多,但偶有的纠正之处也都切中要害、言辞中肯。 洪子睦可一点儿都不这么觉得,他只觉得这个夫子许是眼瞎了。 要知道他刚才背的那篇文章,那可是杨明流写的! 杨明流是谁?现在兴许无人得知,但是再过几些年这个名字就要响彻天下、名留青史。 未来的大言朝宰相,官居一品。 历经三任皇帝,当了两回帝师,最后配享太庙,可谓是人臣巅峰到极致了。据说后两位皇帝见到他,都要执弟子礼。 这个夫子把这么一个连中三元的牛人写的、后世需得全文背诵的文章,和这一屋子最后还不知道能不能考上秀才的废物相提并论,他不是瞎是什么?! 第50章 寒门04 方暇可不知道被他认为是傲天3号的洪子睦这会儿内心如何的汹涌。方暇当然知道对方刚才那篇文章好, 但是想想这是一个傲天,这种程度不是理所当然的? 坐下,都坐下.jpg 有什么好惊讶的.jpg 而且对方那书面语的表达方式, 明显不是现场想出来的, 方暇猜这情况是“老师提问正撞上以前做的模拟练习”,要这样子还不出彩, 那真是没天理了。 说实话,听完了傲天这一番精彩论述之后,再听别的学生的回答确实有点索然无味, 但是方暇还记得自己当年陪读小商钦的时候, 他到底是怎么为那些先生明目张胆的偏心眼儿生气的——总不能骂过了别人没有师德, 他自己再干出差不多的事。 而且傲天那是多少年才能出一个? 要真的和对方比,那纯粹是叫人活不下去,做人还是得要想开一点, 发掘自己的长处,和以前比起来有进步才是真的进步。 看着回答得差不多了, 方暇的目光在学舍内环视了一圈, 倒是注意到了那个他还有印象的少年。思及对方那天的言谈, 方暇对他这会儿有什么想法还是挺感兴趣的,但是将人叫起来之前, 却先一步注意到对方难看的脸色,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叫人。 …… 杨守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只是再一次的、他刚有点模糊的想法, 便被另一个人先一步说出, 甚至比他那只是刚刚有个头绪的想法更完整、更完善。杨守澈觉得自己该高兴的, 毕竟知己难寻、倘若有个人和自己的观点完全一致, 那是多大的幸事,但是那股不适感就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杨守澈这么晃着神,一不留神又成了最后离开的那一个。 等他终于从那状态中回过神来,学舍里面就已经空空荡荡,只剩他一个了。 若是往常兴许人并没有走得这么快,只是今日为庆贺洪子睦回来,说是要办场文会。书院里难得有场热闹事,就连杨守澈的同乡好友杨孤鸣都已经和他打了招呼,先走一步。 书院里都是读书人,这种文会以前当然也有过,只是杨守澈去过一回之后便没有再去了。对外的理由是他不擅辞赋,唯一去过的那次文会上表现平平也确实证明了这一点,只是杨守澈知道并非如此。 那日以“春景”为题,他确实做了一首诗,只不过被脑海中的那个鬼物打扰,未来得及写于纸上,可他稳了稳心神,带要动笔之际,另一个人已经先一步吟诵出来,几乎是一字不差。 杨守澈不知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但是事情偏偏就发生在他的眼前,让他连否认都做不到。 若说抄袭更不可能,毕竟这是他刚刚推敲成的句子,还未落于笔下。 倒是那位洪首席,言及那是他昔日所作的诗句,只是觉得此刻应景所以拿来用了,还与诸位同窗道了歉。 杨守澈听罢却只觉冷汗背生,不知自己倘若将那句子落入纸上,这会儿该如何辩解……不,也或许不用辩解,旁人兴许只觉他觉此诗甚好,故而抄录下来。 那之后,未免类似的事发生,杨守澈再未作过诗了。 倒是洪子睦仍旧时有佳篇在学子中传唱,杨守澈也读过,撇开人讲,确实是极好的句子,更是有几首让他心生莫名的感触,但一想到这句子出自那人之手,那些不适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 杨守澈晃着神想着这些,眼前突然多了杯冒着氤氲热气的茶水。 应屏书院对夫子的待遇极好,不仅体现在丰厚的月钱上,也体现在日常周到的待遇上,夫子讲课的桌案旁,设了个焙水用的小烤炉,专门供夫子沏茶水。 方暇将那杯热水递过去,问:“我方才看你脸色不大好?可是身体不适?” 这个突如其来的关切让杨守澈怔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连忙站起身来,恭敬道:“不,并未,劳夫子挂心了。” 方暇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又接着:“那是有什么地方没听懂吗?” 杨守澈脸色难看的原因当然不是因为这个,但是以他的性格,也万不可能说出“都懂了”这样的狂妄之言,这会儿被这么问了也顺势提出了几个还有疑虑之处,不知不觉就那么讨教起来。 杨守澈知晓,方夫子对学生从来都是循循善诱,更愿意让学生说出自己的想法。这会儿也不例外,他稍不留神就被带着说了不少自己的看法,等反应过来之后,脸色一白、连忙住了口。 夫子也听到了洪子睦所说的那番论述,这会儿再听他的会觉如何? 和对方比起来,自己这会儿像是拾人牙慧,又是可笑、又是不堪。 方暇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两人想法确实有相似之处,可洪子睦所说的明显老辣许多。 虽然方暇在前两个世界都不算是正式参与朝政,但是到底也见识得多了,洪子睦那篇文章里有许多像是各种利益斡旋妥协后的结果,相比较而言,杨守澈的想法就少年意气多了。 就实际操作而言,前者更具可行性,但是对于没经历过官场毒打的年轻人,后一种想法才是更普遍的。毕竟不可能人人都是龙傲天,在这个年纪能有这种想法,已经很不容易了,方暇再次肯定了之前自己那“这是个不显山露水的小天才”的想法,按照两人这根源上非常相似的观点,再加上现在的同窗关系,这位说不定以后还是傲天的左膀右臂。 方暇看了看杨守澈的表情,明显像是不想再多说的样子,倒也没有再勉强他继续聊下去,而是点了点头,温和道:“下次有什么问题,还可以来问我。” 一直目送着那到身影离去,杨守澈才从那呆呆怔怔的模样回过神来。 ……夫子是没察觉吗? 他垂下眸子,敛住了眼底种种思绪,盯着那热气已经变得稀薄的茶水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端起杯子来轻轻抿了一口。 但“茶水”刚入口,他就忍不住睁大了眼:不是茶水,是……糖水?! 明明杯中的水已经放温,杨守澈却还是觉得像烫手一般,差点拿不稳。 在这会儿糖实在是个稀罕物,在杨守澈的印象里也仅有逢年过节时,家中的小孩子能得一小块饴糖,大都舍不得直接吃,一点一点地舔,但是最后也是极快地就没有了,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就连这些记忆也已经稀薄了。 而这会儿这杯水,虽然颜色微褐,但里面却是清透到不见一丝杂质,显然并不是普通的糖。 再想到上次如珠斋内提前离席的夫子,杨守澈呆呆地看了许久,嘴角却不知不觉往上了瞬许,但很快这笑容就变得微苦:他这种人,真是何德何能得夫子如此照料?只是方夫子心善罢了。 * 方暇可不知道被他留下来的学生的复杂想法:不过板蓝根嘛,有病治病、没病预防。 他本来都打定主意在这个世界彻底躺平了,但刚才一看系统商城,发现里面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点数余额。 方暇琢磨了一下,觉得是刚才提问了傲天的缘故。 他忍不住为这个世界大方的傲天点了个大大的赞,这会儿他把点数用在傲天未来的左膀右臂身上,也算是用对了地方。 * 但是另一边,被方暇认定为“傲天3号”的洪子睦这会儿心情可就不怎么愉快了。 本来信心满满准备惊爆人眼球的文章,就被那么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好”,这让洪子睦如何能甘心?!但是他又不可能当众说出“这夫子没有眼光”这种话,最起码这种话不该由他口中说出。 可是旁边那一个个跟班,这次却好像是瞎了一样,半点看不懂他的脸色,这会儿居然还在说那个方夫子的好话,只让洪子睦那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的,差点呕出血来。 不过和洪子睦比起来,书院的其他学生心情可就好多了。 若是以往,旁的夫子听了洪子睦的这一篇文章,早就如获至宝如痴如醉,眼里哪里还有他们这些旁的学生?若是全没有看见还好,就怕一不小心被注意到了,绝对会被批得一文不值、说上两句“连垫脚的也不配”。 他们当然也知道洪兄文章极好,自己这些拙作连比都没法和对方相比,只是这种话由别人口中说出、多少有些伤人。 若遇上些用词严厉的夫子,从此被打击到失去治学之心也是有的——早些年就有几位学生,连番打击之下认明了自己天赋不足,因此离了书院。 这次洪兄课上说了如此精彩的一番论述,众人惊叹之余也意识到接下来该是自己倒霉了。却没曾想方夫子在听了那一番论述之后,仍旧能有心来一一指点他们。 众人感慨的同时也不由想,方夫子来历果真不凡,对如此动人的文章竟也能淡然处之,想来是以前见得多了。转念又叹息自己果真是井底之蛙,见到稍稍出色些的文章就动摇至此,想来应屏书院之外,定是能人辈出、少年天才亦多如牛毛。 如此一想,对待洪兄反倒更能以平常之心处之,不再将之奉上神坛。 洪子睦可不知道就是一堂课的功夫,他在书院里的威望竟然受到了如此大的打击,他还在为方暇的评价耿耿于怀。 只是左等右等却等不到跟班为他冲锋陷阵,他只好纡尊降贵地亲自动了口,委婉地提点了一句那个平素最敬仰他才学的跟班一号,却不想对方完全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洪兄觉得方夫子和其他夫子不同?” “哈哈哈,确实、确实如此啊,方夫子的才学是极好的。说句极为不敬的话,小弟私心以为,这书院之中,能让洪兄请教的也只有山长和方夫子二人了。” 洪子睦:??? 他脸色发青,一句“放屁”差点脱口而出。 连杨明流的文章都听不懂,反而去夸那些狗屁不通的蠢话?! ——才学好?还请教?! 都眼瞎了吧? 第51章 寒门05 洪子睦对自己试图挑拨跟班当枪使的行动失败了当然不甘心, 他打算直接从根源上解决问题,转头就吩咐书童调查这位新来的先生的来历。 方暇的来历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 他到这个世界后的踪迹要是有心很容易就查出来,书童也很快就打探来消息:据说是这位夫子掉到应屏山下, 被书院的学生救了, 又被山长留下来教书。但是从这再往前,就比如说这方夫子是何方人、家中人口几何、身后有什么背景,却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应屏书院的山长能办起来一个书院也是有点能量,硬要说的话, 他是可以帮方暇解决身份问题。不过他见方暇这般年纪能有如此才学, 料想他身份不凡,所以在绝口未提此事,免得到时候麻烦。 事实上,这山长那时候那么殷切地将方暇留下来, 除了心善之外, 也有趁着这机会让人和应屏书院留下些缘分的想法。 若是能借此和贵人攀上什么关系, 那对应屏书院就有大大的好处了;若是不然, 左右不过书院多了一个人吃饭,吃得还不是白饭,对书院这边也没什么可损失的。 方暇倒是不知道那个笑起来一脸慈眉善目、颇具文化人气质的老狐狸山长心里打着这算盘, 要是知道了, 多半得叹着气感慨这位老山长实在想多了——他能有什么身份?不过是被三无合同坑害得奇惨无比、连个身份证明都没有的可怜打工人而已。 硬要说背景倒是可以有,不过那都是几百年前的老黄历了,真说出来恐怕比黑户还吓人。 话回这边, 对于书童调查回来的这个结果, 洪子睦当然不满意:这跟什么都不知道有区别吗?! 这个应屏书院虽然现在汲汲无名, 但是在后世可是大名鼎鼎,从杨明流开始,再接下来往后数代,这书院又出了好几个牛逼人物,在大言朝、甚至往后的几个朝代,都被捧上了神坛。等到了后世更是已经成了知名的文物保护单位兼旅游景点,那部著名的历史剧《名相》,就是在原址上取的景。 只不过让洪子睦觉得奇怪的是,他明明是算着在位皇帝的年份、掐着时间进的书院,就是为了提前抱上未来大佬的大.腿。他连怎么接近对方、怎么和大佬打好关系的计划书都做好了,可是到了应屏书院之后,却没有发现一个叫杨明流的学生。 洪子睦觉得不可能是他记错了。 是的,洪子睦是个后世来的穿越者。 他穿越之前正好是被人拉着去参观杨明流的故居,结果人刚刚出来,就不知被哪个高空抛物的缺德傻.逼砸了个正着,等再清醒过来就成了地主洪家的傻子少爷。 但洪子睦很快就发现自己脑子里多了点东西,当然不是指那傻子少爷的记忆——那种抠泥巴吃鼻涕的记忆,他恨不得把它们打包塞进脑海最深处——而是他记得自己之前在故居里面参观时匆匆扫过的每一篇文章,不止这个,就连他并没有翻开看的杨明流诗集都记得清清楚楚。 再算算年号,洪子睦当然狂喜,这可是他和未来大佬打好关系的资本。 他随便从脑子里挑出两篇文章来修修改改,很容易就洗刷掉了身上傻子的污名,然后就缠着那个便宜的地主爹把他送进了应屏书院,准备跟未来大佬来个意气相投、知音难逢。 可洪子睦很快就发现问题所在,杨明流并没有出现在书院中。 未免万一,他又耐心等了几年,一直等到杨明流本该参与科举名声大噪的那一年,却都迟迟没有等到对方的消息。至此,洪子睦的心思也渐渐活泛起来。 这几年之间,洪子睦因为从脑子里面拿出来的那些文章诗句备受追捧,他的野心也渐渐大起来。比起和大佬交好被照顾,当然是自己成为大佬更让人安心,再说了他脑子里面除了杨明流那些文章诗句,还有不少后世的名篇名目——都是被摘录进教科书中要背的,比杨明流的大作也不差什么。 如此一来,他难道不会比杨明流做得更好? 而且因为迟迟没有杨明流的消息,洪子睦甚至隐约生出这种想法:老天让他穿越一回,就是要他替代杨明流的位置。 这样一想,他的内心愈发火热。 随着时间的推移,洪子睦拿出的文章越发不加掩饰,早先还修修改改,现在已经懒得做这种事,直接通篇背诵,挥笔而就。 不过在这个世界待得久了,洪子睦也意识到,当官不仅仅是文章写得好、诗作得到妙。 像影视作品里那种因为满身的才华得到皇帝青眼、直接被点去做官实在是非常少见——再怎么有才华,到了朝廷里也要拼一拼家世背景,他穿越的这个傻子少爷所在的洪地主家在十里八乡也是有威望的了,但是放在朝廷、放在全国范围内,那真是连个屁都不是。 而且“状元”这名头虽然听起来厉害,但是每隔几年总有一个,在朝廷中其实算不得稀罕。翰林院里随便抓一个,当年也都曾春风得意过,但最后默默无闻到老死的也不少。 杨明流一介寒门出身,却那么快能得得到言帝赏识,实在很不寻常。 网上也一度对这段颇为传奇的经历有过猜测,除去那些不靠谱、纯yy的什么言帝流落在外的私生子、言帝曾经深爱的女人生下的孩子(杨明流做官做到那种程度,祖上往上推十代的族谱都被考据出来了,这些yy显然不可能),倒是有两种说法较为普遍—— 一是杨明流的观点正好切中了言帝当时想要改革吏治的心思,现在在位的这个言帝是个很重实干,且不拘一格的人,故而破格启用了这个年轻人。 但这个说法显然也有一点问题,当时还是一介白身的杨明流到底如何取信于言帝? 除却人格魅力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还衍生出了另一种推测,杨明流遇到了引荐的贵人——有个颇有威望的大人物为他做了担保。 当然,这后一种猜测也遇到了和先前同样的套娃问题:非亲非故的,杨明流一个寒门学子,凭什么让贵人给他做担保? 洪子睦本来也不信后一种说法,不过他在这世界呆了这么多年,早就深深察觉寒门和世家之间的隔阂并不是那么容易被打破的,比起那虚无缥缈的人格魅力,他渐渐更加倾向于后一种。 只是杨明流的身份背景,实在很难遇到什么贵人。洪子睦早就将杨明流履历——特别是科考之前的——扒了透彻,从头到尾捋下来,对方最有可能遇到贵人的地方也只有这个应屏书院了。 但他在书院待了这么久,也没有瞧见什么类似的人物,倒是这次这个来历不明的方夫子…… 洪子睦沉吟着思索了一阵儿,越想越觉得这个神神秘秘的方夫子可能就是那个所谓“贵人”了。 如此一来,他对待这个方夫子的态度也确实该改一改了。 * 以方暇现在无家可归的黑户状态,当然就住在书院里。 不过这日他一推门出去,就看见门外用草绳拴了一条还在活蹦乱跳的鱼,他茫然地四下打听了一圈,周围邻居却都是不知。 难不成是送给他的? 又有人说隐约看见一道影子,可能是书院里的学生。 居然还真是给他的? 话虽如此,但是即便走了第三个世界,方暇依旧没有机会点亮烧火做饭这个技能点,毕竟不管在哪个世界,这活儿都用不着他亲自动手,他也就那么顺势搁置了,这会儿未免浪费了这学生的一番心意,方暇最后还是把这条鱼送到如珠斋处理了,算是给自己的一道加餐。 * “守澈?”杨孤鸣看着旁边已经接连打了第三个哈欠的好友,忍不住问了一句,“可是昨夜没有睡好?” 杨守澈揉了揉眼睛,强打起精神来回道:“是今晨起的早了些。” 杨孤鸣看他那强撑着精神的样子忍不住叹气,守澈这小子倒是一如既往的倔,他忙催着人先趴一会儿,说是等夫子来了就叫他。 杨守澈这次倒也没推辞,道了谢之后果真趴下了。 杨孤鸣则是又想起了早晨对方好像在晾衣服,他忍不住纳闷:这是早上起来不小心掉到河里去了吗? * 另一边的方暇最后也没有找到送鱼的人,倒是他发现傲天3号的行为有点反常。 方暇都打定主意这个世界躺平不干活了,但是傲天3号却主动凑了上来,而且对方虽然说是打着“请教”的名义,但是方暇总感觉比起像是讨教学问,对方的作为更像在恭维他。 虽然方暇也没觉得自己牛逼到能被傲天请教,但是傲天3号的做法总让他生出种莫名的即视感。 就像那种不好好学技术,总想打好人际关系的新人。 方暇不是对这种行为有什么不好的评价,各人有各人的职场准则,能把各方关系处理得妥妥当当也是一种本事,甚至还是一种不得了的本事。他只是觉得,这种新人不太适合他们小组——强烈建议转部门,隔壁销售组就很不错。 即视感是这种即视感,但是考虑到这可是一只傲天,方暇只觉得自己是想多了。 转念一想,对方的态度转变和他门口挂的那只鱼好像时间也对得上,方暇思考了一下,到底没忍住,试探了一句,“这个时节的鱼肉甚是鲜美。” 洪子睦迷惑了一下,不知道话题怎么突然转到鱼上了,但是毕竟有这些年高谈阔论假装成竹在胸的经验在,他脸色变都没变一下就顺势接上了话,又从记忆里找出几句咏鱼的佳篇,吟诵过后,果然看这位夫子表情缓和了许多。 与此同时,就在一侧几步远的距离,杨孤鸣疑惑地叫了声突然停住了脚的好友,“守澈?” 这一声居然没有得到回应,他不由上前拍了一把好友的肩膀,却被对方那难看的脸色吓了一跳,忍不住关切,“守澈?!你没事吧?” 杨孤鸣声音不小,这一下子杨守澈也终于回过神,他立刻意识到再继续站在这里就要引起那边人的注意了,忙仓促回了身,反过来拉着杨孤鸣疾步往远处走去,一边回话道:“我没事,就是有点困了。” 杨孤鸣不太相信:“真的?” “真的。” 杨孤鸣对这个回答将信将疑,但不过一会儿,他的表情越发奇怪:“守澈,你走反了吧?咱们不是去这边。” 杨守澈表情一僵,动作僵硬地换了一个方向。 脑海中传来一声类似嘲笑的轻嗤声,杨守澈这次却只是抿了抿唇,并没有给【他】回应。 第52章 寒门06 托那时不时挂在门口的鱼的福, 方暇最近这段时间隔三差五就要有一段加餐。 因为那天的交谈,方暇一开始以为是傲天3号做的,但是这个猜测很快就在对方一次全鱼宴的邀请中被否定了。 虽然抓一两条鱼容易, 但是要是大办一场全鱼宴在这会儿可是个不得了的花费,方暇感慨了一句“不愧是傲天的排场,果真与众不同”, 但还是拒绝了——虽然在这会儿的背景下学生请夫子吃饭简直是天经地义,但是方暇还是觉得心里别扭。 不过经此一遭,他倒是意识到那个送鱼的学生恐怕家境并不怎么好。 这鱼明显是现从河里抓来的, 虽然书院里面并不禁止这种事,但是后山那条河里的鱼被学子们当做加餐抓得多了, 现在还留下的全都是鬼精鬼精的, 方暇也早就被左右邻里提醒过别去白费力气了, 想来这个学生抓一条也很不容易。 要是一次两次还好, 次数多了方暇也受之有愧。 特别是他还是个其实不用吃饭的,这下子就愧疚了。 方暇想来想去,还是留了张纸条在门口,让对方别送了。 但是考虑到对方这些天这么执着的这劲儿, 觉得只这么告诉可能不太管用,想了想又出了一份卷子, 和那个纸条一块放在了门口。 果不其然,第二天被做完的答卷和鱼一块送来。 方暇看了两眼那卷子上的字迹,心里差不多就有了数。 但是以防万一认错了, 他还是留了一次课堂作业, 学生们低头奋笔疾书, 方暇也悠闲地在过道上来回走着, 时不时的低头看上一眼。 有了手中的字迹做对比, 方暇很容易的就找到了目标人物。 确认了人之后,他忍不住生出了一种“果然是他”的感觉——是杨守澈。 杨守澈自然是感觉到了方夫子在他身边停下了。 他平时做学问最是专心,别说只是人站在旁边,就是有人叫他都不一定能注意到,也曾经被朋友戏言“恐怕天塌了也不能引得杨郎一顾”。这话当然是夸张了,但是杨守澈专心的时候,确实极不容易被打扰,要不然也不会扛着那鬼物发出的搅乱动静、硬是过了府试。 只是这一次,杨守澈在意识到站在他旁边的人是谁之后,却觉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原本流畅的笔锋一下子迟滞了,思绪也忍不住跟着飘飞。 杨守澈知晓,自己明知道夫子将功劳记在洪子睦身上却还接着送鱼的行为有些傻。但是他做那些事又不是为了让夫子记住他,如若不然,他大可以将之当面送给夫子。 无论如何,对方接受了,只这一点已经让杨守澈心生安慰。 而且夫子如果认为送鱼的人是洪子睦,应该比认为是他来得高兴吧? 杨守澈其实能看出来,方夫子对洪子睦也是特别的。 这一点并不奇怪,毕竟有才华有学问的人在哪里都能让人另眼相待。不管洪子睦的为人如何,他能做出那样的文章诗作,足够让人赞叹了。 况且有才华做支撑,他偶有的礼节不周是不拘泥于俗,稍稍放肆些的言论是少年志气,至于那并不掩饰傲气的态度更是理所当然了——有这样的才华怎么能不骄傲呢?便是书院里平时为人最严苛的夫子都不会对这一点说什么。 杨守澈也曾不止一次听到有夫子感慨过,有生之年能教导这么一位天资卓绝的学生实乃的幸事。 方夫子虽未明言,但大抵也是这么想的吧。 和那寄予厚望的天才比起来,自己不过是对方偶尔发善心随手提点一下的普通学生而已,孰轻孰重根本连比都不需比,反倒是生出攀比之心的他颇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杨守澈这么想着,但到底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但是等看清对方手上拿的东西之后,却不由睁大了眼。 他手中的笔一抖、一团墨迹就在纸上洇开。 这若是在科考考场上,这张答卷便免不了被评为下等了,但杨守澈这会儿却无暇注意这些。他低头看看自己答卷上的字迹,再想想方才所见对方手里拿的纸张,心跳忍不住快了起来——夫子是认出他了?! 杨守澈早先想着不必让夫子知道是谁,但是这会儿他却发现自己抑制不住的欢欣起来。 虽然他时时以圣人之言自我规劝,但这时候却不得不承认自己离那等宠辱不惊的境界实在相去甚远,只是这一丁点儿波澜,都让他忍不住喜怒形于外。而先前那些自己的所作所为被错归于他人头上,他也远比自己想的在意得多。 杨守澈正这么想着,脑海里的那道声音却像是看不得他高兴一般,兜头一盆凉水浇了下来—— [你觉得他会以为谁才是冒领功劳的那一个?] 【杨明流】对这些事情太熟悉了,熟悉到看见少年时的“自己”都要忍不住为那愚蠢发笑——一如既往的轻信又天真,只不过对象换了一个人罢了。 类似的事情在【他】的“记忆”里发生得实在太多太多:从希望到落空,再到百口莫辩、众叛亲离,最后陷入绝境。虽然书院里的记忆和【他】印象中的有些不同,但是在这些事上,本质都没什么区别。 【杨明流】不知道自己为何重来一回,还附在少年的“自己”身上,但【他】却非常明白自己要做什么:报复,当然是报复!! 不够、现在还不够! 【他】要让那个人站的足够高,在最得意的时候从云端跌下来。 ——那种从最高处跌落,身败名裂、被一点点碾进泥里面的滋味,也要让那人尝尝才好。 在这之前,不过是等待而已。 【他】从来有足够的耐心,从上辈子就是。 * 脑海中突然出现的声音让杨守澈一怔,他抓着笔的手有一瞬的收紧,大声质问,[你什么意思?!] 可是那道声音却再也没有回应了,仿佛刚才的那句话只是他的错觉。 杨守澈却禁不住因为这一句话心神不宁起来。 夫子会觉得他才是那个冒领的小人吗? 毕竟就自己那天听见的两人对话,洪子睦虽未直言,但却已是默认的态度,以洪子睦的才学和他在学堂里的名声,他实在不必撒这种谎——他也确实没有说谎,只是未曾否认而已。 方夫子在已经默认了事情是洪子睦所为时候,却在留下的答卷上看见了他的字迹,方夫子会怎么想?杨守澈这么想着,只觉得身上一点点凉了起来,那股寒意甚至从心底的最深处泛了出来,让他忍不住发起了抖。他几乎是全凭本能的写完了接下来的文章。 学堂里面的人一个个离开,杨守澈随便找了个理由让朋友先走一步,他则像是等待宣判一样地呆在原地,全无半点一开始的欣喜。脑海里只来来回回转着一个念头:夫子会相信他的解释吗? 杨守澈无论怎么想,结局都是偏向悲观的那一方,和洪子睦比起来,他的话在这个书院里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可是即便如此,在真正面对方夫子的时候,杨守澈心里还是忍不住生出一丝期望。 然后他便听见对方用一个比以往都冷淡的语气地开口,“以后莫要做这种事了。” 杨守澈的脸色一下子惨白了下去。 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可是嗓子却像是咽住了一样半点声音都发不出。 方暇确认了给他送鱼的人是杨守澈之后,也同时注意到了对方那不大好的脸色和明显能看出来的黑眼圈,想想这会儿书院里学生课业的繁重程度,对方能去抓鱼的时间也只有睡觉的时候了。这么一想,方暇越发觉得这种活动得要严厉禁止,说话的语气不由就严肃起来。 但是看见对方那一下子惨白下去的脸色,方暇不由又反思,是不是自己的语气太过严厉了,毕竟对方也是一片好意,被他这么半点儿也不留情地驳斥了之后,难免心里难受。 这么想着他接下来的语气不由又放缓了,“你现在还是要专心做学问。” 方暇脱口而出这句话,却怎么都觉得味儿怪怪的,缓了一下总算琢磨出那股即视感,这不就是当年高中时期老师家长耳提面命的“你们现在都把心思给我放在学习上”吗。 方暇是怎么都没想到,这话居然会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一时之间哽住了。 他愣神儿的这会儿工夫,却发现对面的杨守澈脸色更差了,看模样甚至都有点摇摇欲坠。 见状,方暇也顾不得自己刚才那点纠结了,连忙上前一步抓住了人,急声问:“怎么了?!哪不舒服?” 他本来想试试对方有没有发烧,结果一摸额头冰凉一片、还沾了一手冷汗。 方暇这一下子也叫他吓得够呛,连忙让系统看看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儿,结果他稍稍走神和系统沟通的这会儿工夫,杨守澈已经推让开来、强行撑起了身。 “学生无事。” 他先是这么说着,在稍微顿了顿之后,又像是十分艰难一样接着,“学生并未……并未……做那等事。” 方暇还是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是在解释说一开始的问题,他确认一样地问:“你是说送鱼的事儿?” 杨守澈僵了一下,但还是轻轻颔首。 方暇都快被他这拧巴劲儿给气笑了,“这有什么好不承认的?” 杨守澈使劲闭了闭眼,他牙关咬紧,被那股冰冷的寒意侵袭,他甚至都能隐约听到齿列相撞的咯哒声。脑海中总是不合时宜响起的那个声音这次反而并没有出声,但是那居高临下带着点冰冷嘲意的情绪却切切实实地传达来了。 恍惚间,听见对方继续,“一大清早不睡觉起来去抓鱼,那水得多冰?身体扛不住了吧?!” 杨守澈:! 那股寒意还没退去,杨守澈却那么傻傻地呆怔在原地。 意识里泛起一点带着些微讶意的波澜,那是另一个存在传递来的情绪。 第53章 寒门07 方暇一度以为自己语气太急把人给骂傻了, 因为杨守澈呆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 这情况下笑,怎么都不太对劲吧? 杨守澈却坚持自己没事,方暇要系统检查的结果也是除了营养不良外加最近休息得不太好之外没有别的什么毛病。 这么一来, 方暇当然更加严厉禁止了对方抓鱼的行为。 方暇本来以为依照杨守澈那虽然面上看不出来, 但是实际死倔的行为——不管是之前的坚持还是刚才的死不承认——都应该很难答应才对, 只是出乎意料的, 对方很痛快地就送了口,干脆到方暇都怀疑这小子打算阳奉阴违了。 好在对方这次确实听话, 并没有再继续坚持下去。 这让方暇松了口气之余, 也将另一件事挂在了心上, 就是系统说的“营养不良”。要是不知道还好,但是被系统那么明确的告诉了, 总是忍不住挂在心上。 方暇纠结了几天,最后还是去和山长商量了一下。 接下来又没过几天,在他这里开放了一个新任务:抄书,抄书换取报酬。 这工作当然不是给杨守澈一个人的,事实上,书院里面和杨守澈情况差不多的也有好几位, 有这么一份不耽误学业的工作, 也可以让他们平日的生活不那么紧张。 虽然说治标不治本, 但是也勉强算个办法。 就是傲天3号不知道怎么回事, 居然也打算来插一手。 虽然原则上书院里的学生人人都可以来参与,并没有禁止的,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干什么的, 再加上方暇看的出来, 这个应屏书院虽然规模不大, 但是学风确实不错的,说人人都是品格高尚那实在是不太可能,但是人都是从众的,在这种外在趋势的裹挟之下,就算有些小心思也都得悄悄地藏起来。 这么一对比,显得傲天3号的行为就格外不合时宜了。 方暇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婉拒了他这一番“好意”。 另一边,虽然方暇从没有说过,但是杨守澈还是意识到,对方其实是因为他才有这个行动。也因此,他抄书抄起来也是最积极的那一个。 杨守澈同时察觉到的还有另一件事:他身上附的那个鬼物好像并不想他与方夫子接触。 事实上,杨守澈对于这只鬼的态度还是非常复杂的,虽然对方来历不明,又屡屡作梗、甚至破坏了他的科举,但是杨守澈到底念着那点救父的恩情,并没有采取什么过于激烈的措施,也尝试过让对方说出心愿、了结后成佛。 因为院试之后对方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出过声,杨守澈本来以为【他】的心愿已经了结了,却不料竟还是跟着自己。 虽然这只鬼对他的态度并不友好,但杨守澈却能隐隐察觉到对方对他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这又说不通这鬼多次在他学业上做阻挠的行为。杨守澈也只能猜测这可能是鬼物的本性作祟,又鉴于对方一直表现出的有理智能够交流的状态,他一直试图以沟通来解决问题——只不过就现状来看,收效甚微。 杨守澈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太总觉得对方好像懒得搭理他的样子。 但是在这一回方夫子的事上,杨守澈还是第一次从对方那里感受到如此鲜明的情绪。如果说是全然抗拒好像也不对,更像是一种复杂挣扎的情绪,是在纠结之后下了“需要远离”的判断。 杨守澈忆起上次对方那突兀的警告,思考了一下,还是主动跟对方搭了话,[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方夫子人品贵重、为人高洁,断不会做出你想的那种事。] 那鬼没有回应,杨守澈也早都习惯了。 他只是这么说了一句,就连忙赶着去给方夫子送刚抄完的书。 杨守澈过去的时候,方暇正在批改学生交过来的文章。 而放在最上面的那一份,杨守澈对那字迹十分熟悉,不只是他,整个书院都如此——那是洪子睦的字迹。 和过人的才华不同,洪子睦的书法在书院里只能算是中等,这个中等还是有文章内容做底提上来的印象分,如果单论字的话,其实评价还要再往下落一成。 不管是朋友还是书院里的先生,其实都就此委婉地和洪子睦提过,不过很显然后者并没有将这些话放在心上,这倒是这位书院首席多多少少让人感慨人无完人的地方了。 这会儿这一份文章显然是被特意挑选出来放在最上面的。 杨守澈看见这一幕,原本因为看见夫子而雀跃的心情一下子冷却了下去。 但是到底还是定了定神,恭恭敬敬地称了一句“夫子”,将抄好的书送了过去。 方暇自然也注意到了过来的杨守澈。 他接过对方抄的书,但也只是随意翻了翻,没有仔细检查,一个是他倒不是真的用得上这些书,再者就是以杨守澈的性格,就算没有人看、他也必定做得一丝不苟。对于这一点方暇还是十分放心的,因此他只是看了两眼,就顺势把这一沓纸放到了一边,转而抬手笑着招呼:“守澈你来的正好,过来看看这篇文章。” 方暇也是估摸着这个时间杨守澈也该过来了,所以才专门把手边的这篇文章留出来,放在了最上面。 杨守澈从方暇一开始招呼他就有预感,但等真的将那篇文章接到手中之后,表情还是控制不住地僵硬下去。 因为杨守澈在夫子面前总是习惯性地低着头,方暇倒是一时没有注意到他那瞬间变化的表情,只是免不了感慨两句“真巧”,他前两天还和杨守澈讨论的话题,今天傲天3号就交上了一篇很漂亮的文章。 方暇也没有催促,耐心地预留下来了足够的时间给杨守澈去读,自己的是转而去看了几个学生的文章,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才抬头问:“怎么样?觉得如何?” 怎么样? 还是同样的感觉。 杨守澈忍着那几乎反胃的不适看完了这篇他本来应该赞叹的文章,在这种情况下,他很难做出什么有效的评价。 只是在那温和目光的注视下,他却无论如何都不想显露自己这因为“嫉妒”而不堪的这一面。 杨守澈几乎要用全部精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不要那么僵硬,但是再没有余力说出什么漂亮话了,只堪堪做出两个字的评价,“极好。” ——单论文章,这确实是极好的。 方暇这下子总算意识到了异常,要是平常,杨守澈读完就算没有慨叹也要说一下读后感想,怎么都不可能只有这干巴巴的两个字。 方暇忍不住观察了一下杨守澈的表情,对方在他的注视下,神情果然一点点僵硬下去。 方暇忍不住觉得奇怪起来。 他倒是没有往别的地方想,虽然两人接触时间并不长,但是也足够方暇判断出少年的性格了,坦荡又开阔,不可能因为看一篇才气逼人文章就心生嫉妒,该说恰恰相反,看到这种观念和他相合的文章,他应该高兴才对。 方暇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特意把这篇文章拿出来给他看,却没想到对方会是这反应。 这会儿见杨守澈这态度,方暇想的却是他是不是又身体不舒服了。想着,他也就这么问了。 杨守澈第一时间摇头否认,但是隔了一会儿又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摇头的动作僵硬地顿住了,“是昨夜没有休息好,并无什么大碍,劳夫子挂心了。” 方暇有点怀疑,“真的没事?” 对着那双疑惑中不掩关切的眸子,过往几次的经历浮现,杨守澈只觉得心下一阵柔软,差点忍不住将那种种和盘托出。 眼前这个人是可以信任,可以依靠的。 这个想法蓦地从心底涌上来,他几乎控制不住地开口,“我……” [你疯了!!] 那道声音突兀在脑海中炸开,杨守澈第一次从中听出些气急败坏的意味。 杨守澈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一时止住了声。 等到了反应过来之后,他一点点抿住了唇,果真没有再说下去。 他当然是相信方夫子。 只是他身上这个鬼物,恐怕就连夫子也没有什么办法,那又何必说出来让对方平添担心呢? 杨守澈那几乎到了嘴边的话又被他重新咽下去,他又重复了一遍,“学生无事。” 方暇还是将信将疑,但是系统那边没有检查出什么毛病,杨守澈又一口否认,方暇就是再怀疑也没什么证据,只能催着人早点回去休息。 杨守澈照例礼节周到的告辞离开。 他走后,方暇纳闷的皱起了眉头。 方暇低头看向被杨守澈交还回来的那篇文章,对方刚才读时用力到纸张边缘都起了褶皱。要知道这会儿的笔墨纸砚全都不便宜,像洪子睦那种地主家出身的,当然可以不在意这些小节,但是杨守澈对待这些可谓是小心到不能再小心了,这种事以前还真没有发生过。 方暇想着对方看这篇文章前后的反应,忍不住拧着眉思索了起来:杨守澈是不是和傲天3号的关系不大好的样子?这难不成走的还是“化敌为友”的剧本? 第54章 寒门08 看着杨守澈匆匆离开, 【杨明流】当然察觉了少年“自己”的想法。 一时之间,【他】心中只剩下冷笑:当年的自己蠢成这样, 也怪不得被那人骗得团团转。 入夜。 杨守澈突兀地从梦中惊醒,他猛地翻身坐起,但是睁开的眼睛却没有焦距,只呆呆地看着前方。如果凑近了仔细看,就能注意到他的目光是全然涣散的,显然人还在梦境中没有抽离出来。 额发汗湿成绺黏在脸颊两侧、就连背后的衣衫也能看见大片的深色痕迹,但是杨守澈却无心在意自己现在狼狈的模样。他努力地张着嘴、却像是不会吸气了一样, 一直到整张脸憋的酱紫, 意识模糊间本能占了上风,他这才重新恢复了呼吸,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梦境中的记忆在这短暂的波折中迅速模糊了下去, 杨守澈努力想要抓住些什么, 但是存留下来只有那鲜明的情绪。 ——惊愕、痛苦、不敢置信。 “他”被背叛了, 被极度信任的人背叛了。 随之而来的, 众叛亲离、声名扫地。 “道貌岸然!”“伪君子!!” “可笑, 不过是一偷盗他人之果的窃贼!” “……” 那汹涌的情绪几乎要将杨守澈淹没。 杨守澈自问行得端坐得正,不会在意不相干人等的蓄意指责, 但是他却能感受到, 梦境中的那些人并非什么“不相干”的人, 那是他曾经引为知己的好友、志趣相投的同侪,他们曾经意气风发地诉说志向, 曾经激昂慷慨地一同立济世之愿。 但是当变故发生时,那些昔年的友人, 却无一人站在他的身侧。 他们眼中有愤怒、有鄙夷, 却也有藏得很好的兴奋和欣悦, 这突兀而来的巨变几乎将那个此前人生都未经波折的少年人彻底击溃。 杨守澈呆坐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从那激烈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他很快就意识到,那样真实的感受绝不是一个普通的梦境,可他那乏善可陈的过往又绝没有如此深重又惨痛的经历。 勉强收拾了思绪,杨守澈轻声询问,[是你吗?] 虽然那梦境凌乱破碎,杨守澈连里面的名字都没有记得住,再加之记忆消退,他连那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都已经忘却。 但是杨守澈却能感受到,梦中的那个人和他是不一样的。 那个人远比他要更加璀璨明亮、更加肆意骄傲、那股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是他远远不能及的。可是越是如此,那猝不及防的巨变到来时打击越是深重。 那鬼没有回答。 但杨守澈并未在意,在稍许沉默停顿之后,他又接着,[你是想要我为你正名吗?] 虽然并不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梦中的那个人似乎是蒙受了巨大的冤屈。 这第二个问题得到了回应,却不是回答,而是一声低低的好像嘲讽似的嗤笑。 杨守澈以为对方在笑他的不自量力。 对此他确实没有什么可辩驳的,毕竟他现在人微言轻,别说在天下了、就算在这小小的应屏书院一隅都没什么存在感,说什么替人正名,实在是个笑话。 杨守澈正待再说什么,却听见对方以那惯常带着嘲讽意味的声音轻声反问,[正名?] 这两个字带着满满的不屑,杨守澈也早都习惯了这声音的阴阳怪气,他心道了一句“果然”,等着对方嘲讽他的不自量力,但是紧接着却听见对方轻笑,[名声那东西于我何用?] 这意料之外的回答让杨守澈微怔,他不大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是这种态度。 因为梦中的设身处地,杨守澈很明显的感觉到这鬼确实是被冤枉的。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又开口:[你无端承受那种污名,又被如此冤枉……] 另一道声音接话,[我自会从他们身上千倍百倍地讨回来。] 那声音并不重,细察这下甚至带着点轻微的笑意,但是杨守澈听完竟莫名打从心底里面生出一股凉意。 察觉少年的“自己”那边传来的困惑不解和些微的恐惧,【杨明流】轻轻笑了起来。 名声,名声又有什么用处呢? 正是因为他全无名声,所以成了帝王手中最快最利的那一柄刀。 声名狼藉又如何? 他手中捏着所有人的把柄,一样让那些人都卑躬屈膝,就算心中再怎么恨得咬牙切齿,也得要躬身行礼,礼节周到地称一句“杨大人”。 只恨他当时的手段太干脆了,让那个罪魁祸首走得太痛快。 既然现如今能重来一回,当然要补全了上辈子的遗憾。 话说到这份上,杨守澈当然也听出了那鬼并没有让他正名、也没有让他帮忙报复的意思。那么对方让他做这个梦的原因只有一个了:是因为白日的事在警告他吧? 杨守澈定了定神,虽然脸色仍旧苍白,但是眼神却已经重新坚定下去。 梦境中那众叛亲离、被落井下石的感触还萦绕心口,但是他还是开口,[方夫子不一样。] 方夫子和梦中的那些人是不一样的。 听他这么说,【杨明流】的情绪好像突兀冷了下去。 [随你。] 【他】像是突然厌烦了,只淡淡扔下了这两个字就不再出声,那态度像是懒得和一个执迷不悟的傻子说话一样。 杨守澈抿紧了唇,身侧的手握拳:方夫子不会做出那种事。 * 方暇那边,因为上次看文章的事,他隐约察觉到杨守澈和傲天3号的关系似乎不太好的样子,平时不由就多留了个心。但方暇渐渐发现,说“不太好”似乎不怎么合适,如果用更准确一点的描述,可以说是“没有接触”——方暇都怀疑洪子睦到底知不知道书院里面有杨守澈这么一个人。 随着杨守澈的抄书送书,方暇和他之间的交流不可避免地变得频繁,方暇也忍不生出些疑惑:杨守澈的想法观点和傲天3号的文章重合度过于高了,远远超过了正常该有的水准。 要不是那文章明晃晃的写着洪子睦的名字,他都要以为是杨守澈写的了。 一次两次还是巧合,次数多了就叫人忍不住生出点微妙的感触。 方暇总觉得这情况有点似曾相识,但是要他说的话,又觉得隔着一层窗户纸模模糊糊的还差一层才能戳透。 既然和杨守澈这边聊着没什么问题,方暇认不住就将视线投向另一个当事人,也就是傲天3号。 洪子睦正愁没什么机会接触这位疑似是“贵人”的方夫子,这会儿方暇表露了态度,当然就热切地迎了上去,方暇和他聊过之后感觉更加微妙了。 傲天3号不愧是傲天3号,出口成章、金句频出。 但也就是出得太频了,让人觉得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太对劲,特别有些地方用得还有那么一点点生搬硬套,简直梦回高考作文引用名人名言。 方暇总觉得这情况有点似曾相识,但是就差那临门一脚,却无论如何都想不透彻、叫人抓心挠肺得难受。 * 外面,杨守澈这次来送书的时候,正好碰上离开的洪子睦。 杨守澈怔愣了一下,忙往侧面避让开来。 洪子睦到并没有在意这个有些面生的同窗,只点了一下头,没有多看就匆匆离开。 事实上他这会儿心情正好,他当然注意到了自己离开之前那位方夫子“震惊”到呆愣的表情,心中正得意于自己特意准备的那一番话,哪还有功夫注意什么闲杂人等。 倒是杨守澈忍不住在洪子睦离开的时候盯着对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一直到脑海里传来一声淡淡的冷笑。 杨守澈抿了抿唇,他轻轻的对脑海里的那个声音道,[我相信方夫子。] 对方却像是懒得回应一样,这次连嗤笑声都欠奉。 少年唇抿得紧得有些发白,但脸上的表情却未见动摇。 ——方夫子和梦里的那些人是不同的。 * 杨守澈进来的时候,方暇还在思考之前洪子睦的违和之处,人还出着神,因此看见了过来的杨守澈,也只是半走神地招呼着让他把抄好的书放在一边,没有像往常一样把人留下来多谈几句的意思。 就算杨守澈刚才在外有多信誓旦旦,但这些天接连几日的梦境到底对他有些影响:若是平素遇到这种情形,他是绝不会多想的,但是这会儿他脸色却忍不住微微地苍白下去。 杨守澈甚至一度希望那只鬼说些什么好让他反驳,可是对方却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反而保持了沉默。 杨守澈本来打算就这么离开了,但是临到出去的时候到底是忍不住开了口,“夫子。” 方暇被这一声叫得回过神,抬头询问地看向少年。 杨守澈本就是冲动之下开的口,这会儿被方暇这么一看,一时之间又是紧张又是惭愧,连刚才准备要说的理由都抛到了脑后,临时之间竟口不择言,“学生前几日做了首诗,不知夫子可否帮忙指点一二。” 方暇:啊,这…… 虽然面上看不出来,但是方暇这会儿整个人都僵住了。 诗词这种事实在很看天赋,方暇虽然在给小商钦陪读的时候也跟着学了平仄韵律,但是在这方面,不管是他还是小商钦都没有什么天赋。小商钦好歹是傲天加成,虽然说没有天赋,但也是普通人的水平甚至还稍好一点。至于到了作为老父亲的方暇这边,那就是纯纯的七窍通了六窍,剩下的那一窍死活打不通。 方暇沉默的时间实在有点久,以至于杨守澈本来紧张的情绪渐渐变成了另一种紧绷,他勉强定了定神,在心中劝说自己莫要多想,但是很显然,个人的思绪并没有那么容易控制,他脸色抑不住地更加苍白了下去。 杨守澈嘴唇嗫嚅了两下,最后躬身施了一礼,“是学生冒犯,不打扰夫子了。” 方暇眉头一跳,这表情他熟啊,小商钦当年闹别扭的时候不就是这模样?这么放人回去还指不定在呢么多想呢。 “等等,”方暇连忙把人叫住,硬着头皮开口,“你说。” 虽然让他自己作诗不行,但是那么多年阅读理解做下来,只是分析分析还是可以的。 第55章 寒门09 杨守澈不愧于方暇先前给的天才评价, 不止思想见解深刻,就连诗做得也极好。 虽然方暇自己的写诗水平堪忧,但是毕竟有那么多年前背的古诗储藏, 要说见识还是有的, 抱着“美食鉴赏家也不一定是厨子”的想法, 他还是硬挺着给出了评价。 不过也因为这个, 等到杨守澈走了以后,方暇心虚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把思绪重新扯回到那个有点奇怪的傲天3号身上。只不过想了一会儿还是发现没法集中注意力,他干脆打开系统商城准备缓缓心情,但是却先一步注意到了那个怎么看都不太对的点数余额。 方暇:? 难不成是到了最后一个世界,系统开始清仓大甩卖、赠送点数了吗? 系统反应激烈:[不可能!] 它再三表示点数计算模块是一个科学严谨、正确率保持在99.9999%以上的独立部分,绝对不会出现方暇口中的“赠送点数”。 它最后还是说服了方暇,关键原因在于“独立模块”——如果真的是这个小傻子系统计算,就算系统拿头保证方暇也不会信。 在确认了就算点数计算出错(系统:这不可能!),这些点数也不会收回去之后,方暇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他以假定这个点数是正确的为前提,分析起了原因。 方暇从头到尾顺了一遍自己在这个世界的行程, 觉得……果然还是不对吧! 因为打定主意要在这个世界躺平咸鱼,方暇几乎都没有怎么和傲天3号接触, 除了今天这一回,再之外的也就是平常上课时那一点点互动。 他确实赞赏过洪子睦的文章, 但是那点不咸不淡的表扬和当年对小商钦360度的环绕式夸夸绝对没法比。就算有他现在夫子身份的赞赏对洪子睦名声加成, 但以对方在书院里现在的地位,他这点帮助也就是聊胜于无,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多点数! 在洪子睦身上似乎找不到原因, 方暇终于把视线投向另一边:在前两个世界存在感低到方暇都快把人忘了的“入侵者”身上。 是他无意中帮傲天3号对付了入侵者吗? 虽然觉得这阴差阳错实在太巧了, 但是现在这个情况他也只能这么想了。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 方暇猜这次的入侵者应该是书院的学生,鉴于他现在这个虽然比预想中多一点,但是也没有很离谱的点数,方暇猜对方可能是他无意批评的哪一位。 穿越的?重生的?还是穿书的? 不管是哪一种,这个入侵者都太惨了。 到了这会儿,方暇终于想起了自己的本职工作,[我怎么对付这些入侵者?] 系统:[!] [宿主稍等,我马上把工作手册传给你!] 系统那着急忙慌补救的语气,真是让人一听都能听出来的狼狈。 方暇:[……] 每次他以为这个小傻子系统已经足够不靠谱的时候,对方都能以一己之力刷新不靠谱的下限。 系统补救的速度够快,方暇很快就知道了驱逐入侵者的方法。 除了剧情走完入侵者被自动排斥出小世界之外,他想要动手的话,有两个办法:一是友好协商,你好我好大家好,对方主动离开;另一个是武力压制,把人揍到奄奄一息只剩一口气,强行踢出小世界之外。 作为一个能动口就不动手的文明人士,如果有可能的话,方暇还是想选择第一个。鉴于入侵者在这个世界的悲惨现状,方暇觉得和对方好好商量的余地还是很大的。 但是这里面也有一点问题,是那个入侵者在原本世界的身体怎么样。 暂时假定他是个穿越的(方暇觉得如果是穿书或者重生,不至于混得这么惨),如果穿越之前他在睡觉,那当然没问题,估计本人也乐得回去;但要是遇了什么危险才穿的,回去了就是死,那对方肯定不乐意啊。 考虑到后一种可能,方暇觉得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先观察观察情况比较好。 就在方暇列了一串怀疑名单,准备挨个排除的时候,出了点小小的意外,或者该说是“巧合”。 确实是挺巧的,方暇那会儿正好路过,瞧见那边很热闹地聚了一群人。 都是学生,方暇也没有往前凑的意思、免得他过去了让人不自在,但是多多少少还是听了一句,似乎是在斗诗。 方暇心底感慨了句“这会儿的读书人就连课余活动都这么高雅”,结果刚刚准备走过去,就听见了一句格外耳熟的诗句,他不由脚步一顿。 方暇:? 这不是前几天杨守澈“请教”他的那一句吗? 时隔多年的诗词赏析,方暇对那首诗还是印象深刻,再加上也过去没多久,这会儿还是记得清楚的。 方暇这还混乱着没有捋清楚眼下到底是什么情况,但是他这突然停下却引起了旁边学生的注意,看见是方暇,那学生忙口称着“见过夫子”,人让到侧边。 这个动静又惊动了更前面的学生,不过须臾的功夫,方暇前面就让开了一条路来。 于是,方暇思绪还没捋清,就那么猝不及防地和洪子睦对上了视线。 方暇:“……” 最里面的洪子睦好像对这个情形也是意外,但也反应很快地施了一个不是很标准的礼节,“见过方夫子。” 而这会儿功夫,这群学生围着的小圈已经变成了大圈,方暇就那么和洪子睦在圈中间,不知道怎么就成了人群中心最靓的那只崽之一。在斗诗会上被围在了中间,这个位置还真是怎么看怎么危险,但到了这个情况,方暇反而镇定了下来。 方暇对着洪子睦点了点头,先声夺人,“刚才那首诗是你所作?” 洪子睦愣了一下,旋即脸上抑不住地露出了点儿喜色。 上次的对话之后,洪子睦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是十拿九稳,结果他回去以后对方一点音讯都没有,等再到了课上这夫子的态度又恢复了以往。 洪子睦心中恼怒于这人的不识抬举,但是却越发认定了这夫子就是那个所谓的“贵人”。 只是文章也给了,谈话也谈了,这人却毫无所动,接下来再做什么洪子睦心里还真没个准,却没想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他这儿还一筹莫展,居然突然遇到了今天的事。 洪子睦恍然自己拿到了通关关键点。 ——原来是诗啊! 洪子睦尽力克制着脸上的表情,不让那喜色过于外露,矜持的点了一下头,“入夏时节、蝉鸣阵阵,学生有感而发、先生见笑了。” 方暇一时半会儿不知道做出什么表情。 “有感而发”倒是挺正常的,感触相似甚至相同也没有什么,但是这做出来的诗一模一样,这里面就有点问题了吧?! 小学生都知道,抄作业不能抄作文!! 再看对方的表情,一片坦坦荡荡、反而像方暇才是大惊小怪的那一个。 方暇这会儿是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在这一群人的瞩目之下,他最后只能干涩地道了这么一句,“这诗不错。” 就是不知道写诗的到底是哪一个了。 洪子睦并没有察觉到刚才那句话中隐含的复杂意思,听见方暇这么说还是矜持地点了一下头,“先生过誉了。” 他虽是这么谦辞,但是神情中却不掩自得之意。 洪子睦紧接着又继续,“学生还有几句,望先生指点。”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长风翦不断,还在树枝间。” “……” “荷香清露坠,柳动好风生。微月初三夜,新蝉第一声……”[1] 明朗的声音在晴空下漾开,随着风被送到远处,这其中有有借蝉咏志、有以蝉摹夏、有思念过往,一首有一首的风格,一句有一句含义,可真是出口成章风.流蕴藉陆海潘江……洪子睦刚刚吟到了第二首,人群中就有人喊了一声“好”,以此为始,场中的气氛一下子被炒得极热。 不过热闹都是他们的,和方暇无关。方暇这会儿除了沉默还真做不出第二个反应,好在众人情绪激动间也无暇注意他的反应。方暇心情相当复杂的从人群中退了出来。因为中央的洪子睦已经吸引了全部注意力,方暇的离开倒是没有遇到什么阻拦。 等到了僻静的地方冷静一下,方暇总算知道先前那股莫名的即视感是怎么回事儿了。 ——文抄公啊,这是!! 再想想杨守澈,这是嚣张到都贴脸抄了啊! 这得是多大胆子啊?! * 洪子睦拿出来的诗词文章都是有规划的。 毕竟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水平,未免以后陷入“伤仲永”亦或是“江郎才尽”的地步,在什么阶段拿出多少他都是有计划的。 只不过那天的气氛实在被炒得太热,洪子睦又有心在那位未来的贵人面前显示一二,竟一下子拿出了二十余首佳篇。 不过洪子睦倒没怎么后悔。 好诗就要用到该用的地方,而且诗作又不是文章,只是偶尔显露一下才华用的,非是必要,大不了日后少作几次就是了,对外就道是专心做学问。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洪子睦越发从容。 那日斗诗的热闹也很快就传遍了书院,当天有事错过了的人自然扼腕叹息,书院里也确有不差钱的学生,当即有家里开书局的同窗愿意自费为他出一本诗集。对此洪子睦自是心中得意,但口中还是连连谦词,最后才“推拒不过”,在一连串的恭维中“勉强”答应下来。 要出诗集还需得不少的准备工作,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做完的,但是那日斗诗会上所做的二十余首佳篇却先一步被当日在场的学子抄录下来,在书院里传了个遍。 杨孤鸣因一点私事错过了那日的诗会,得知了那天的热闹自是捶胸顿足、后悔不迭。 他好不容易才从同窗那边抢到了一份当日的诗作集,不过他倒是没有独享的意思,反而在散课后拉住了忙着赶回去抄书的杨守澈,神秘兮兮地道:“守澈、守澈!先别走!给你看个好东西。” 他一边抓着杨守澈的袖子,一边眼神四下瞄着,小心翼翼地从袖口拿出一沓纸来,看模样简直跟做贼似的。 杨守澈虽不明所以,但也跟着紧张起来,不由压低了声音问:“是什么?” 杨孤鸣:“是前几日的诗会,洪兄挥毫二十余篇、篇篇佳作。这是我用我那块松墨锭和钱财迷换的,那小子滑头,早就盯上了我那墨锭……不过算了,这遭换得也值了。” 杨守澈本来听到洪子睦的名字就想找个理由离开,但是被拉得紧、一时之间竟然没能走得脱,也不等他说什么,那一沓纸就被怼到了眼前。 杨守澈一扫而过就要移开目光,但是掠过的视线很快就收了回来。 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第一列字上,脸上一瞬间失了全部血色。 第56章 寒门10 虽说有二十余首, 但都是诗作、并不长,从头到尾浏览下来也不过一刻钟的光景,但要是回味可就要久了。 杨孤鸣先前已经粗粗看过一回, 但这会儿再读, 却仍觉心神大撼,长长出了口气才勉强定下神来, 转头对侧边的人, “守澈,你觉得如何?” 却半晌没有得到应答, 杨孤鸣忍不住扬了声,“守澈?守澈?!” 他又叫了好几遍, 才终于得到一个恍恍惚惚的“嗯?”字。 杨孤鸣“哧”地一声笑了出来, “守澈你又这般!那回看左明先生的文章,若不是我叫你,你恐怕就要被锁到学堂里去了……怎样?我这回没骗你吧?这样的大作, 就是用十块松墨锭换都值了。” 杨守澈却根本无暇往后面看去,他甚至都不知道后面写了些什么。 列于最首的那诗在脑中盘旋,混乱的思绪让白纸上的墨字都变成了一条条蜿蜒的黑色小蛇, 他哪里还有心情看下去?这会儿被杨孤鸣这么问了, 只胡乱的答应了几声。 杨孤鸣倒也没在意他这态度, 对方惯常看见好文章好诗都是这模样, 神思不属魂不守舍的。杨孤鸣把人领回了房间,免得好友想的入神再被锁到哪里去,就放心离开了。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方暇在一番小心推敲、大胆论证之后, 也终于对洪子睦的身份有了猜测。 ——从后世来的穿越者。 虽说是猜测, 但也已经有了七.八成把握。 也怪不得他之前的点数奇奇怪怪。 方暇再根据这个点数反推, 算算他来这个世界以后接触最多的人,很快就知道了真正的天命之子人选:用排除法都知道,必定是杨守澈无疑了。 想通这一点之后,方暇简直后怕着大松口气,得亏他一开始打定主意躺平咸鱼,要不然这会儿的情况可不知道怎么收场了。 历数他经历的三个世界,这个世界的入侵者简直是混得最成功的那个,比真傲天还像是傲天。 不过让方暇稍微有点奇怪的是,洪子睦都这么贴脸抄袭了,居然好像不认识杨守澈本人的模样。 但他转念一想又好像有点明白,这会儿的人互称用的都是字,和后世流传下的姓名不同,字的流传范围有广有狭——就拿他自己原本世界举例子,“李太白”大家都知道是“李白”,但是说“白乐天”是指“白居易”很多人就得反应一下,再说“张叔大”是指“张居正”,知道的人就更少了……这里面还要排除重名、音似、后世资料遗失等等问题,没认出来好像也挺正常的。 方暇这么想着,还是觉得情况有那么一点棘手。 要是抄袭还好处理,但现在的问题是抄的是未来的东西,这叫人找证据都难找。 上次他听杨守澈作的那首诗倒是证据,但是问题是那首诗也只有他知道杨守澈知道,再多别人就没有了,流传范围实在有限。 方暇倒是可以出面给杨守澈做证据,但是他还是知道自己恐怕没那么大的公信力,他在书院的威望很大程度上有赖于夫子这个身份。而看那天的情况,他和已经声名在外的洪子睦相比,还是略逊一筹,事情一个弄不好,反倒容易弄巧成拙。 方暇忍不住将目光投向的系统商城,要是有“吐真剂”就好了。 十几分钟之后,方暇沉默地关掉了商城界面。 有确实是有,但是那价格远远不是他能负担的程度。 点数到用时方恨少。 一切问题归根到底还是穷闹的。 经过商城的毒打,方暇充分又深刻地认识到走捷径那是氪金玩家的优待,像他这种赤贫阶级只能靠自己。 思来想去,方暇觉得首先还得扩大己方阵营,得要一个有威望的人——起码比他要有威望得多的人——站在他这边。 在这个书院范围内,这个人选就很好确定了。 这个书院里,有谁能比山长还有威望呢?他如果能说服对方,情况就变得简单多了。 方暇翻看了一下那二十余首诗,每一首都堪称经典、风格迥异。 大作是大作,但若说是全是出自一人之手,还是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学生,实在有些勉强。 如此一来,方暇觉得说服对方的概率还是挺大的。毕竟说服一个人可比说服一群人难度来得低得多,而且有些事情如果没有被点出来还好,被点出来以后,再回头想想,免不了觉得奇怪。 他这么想着,理了理手里的诗文,往这山长的住处那边去了。 方暇心里想着事情,路上也无暇注意周遭风景,自然也没有注意到旁边一个仓促躲开、藏到树后的身影。 另一边,直到听着那道脚步声渐渐行远,藏身在树后紧绷着身体的杨守澈才缓缓松懈下来。 杨守澈苍白着一张脸顺着树干一点点滑落下身体。 这次的事情,杨守澈本来以为脑海中的那道声音会嘲笑他什么,可意外的、对方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冷淡又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的发生。 杨守澈后来也发现,那次的斗诗会要比他让方夫子指点诗作的时机要更晚一些。 但是到了这种时候,谁先谁后已经并无意义了,二十余首佳篇,篇篇才气逼人,对方又有什么理由偏偏在其中混上他这么一篇呢? ——这可真真是百口莫辩。 据传斗诗会的那日方夫子也在,可事后对方却并未来寻他。 杨守澈自然而然地生了这种猜测:是对他彻底失望、连分辩的机会都不愿意给吗? 这么想着的少年只觉身上越发寒凉彻骨。 * 方暇本来以为说服山长要费一番功夫,但是他那当做证据的诗作还没有拿出来,刚刚提了来意,对方就摇了摇头。 “这种事你情我愿,外人总不好插手。” 老山长叹息了一声,“洪老爷子也是爱子心切、犯了糊涂,为了洗刷儿子过去的名声用力过了些……不过是平日里一些文章,到了科考考场之上,他总不能再如此。” 方暇:“?” 老山长将方暇那困惑的表情误解成了别的什么,他抬手拍了拍方暇的肩膀叹息,“这世事多艰,总不能一概论之。小友有如此明事正理之心是大大的善事,只是个人有个人的难处……那背后捉笔的人也不是等闲人,虽不知道遇到了什么困境,竟然甘愿为人代笔,只是如此大才必不甘久居于人下,待有时机,定会如鲲化鹏扶摇而起。” 方暇听了这么一长段话,总算明白了老山长的意思,山长这是以为洪老爷子给儿子请了个代笔?不考虑非自然因素,山长这么想想好像也说得通,毕竟“枪手”这职业,从古到今都是屡禁不止。 可问题是现在不是请的枪手,而是剽窃未来啊!! 但是很显然,别说他这会儿被世界意识限制着说不出真实情况,就算说出来了,对方信不信还是个问题。方暇觉得比起相信来,老山长更大的可能把他的话当成疯言疯语,或许还觉得他摔坏的脑子还没好。 方暇犹豫着,但还是把自己当做证据带来的几首诗放到了老山长面前。 对方似乎因为他这“执迷不悟”叹了口气,但还是接过来看了下去,少顷眉头一点点皱起来。很显然,有提前的怀疑在,很容易就能看出里面的几首诗并非出自同一人之手,直看得皱起眉头。 老山长毕竟活了这么些年岁、见识得多了,他对洪家情代笔之事早就有几分猜测,心里倒也知道为何,只叹,洪老爷为了洗清自家儿子那傻子的名头,不免急功近利点。 对此山长虽然心中不喜,但是这种事情你情我愿,只是赚些名声、也舞弊不到科举考场上,洪老爷在这附近也有些能耐,他实在犯不着为了这点事得罪人。 只不过这会儿这些诗词让他禁不住升起了怀疑,这些诗作风格迥异,确实看得出并非出自同一人之手。 只是若说这是洪家四处走访搜集的,却也是勉强。洪老爷是在附近有些势力,但是这一篇篇传世佳作,真能此前都默默无闻却一下子被一位地主老爷找到? 山长生出一点怀疑,但是这情况太过奇异,他这又不知道该如何怀疑、该往哪个方向怀疑,于是禁不住一时沉默下去。 方暇看山长的表情,就知道他有所动摇,忙趁机提出来,“晚辈这里倒是有个办法,只是不知道可不可行,不知山长可愿相助?” 老山长眉头皱得更紧了,抬头看向方暇。 方暇坦然回视。 过了好一会儿,前者叹息了一声,“有什么法子,你先说说罢。” * 方暇确实有点想法,但是这办法能不能成还要看另一个人。 因此在做通了老山长的工作之后,他就急匆匆地要去找人,却不想出来还没有几步,就碰见了想找的那人。 “守澈?” 方暇看见人不由这么叫了一声,他也没想到这么巧就在路上碰到了。 却并不是碰巧,而是方才杨守澈在原地呆立许久,终究还是决定追上来解释。 此事他自问问心无愧,并不想方夫子误会于他。 但是即便如此,对于自己的解释对方能够听信几分,杨守澈却并不确定。 毕竟这种事情实在太过巧合,要不是曾经在诗会上发生过,就连杨守澈自己也不信世上有如此离奇之事。 杨守澈甚至能感觉到,寄宿在他身上的那只鬼虽然并未出声,但是对于他这个决定,仍旧传来了明晃晃的嘲讽情绪,似乎是在等他碰壁。 方暇自然不知道眼前人如此复杂的情绪,短暂的惊讶后,他忙招呼了一声迎了上去,“可巧,我正要去找你呢。” 方暇本来想接着说什么,但是看看周围的情景,这事实在不适合在外面谈。 他迟疑了阵儿,征询杨守澈的意见,“要不去我那?” 那日斗诗会的热闹到现在还没有过去,杨守澈心知这会儿夫子找他也不会有第二件事了。他本来找来就是为了解释此事,事到临头自然不会再退避,当然是点头应下。 方暇一路组织着语言,倒没太把注意力落在一旁的杨守澈身上,等到了地方总算注意到对方那难看的脸色。他也同时想起了这日闹得沸沸扬扬的斗诗会,同在书院里的杨守澈不可能不知道。 自己作得诗被按到另一个人的名下,想要解释,又碍于对方的才名、担忧自己的话无人听信。 方暇越是想越是觉得,这个世界的真傲天真是惨极了。 他忍不住抬手拍了拍杨守澈的肩膀叹息,“苦了你了。” 杨守澈愣住了。 ——夫子这意思是? 杨守澈只觉得心跳都停了一瞬,竟然一时不敢再往深处去想,生怕到头来成了一场空欢喜。 第57章 寒门11 “刚刚有的念头被先一步说出来, 本来想落笔的文章已经被他先写出来,连作诗都能撞到一起?” 随着方暇的话,杨守澈愣得更厉害了, 他忍不住开口, “夫子怎知?” 旋即又意识到自己这随意插话实在失礼,他仓促低了头,隔了一会儿才想起了自己的来意,讷讷解释:“那日的诗……确实是学生自己写的,并未有借鉴同窗之处。” 听得杨守澈这么说,方暇简直都想要怜爱地摸摸他的头了。 ——傻孩子,不是你借鉴他的,而是他抄你的、抄的还是未来时。 方暇越想越觉得, 洪子睦这事儿干得真是缺德极了。 羊毛也不能逮着一只狠薅啊? 虽然厚颜无耻到把别人的作品安到自己名下就已经够没有品德了, 但是怎么着也选个往后的时代久一点吧? 就这么同一时代、同一间书院, 贴脸抄? 先别说愧疚不愧疚——方暇觉得洪子睦既然能干出这种事儿来, 想必也早就没什么羞耻心和愧疚感了——但是他难道就不心虚吗?就不怕自己哪天突然翻车?! 方暇心情复杂。 但是不管洪子睦到底哪来的自信自己不会翻车, 他这会儿都要人为地让他翻一下了。 只是这事情解释起来实在有些复杂,先别说杨守澈到底听不听得懂穿越这种事,就是单说世界意识的限制在, 方暇也没办法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说出来。 他一路上都在思考这事到底要怎么跟当事人开口,理由借口倒是想了不少, 但是这会儿看到杨守澈的表情,方暇迟疑了一下, 比起那些谎言来, 方暇还是觉得直接提出了请求更好。 方暇先是回答了杨守澈刚才的话, “知晓你不会做出那等事的。” 在表明了自己的信任后, 方暇又开口, “如果守澈信得过我,可否将过往诗作文章的手稿交给我?” 本来还满心忐忑、等待宣判的杨守澈先是为这着毫不迟疑的肯定愣住,等听到后半句却又猛地抬起头来看向方暇。 杨守澈的心跳抑不住地快起来,他忍不住去想这句话隐含的意思:夫子这是打算……做什么吗?为他做什么? 被那陡然明亮起来的眼睛看着,方暇有种错觉自己像是从水里捞出了什么湿漉漉、毛绒绒的小动物,突然就倍感压力。 方暇咳了一下,觉得还是先得给人降降期望值,“我也不确定办法能不能成功,只是先试试。” 听得方暇这么说,杨守澈也终于稍稍冷静下来。 杨守澈本来也没有对“澄清事实”一事抱有太大的希望,毕竟世间怎会有这样奇异的事?若非亲身遇到,就连他自己也不会相信。 而他方才那样失态,只是这些年来背负的种种太多,又不可与外人言说,只能藏于心底、独自消解。现在突然有人明明什么也没有问,却这么信任于他,他免不了心神震动。 也因此,方暇虽然这么说了,但杨守澈的嘴角却还是忍不住往上扬着。 “学生自是相信夫子的,只是……”还有劳夫子费心了。 杨守澈本来想这么说的,但是话说了一半,却发现嘴巴却像不受控制一样,紧接着吐出了下半句,“此事还是不劳烦夫子费心了。” 杨守澈愕然。 可原地站着的少年却维持着和先前一样温和的微笑,只是态度却成了礼貌中带着点稍稍的疏远。 ——那并不是他此刻的表情。 杨守澈立刻意识到:是那只鬼!可是为什么?! 杨守澈顿时浑身发凉。 方暇自然把杨守澈这反应视作了拒绝,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毕竟这孩子被洪子睦坑的这么惨,要是再没点戒备心,说不定文抄公的帽子反而被扣到了自己头上。 方暇正想着再找什么理由说服对方,却听到了系统点数的提示声。 自从之前发现点数对不上之后,方暇就让系统随时注意着点数变动、实时提醒他。 他刚刚确实是想帮杨守澈,但却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干,正常点数变化怎么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原因往往只有一个——入侵者。 而恰巧方暇这会儿还因为先前认错傲天处于精神紧绷到状态,这时候稍一回忆,就意识到了杨守澈前后态度那些微的不自然。 方暇还在思索着不确定的时候,“杨守澈”已经躬身行了一礼,提出了告辞离开。 方暇想也没想,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脱口而出,“你是谁?” “杨守澈”这回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四目相对,如果说方暇一开始还只是猜测的话,这会儿真的确定了。 方暇和杨守澈认识的时间真要说起来其实也不长,但也绝对称不上短了,这已经足够他意识到:这是绝对不会出现在杨守澈身上的眼神。 似乎也明白对面人已经确定他的身份,“杨守澈”也不在维持先前的表情,而是眉眼一点点舒展开来。 这毋庸置疑是一个笑,而且是比先前少年的含蓄还要更加温和更加舒展的笑。 只是被他这么含笑注视着,却让人无端端从心底生出些寒意来。 但这也只是一瞬,那点冰冷好像只是错觉,再看时对方的表情已是十足的亲切,就连礼节也非常周到,神态坦然得就好像眼下的情况只是普通的自我介绍,“在下杨明流。” 不待方暇再追问什么,就看见眼前的少年身形晃了晃,再睁眼时表情已经变得恍惚,显然是换回了本人。 方暇:“!” 方暇努力保持着自己的神情镇定,不想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本来就已经非常恍惚的杨守澈,但是他这会儿心里已经被“卧槽”刷了屏。 两个入侵者! 一个文抄公,逮着一只羊的毛狠狠地薅,都快把羊薅秃了;方暇本来觉得这已经够离谱了,但另一个更绝,直接上了天命之子的身。 这个世界的傲天未免也太惨了点吧?! 对比前两个世界,这可真是妥妥的继母手下的孩子。 另一边,杨守澈却也不平静,他脑子里来来回回盘旋着一个名字。 ——杨明流?! 他还没从被抢夺身体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就听说这么一个大消息,一时之间心神恍惚。以前对于对方所作所为的种种迷惑之处好似一下子拨云见雾,就如名字的事、父亲的事,还有府试院试……但是随即更深的疑惑就盘旋于心,既然都是“自己”、为何不直接将事情告知于他? 困惑和疑问在心间翻涌,在杨守澈忍不住询问对方之前,却注意到了那一直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杨守澈抬眼看去,就对上了那道关切又担忧的目光,隐于困惑之下的惶恐好像一下子就被抚平了,他的心情一下子就平静了下来。 明明是这般怪异又离奇、连他自己都时不时会有所动摇的事,可是方夫子却如此相信着他。单单只“被信任”这一点,已经足够杨守澈心底生出一种异样柔软又温暖的情绪了。 虽然刚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堪称惊悚,但是杨守澈还是很快就冷静下来。 他平静了一下表情,反过来开口安慰方暇。“夫子莫要担心,那……他……” 杨守澈在称呼的选择上稍稍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叫了对方的自称,“杨明流,并无害我的意思。” 方暇可一点儿都不相信。 洪子睦先放到一边不管,这刚刚出现的入侵者都能把天命之子的身体抢了,想也知道是个狠角色,怎么可能一句“没有害我的意思”就轻轻放过。 方暇还准备再说点儿什么,杨守澈已经先一步露出了请求的表情,“此事,还请夫子让学生自行处理。” 方暇愣了一下,也意识到“杨明流”这个名字恐怕对杨守澈有什么特别的。 都姓“杨”?难不成是兄弟?但是杨可是个大姓,这倒也说不准。再者这会儿村子里都是同姓宗族聚居,很多地方一整个村子就只有一个姓或者两个姓,或许只是同乡也说不定。 方暇开了会儿脑洞,从“双生兄弟只活了一个”,到“童年好友幼时早夭”,又到“我肩负着你的梦想前行”……不过在杨守澈的注视下,方暇还是绷住了自己的夫子形象,点了点头答应对方那“自己处理”的说法。 杨守澈似乎松了口气,道了句“回去整理诗稿文章”就先一步离开了。 方暇看着少年那因为身高显得越发单薄瘦削的背影,忍不住在背后轻轻叹了口气:这个世界的傲天真是太难了。 * 几日后,书院里要举办诗会的消息一下传遍了。 诗会在这应屏书院里并不稀奇,书院里面都是读书人,聚在一起也没有别的消遣,自然常有诗会文会还有各种清谈。这些也都算的上“雅事”,虽说与科考无关,但书院里的夫子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这些诗会文会的,平常都是有这些爱好的学生聚在一起,少了只有三五个人,多的时候也就那日方暇所看见的洪子睦被围在中间的情形,虽也热闹、却也并不怎么正式。 可这一回却不同,这次的诗会是书院方办的,又有人听说到时候山长也会出席。 要是让方暇打个比方,那就是原本的业余爱好突然变成了“超级xx”“xx101”的选拔现场,当然引得人心浮动。 有些自恃文采的风.流才子当即就坐不住了,而洪子睦自然也包括在其中。 虽然方暇觉得以洪子睦那爱出风头的性格不会错过,但是以防万一,他还是跟对方确认过之后才彻底放下心来。 得到肯定后,方暇面上忍不住露出点欣慰的笑来:上套了。 另一边,被“特意邀请”的洪子睦也是会心一笑。 他猜的果然没错,果然要靠诗词打动对方。 背着身的两人各怀心思,脸上的表情倒是奇异的一致了。 恰巧看见这一幕的杨守澈:“……” 他沉默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忍不住,也浅浅地笑了一点。 第58章 寒门12 那日从方暇那里回去, 杨守澈和附在自己身上的那只鬼有场不太成功的谈话。 ——杨明流。 对方说出的那个名字在心中盘旋环绕,最后杨守澈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你就是我吗?] 【杨明流】并未否认。 他既都说出了那个名字, 再否认这点也没什么意义, 他笑了一声,[我倒是都快忘了,我居然还有这么蠢的时候。] 杨守澈沉默下来。 他早都习惯了对方的语气,但是他自问从来都是客气又守礼、以君子之则要求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自己日后竟然会成为这种样子。 杨守澈:[那梦……] 他并未问完就住了口,这实在是一个答案明显到都不必回答的问题。 他沉默了瞬许,又问了其他,[你先前让我以‘杨直’为名是为了避开他?你为何不直接同我说?……洪子睦他也是同你一样的吗?] 杨守澈一直不明白他和洪子睦的文章和诗作到底为何会恰巧撞上, 而对方的想法显然比当下的自己成熟许多, 若是洪子睦的情况和他相同, 身上也有一个从将来过来的鬼那就说得清了。 但是他这一连串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回答, 对方好像嫌麻烦一样、又闭了嘴。 知道以对方一贯的表现, 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杨守澈也沉默了下去。 “子不语怪力乱神”。 杨守澈猜测,以自己最开始对鬼神之事敬而远之的态度, 这种离奇的事,就算对方一开始就直言相告自己也不会相信。或许对方就是知道这一点才没有再说的吧? 而且杨守澈总觉得, 那鬼并不信任他,即便是现在知晓两人归根结底是同一个人, 那点不信任的感觉也并没有被消磨, 反而越发明显。 ——为什么呢?为什么会连“自己”也不相信。 杨守澈想着, 却不由忆起了那几日的梦, 虽然梦中发生的事情像是有什么东西让他刻意遗忘一样, 醒来之后无论如何努力都记不清楚,但是那种情绪的感受却仍旧鲜明。和梦境中的意气风发相比,现实的他实在在书院里默默无闻极了,也怪不得对方这么不信他。 杨守澈忍不住想,他们或许在某种意义上是同一个人,但是终究是不一样的。 这种不同在【杨明流】那里的感受只会更加鲜明。 【杨明流】沉默地看着少年的“自己”整理诗稿。其实杨守澈早在方暇提出要求的当天已经送过去一回,但是这边还不少有不及整理而遗漏的,这才在这边又重新梳理一遍。 这种全盘托付、毫无保留的信任,大概是【杨明流】无论过几辈子都无法再次拥有的东西。 [我相信方夫子。] 想着那日杨守澈脸色苍白却毫不迟疑开口的这句话,【杨明流】只觉得可笑,再看看少年这时候的举动,他更是觉得刺眼极了,甚至从心底深处由衷生出一种恶意来——他想要看看这种信任被背叛了会如何。 这种恶意毫无缘由、又显得颇没有道理,但【杨明流】很快就发现了缘故……自己居然在“嫉妒”?嫉妒这个一无所有又蠢又轻信的少年自己? 可笑。 简直荒唐到可笑。 这么想着,他却忍不住想起了那一天突如其来的一句质问——“你是谁?”。 无论回想多想少次,他都自问自己的伪装没有丝毫破绽。 那个人为什么会一眼认出来呢? 【杨明流】:“……” 他沉默了瞬许,心底冷笑:不过是巧合罢了。 * 杨守澈上次将自己那些旧日手稿送来的时候就说过还有一些未整理成册的,要晚些才能送过来。 既然想要把那个文抄公捶死,证据自然越全面越好,方暇乐得杨守澈给的东西再全一点。 他本来以为杨守澈整理要用一段时间,不过他也不急,诗会的日子还有几天,只要在那之前整理完就好,就算没来得及也没关系,有之前对方送来的稿子,利用得好的话足够洪子睦被钉到耻辱柱上了。 方暇倒没有料到,对方送来得这么快。 但转念一想,杨守澈被压了这么些年,心底肯定憋了一口气,赶得这么急也可以理解。 然而就在方暇准备抬手去接的时候,系统突然的点数提示却让他愣在了原地,还没有接到纸稿的动作就那么僵在了半空。 不同于方暇的僵硬,见他这表现,对面的人倒是很坦然地笑了。 他语气温和,“学生倒是好奇,夫子是如何认出我的?” 对方不再刻意掩饰之后,那差别越发明显。 这人明明做的是和杨守澈一般无二的学生礼节,但是由他做来,却带着一种莫名居高临下的气场。 就很“傲天”。 方暇为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噎了一瞬。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回事?! 一个两个的、入侵者比真傲天还要傲天。到底能不能好了?! 方暇并没有说杨守澈不出色的意思,只是杨守澈的出色更加接近传统文化中含蓄的那一面,是一种君子敛于内的坚韧和光华,没有一点儿攻击性——像顽石中的美玉,要接触之后才能窥见未来打磨后的璀璨。 但是这两个入侵者却不一样。洪子睦那边就不用说了,都拿着别人的诗词文章往自己脸上贴金了,简直像个开着屏的公孔雀,就差把“看我看我”写在脑门上了,只可惜那个孔雀尾巴是假的,一开屏反而把屁.股露出来……但对比起已经有解决办法的洪子睦,方暇更担心且忌惮的反而是眼前这一个。 就拿洪子睦抄袭的这件事来说,杨守澈在这种压力和困惑不解之下,还能坚持学业到现在,已经足够说明他的心性坚韧,但是这个自称【杨明流】的人……方暇总觉得对方会在发现不对劲儿的第一时间就先下手为强,绝对不讲究丝毫证据,直接动手把洪子睦整到死。 想到这里,方暇忍不住抬头看了对方一眼。 那边的【杨明流】对自己先前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也不在意,施施然地到对面坐了,还顺手给自己倒了杯茶。他轻轻啜饮了一口,唇边的弧度并没有变,但是方暇却眼尖地看着这人的眉头抽到了一下,方暇心里有所猜测,再看时果然见对方把茶杯放到了一边,没有再碰第二口的意思。 虽然这人表情从头到尾都没有大变化,也什么都没有说,但是看着这行云流水一点串动作的方暇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嘴角一抽。 不是好茶叶,真是对不起了。捧读.jpg …… 总之,对方那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甚至让方暇有一瞬间错觉,眼前人才是这边屋子的主人。 虽然早先杨守澈便说自己来处理附身的这个入侵者,但是看见现在的情况,方暇还是不可自抑地担心了起来。 还在成长期的杨守澈真的能对付得了这个从头到脚都充斥着一股终极反派boss气场的入侵者吗? 而且让方暇更加担心的还有另一点:要知道刚才在系统提示之前,他根本没有分出来两个人。也就是说,如果对方没有主动表露不同,其他人根本辨不出来他和杨守澈的区别。 这情况简直想想就叫人后背发凉。 方暇想着,忍不住又抬头看了过去,这人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含笑回视。 方暇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那笑容中充斥着有恃无恐的意味,这让方暇忍不住眉头皱得更紧了。 只是他到底想起了杨守澈那天的话,皱起的眉头又稍稍舒展开来:既然杨守澈有把握,那应该问题不大。 方暇刚这么想着,对面的【杨明流】就好像看透了他的想法一样,扬了一下眉梢,慢条斯理地开口:“你倒是信得过他。” 不管是语气还是表情都轻慢极了。 方暇都习惯了干什么都一副认认真真态度的杨守澈,这会儿看见同一张脸上做出这种表情,顿时觉得哪哪都别扭着,不过他的回答却非常干脆利落,“我当然信他。” 这话确实有“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意味,不过方暇心里虽不像嘴上那样斩钉截铁,但信任度也绝对超过八分往上了。 毕竟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个傲天。 ——就算是后妈养的傲天,那也是傲天! 这么想着方暇直视对方的表情越发坦然,他正想着接下来不管这人说什么,他都能有理有据的反驳回去。 却不想【杨明流】却什么也没说,甚至在短暂的对视之后,先一步垂下了眼。 他抬手端起了原本放在一旁的那杯茶水,拿杯盖轻轻滤了几遍茶叶之后,又慢吞吞地饮了第二口。 方暇:? 这人刚才不还是满脸嫌弃不喜欢喝吗? 难道是在内涵他还不如这杯茶? ——过分了啊! 方暇有心想要反过来阴阳怪气几句,但是对上那张“杨守澈”的脸,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见对方也是暂时安生下去的意思,他只能压下满肚子的腹诽,继续手里的工作。 这工作当然是诗会的安排。虽然那天方暇还是说服了山长,这场诗会名义上也是山长牵头。不过想也知道,后者一把年纪了,不可能操劳这些细节,作为最开始的提议人,诗会的安排理所当然地落到了方暇头上。 这事也不麻烦,不过是一次活动策划而已,范围也不大,只局限在这间书院里。别说方暇在前两个世界给傲天打了那么多次工攒下的经验,就算只拿出大学时活动策划的经历来,都足够他控制住全场,顶多出现点水土不服的小乱子,现在连这点小乱子都可以避免。 不过这事毕竟关系到杨守澈日后到底能不能澄清名誉,方暇安排起来自然在小心也不为过。就在他专心调整计划,差点都忘了屋里还有一个人时,却听对面的人突然开口—— “用不着那么谨慎,那就是个蠢货。” 第59章 寒门13 突然响起的声音差点把方暇吓了一跳, 他这才想起屋里还有一个人。 方暇抬头看过去,【杨明流】神情淡淡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比起先前的面具一样温和的微笑, 这个表情显得真实多了, 也有距离感多了。 但是不管哪种表情,都让人想不到,那种刻薄的字眼居然是从对方嘴里吐出来的。 ——蠢货?是指洪子睦? 方暇其实也觉得这个文抄公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首风格全然不同的诗来,实在不够聪明,但是也没有想到【杨明流】居然会用这么直白的形容。 对方给他的感觉是那种就算骂人也是文绉绉的类型,方暇早先替卫尘起打工的时候见识过谋臣“吵架”,那真是一句话里面藏着三个用典、没点儿文学修养被骂了还听不懂……他真没想到【杨明流】居然会这么直接。 想着,方暇又忍不住看了【杨明流】好几眼, 直把人看的挑起眉来, 露出点似笑非笑的模样来, 方暇自动把这表情翻译成“有话快说”, 而他也确实有话说—— “你不走吗?” 往常杨守澈来的时候, 都是送完了抄的书就离开,就算有什么要请教的问题,也都是提前做好笔记、将疑问表达得清晰有明白, 往往方暇说两三句就点透了,他则是像生怕打扰方暇一样, 不敢在这里多留。 但是眼前这个人可倒好。 这反客为主的架势,方暇怀疑自己要不说这句话, 对方都打算在这儿住下了。 【杨明流】还真的是愣了一下, 这么直白的送客, 他还真的是多少年都没有遇到过了……不、应该说早在很多年之前, 都没人敢送他的客了。 从什么时候起呢?大概是当今帝位上的这位皇帝驾崩, 继位的小皇帝在他面前也只能执弟子礼的时候吧。 先帝想要一把又快又利的刀,却不想到这刀快了,也会扎手。 …… 【杨明流】垂着眼掩下了眸底的种种思绪,再抬头时,对面的人仍旧不掩饰那直白的送客意思——甚至都不能说“送客”了,是明明白白地“赶人”。 【杨明流】兀地笑了起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只是突然觉得这场面很有意思,对上那人错愕的目光,他禁不住笑得更厉害了。 方暇:? 这人该不会傻了吧?!还是疯了? ——他可什么都没干啊! 高举双手以示清白.jpg * 虽然诗会将近,但是杨守澈的抄书工作并没有停,甚至因为要缓解那日渐紧绷的情绪,反而增加了工作量,如此一来过来送书的次数也多了,方暇也又碰见了几回【杨明流】,只不过之后的几回,【杨明流】就没有了掩饰的意思,方暇一眼就能分辨出两个人的区别,明显到他都以为那天的认错是错觉了。 更让人费解的是,杨守澈送来的抄好的书里,有几份字迹明显不一样。 倘若说杨守澈的字是字如其人、稳重端方,那另外几份可就真的是笔力遒劲、铁画银钩,隔着纸都能觉出迫人的气势。 以杨守澈的人品,显然不会做出把别人抄好的书放到自己的功劳里的事,再者这样的字也不是谁都能写得出来的。要是让方暇做比较的话,这都能和卫尘起、商钦那两个天命傲天相比了,甚至单论书法功底的话,这字还要更出色一点。 方暇越看越是觉得,这更像是那种能被裱着挂起来的书法,而不是这种随意被夹带在一沓抄书的纸页里。 嫌疑人的范围太小,方暇几乎立刻就猜到了这是谁的笔迹,他忍不住眼神诡异地看了眼【杨明流】。对方倒是神色自然,面色依旧是那种看起来温和、实则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和往常没有什么不一样,好像方暇才是大惊小怪的那一个。 方暇:……? 方暇被他这又自然又理直气壮的态度堵得没话说,忍不住低头又看了那字好几眼。 写字能有这种功底显然不是一年两年的功夫,和这人比起来,就连杨守澈的书法也稍显稚嫩了。方暇忍不住猜了一下这个入侵者的身份,都姓“杨”、难不成是杨守澈的祖宗辈?随身老爷爷? 方暇还在这里脑洞大开,【杨明流】已经自行选了常坐的那个座位坐了。 这段时间方暇也弄明白了,要是过来的是杨守澈,一般送完书就走了;如果是【杨明流】,往往会在对面坐一会儿——若说后者留在这里有什么事也不对,【杨明流】多半时候都是不说话的,坐在那里就那么看着他,存在感还异常鲜明。 这感觉如果让方暇打个比方的话,这场景很像“动物园里看猴”,当然,他是“被看的那只猴”。 每每想到这里,想到这里方暇就忍不住为自己的脑补沉默下去。 不过这会儿,他看着那一幅字,心情倒是稍稍缓和。 虽说【杨明流】的态度奇怪了点,但既然都能帮忙抄书了,那应该还是算友方吧?也怪不得杨守澈一开始说不必担心,果然是有把握的。 方暇觉得,自己可以等解决完洪子睦之后和对方协商一下。 能谈最好还是靠谈的,毕竟这个入侵者现在还附在杨守澈身上,他总不能为了驱赶对方、把这个世界的天命之子打个半死。 * 几日之后,在整个书院学生翘首以盼的期待之下,诗会那日终于来了。 杨孤鸣注意到身旁好友那异常紧绷的神态。 他虽然心情亦是紧张,但还是忍不住调笑了一句,“守澈你又不参加,怎么看着比我还紧张?” 杨守澈被这么一问忍不住沉默下去,但是还没等他思索出什么搪塞的话,对方已经自行为他找好了理由,“守澈你是担心我吧?放心罢,我知道自己的水平。不过是难得的一回热闹,我不想错过……别说在里面拔得头筹了,我连进前十都没有指望过,没什么可担心的。” 这坦坦荡荡摆烂的架势让杨守澈忍不住又是漠然,一旁的杨孤鸣犹自不觉,颇为哥俩好地拍了拍杨守澈的肩膀,一脸大受感动的“好兄弟”表情。 被他这么一闹,杨守澈的心情也松了不少,再抬眼看前面,正好对上了方暇扫过来的目光,杨守澈稍稍怔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对方是在担心他。 这个发现让杨守澈心底一暖,他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那点紧绷的情绪终于彻底散了去。 【杨明流】旁观这少年的“自己”这一连串的情绪变化、一言不发。 只是在杨守澈和方暇对上目光的那一瞬间,少年眼底像是错觉一样划过一抹更深的颜色。但这点微小的变化就像是拂过水面的微风一样,惊起了点点涟漪后就了无痕迹。 这次的诗会对于书院学生来说也是新鲜。 学子按照给定的题目作诗,做好的诗由专人吟诵,供评委(也就是几位恰巧对这事有兴趣的夫子)评定等级,从最好的甲等到最末的戊等,成绩由高到低排列、择出上位的半数晋升下一轮。考虑到学生的接受能力,方暇也没有搞什么复活赛、多轮淘汰制之类的复杂流程,只用了最简单粗暴的一轮淘汰办法。 但这些对于书院的学生也足够新鲜了,就连来做评委的夫子也因为觉得这一制度和科举取士颇有相似之处而频频点头。 不过这些对于来自后世、见多了各种选秀节目的洪子睦来说,真是简单到简陋了。 看着那一个个满脸新鲜的同窗,免不了在心里嘲笑两句“土狍子”。 洪子睦在书院里一向傲气,这会儿的模样反而和平常对上了,同窗们敬佩他的才学,对他这态度倒也不觉有什么。 * 第一轮比赛,以夏日水塘正盛的荷花为题,学生们在下挥毫泼墨,一炷香尽,答卷被一一收上来,由专人吟诵而出,再由担任评委的夫子们当场给出成绩。 虽然评委们各有偏好,但是整个流程也算是公开透明,再加上这会儿尊师重道的风气影响,倒也没出现什么当场质疑公平性的问题。 不过到底是“文无第一”,成绩给出后,评价不错的学生当然是喜笑颜开,但是也有些落得差等评的学子忍不住心里犯起嘀咕,大抵是“我比某某某好得多,为何成绩比他的还要差?”,虽是心中如此想着,但夫子的威严之下到底也不敢当面质询。 只是这风平浪静也只持续了一会儿,当某一首诗吟诵之后,原本还有些嘈杂的现场霎时陷入寂静之中。 在短暂的静默之后,作为评委的夫子不管喜好如何,一致给出了甲等评价。 但这次却无一人有异议,甚至早在那写诗之人的名字被唱出来之前,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被一群人拥簇在中间,正负手而立的洪子睦身上。 洪子睦虽然尽力克制着,但是眉宇之间仍旧抑不住的流露出些得色,他身旁已经有同窗忍不住先行道贺,“洪兄的诗作真是一如既往。” 这人话落之后,旁边的人才像是反应过来一样,七嘴八舌的夸了起来:有的点着诗中的字句说是“神来之笔”,有的对着人赞“才高八斗”…… 无论到哪里出色的人总免不了些优待,故而这会儿现场虽然嘈杂,但坐在上位的夫子们却一时没有制止,虽然不至于和下面的学生一样失态议论,但也都纷纷捋须颔首、面露满意之色。 这一片热闹之中,倒是无人发现坐在中间的山长无声地皱了一下眉。 他对洪子睦的情况早有猜测,只不过一向秉承着眼不见为净的态度,这会儿亲眼见了这欺世盗名之辈是如何被书院学生追捧的,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先前所作所为的不妥之处。 他心中叹了一句,只暗道是多亏了这次答应了方小友,不然等到日后,只怕是一朝不慎、整间书院都会名誉扫地。 和山长此时庆幸中又带着点后怕的情绪不一样,方暇这会儿的心情和大多数人一样是偏向“惊喜”的,不过这惊喜的原因倒不太一样:他实在没想到事情进展这么顺利! 虽然是专门选的题目,但方暇也没有料到,这才只是第一轮而已,就直接中了彩。 ——开门红啊! 第60章 寒门14 方暇没有想到才第一轮就达到了目的。 要知道他特意把诗会设计成这种淘汰制的比赛, 一部分原因确实是不想规则太复杂,但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了让洪子睦在最短的时间内参与尽可能多的轮次、作尽可能多的诗。 ——能流传到后世的诗文必定其出彩之处,方暇相信以文抄公的能力还是足够保证自己在晋级的那一半人中。 他本来想着, 这么多轮的比赛下来, 就算是撞也能撞上一首,却没有想到居然第一场就成了。 惊喜来得太突然.jpg 现下和方暇心情仿佛的,只有在场外的杨守澈了。 后者的情绪比方暇还要复杂一点,毕竟不同于方暇那见的多了、对洪子睦的情况早就肯定下来的心态,杨守澈对洪子睦的所作所为还是猜测居多,这会儿尘埃落定,他紧绷的情绪一下子松开,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恍惚。 不过在同一个身体中的另一个灵魂却平静多了。 【杨明流】的心情冷静到了一丝波澜都欠奉, 像是对眼下的情形总有预料。 他也确实早有预料。 早在不怎么相信鬼神之说的上一辈子, 他对洪子睦的来历就已经有所猜测, 但同时也知道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蠢人, 除了会拿出诗词文章和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小心思之外简直一无是处。 想到自己上辈子居然会被这么一个蠢货欺骗, 甚至将之引为知己,【杨明流】每每回忆起来都觉不可思议。 只不过这些年附在杨守澈身上再次重历当年,他倒是不得不承认, 原来那时候的自己还真是差不多的蠢——简直比对方有过之而无不及。 【杨明流】本来有办法破坏这次诗会的,毕竟这和他给洪子睦预设的结局一点儿也不相符:只是在小小的一家书院、或者了不起小半个应州范围内身败名裂, 又怎么能足够呢?! ……就连上辈子的洪子睦都没落得这么干脆利落的结局。 能让杨相“念念不忘”的事情实在不多,上辈子死得那么痛快的洪子睦算是一件, 这会儿重来一回, 他自然而然的将目光放在了对方身上。 但是看着杨守澈整理着那些旧稿册集, 【杨明流】心底嘲讽着对方连这种事都要倚靠他人, 却终究直到诗会的这一日、也什么都没有做。 为何没做呢? 这个问题和他这些年为什么对少年“自己”做的蠢事近乎袖手旁观的态度一样没有答案。 很多时候, 明明只要他一句点拨就能打开少年自己的困局,明明他只要多说一句话,少年面对的难题就会迎刃而解,可是【杨明流】却什么都没有做……甚至于他只要稍稍动个念头,就可以抢夺来这个年轻的身体,但他依旧没有动作。 【杨明流】心里其实早已隐约有了回答,但是那个答案荒唐可笑到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 他居然是在羡慕少年时的自己。 他堂堂一朝宰相,大权在握,可着履入殿、面圣而不跪,居然在羡慕那个一无所有、又一无是处的书院学生。 …… 在场的其他人大约是体会不到方暇等人的复杂心情了,那短暂的热闹声被夫子敲着戒尺制止下来,作为评委的夫子开始了对洪子睦这诗作的点评。 这当然不是每一首诗都有的殊荣,许多被评为丙等以下的诗作都只能得一声摇头叹息,更甚至于再差一点,都会让夫子眉头紧皱,直让作诗之人心头一跳,下意识的握紧了手掌心、觉得上面隐隐作痛。 但是很显然,“洪子睦的诗作”是不会被那般对待的,开口的夫子都是连连赞叹、极尽溢美之词,只是这点评转了一圈最后轮到了山长的时候,这长者以一种略微严肃的语气道:“此诗真的是你所做?不是家中的其他兄弟长辈不方便露面,使你代为传达?” 这话是在递台阶、但也同时问得有够直接的。 方暇的心下一跳,下首的洪子睦身形也有一瞬的僵滞。 不过除了几个知道内情的,在场的其他人显然把这话理解成了别的意思,就坐在山长旁边、一个颇有些年纪的老夫子笑着插话,“山长也觉得,子睦的年纪居然能做出这般诗词,实在举世罕见?” 下面的洪子睦听得这话,那瞬间僵硬的神情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坦然,眉宇间的得色复又浮上来,但到底还是对说话的夫子施了一个礼节,“夫子谬赞,学生愧不敢当。” 老山长眉头一跳。 方暇从杨守澈那里拿到的诗稿自然早在诗会之前就给山长看过,老山长刚才那话也是照顾年轻人、给他一个悔过的机会,而且这事还关乎书院的名声,洪子睦若是顺势而下,山长未必会深入追究。 只不过很显然,这些年过分顺利的经历早就将洪子睦那点警惕心和为数不多的羞耻感一块儿磨了干净,他自然而然地将山长的问话理解成了老夫子的意思,全没注意到他那句话落后,山长一瞬间难看下去的脸色。 实际洪子睦心中对这个老山长的也生出点意见,觉得对方一则狗眼看人低,再则一点没有见识。 ——这年纪怎么了?难道没见过天才吗?! 他这么愤愤不平,全然忘了那个“天才”并不是他自己。 洪子睦有心给对方点厉害看看,以一种尽力谦虚、但还是显得颇为傲气的姿态接着道:“学生见那莲蕊颜色娇.嫩、霎时可爱,一时颇有感触……”他说着脱口便是另一首与刚才所作风格迥异,但仍旧足可传世的佳篇。 方暇在旁边都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 他见过有人踩陷阱,但是还没见过这么主动给自己挖坑往里跳的。 洪子睦第二首诗与前一首风格迥异,显然原作者不是同一个人,这一首也并没有在杨守澈的稿子里。但是诗会的前一天,【杨明流】送来了几首诗作,他倒是难得没有在方暇这里留下,只扔下一句“到时候用得上”便离开了。 可就这么巧、这正好是那几首之一。 方暇对【杨明流】的身份越发犯起了嘀咕,但还是把注意力集中到了眼下的情况。 那边洪子睦第二首诗作完,山长的脸色更难看了。不过这一次他倒也没说什么了,反倒是方暇趁机插了一句话,“这两首诗可是你当场所作?” 方暇这会儿插话其实有点冒犯,毕竟作为这个书院的主人,山长的点评可以算得上总结发言了,在他之后再开口,未免有不知礼数之嫌。 不过,托先前开口的那个老夫子的福,方暇再说话倒不怎么突兀。而看山长这会儿的脸色,大概也没有心情计较这些礼节,方暇这才趁机为之后的事打个补丁。 有了刚才的“虚惊一场”,洪子睦这会儿心态稳得很,听方暇这么一问,当即毫不迟疑地应了“是”。 洪子睦早些年还是非常谨慎的,为了以防万一,许多诗作都说是“早先所作的诗稿、觉得和当下情景正相和才拿来用的”。当然,更后世的诗洪子睦是不会这么说的,能被他如此搪塞的都是属于同一时代的杨明流的诗。 因为穿越之后脑子里面突然多出来的记忆,他对杨明流的诗更熟练、也更清楚,自然用得更频繁。只不过洪子睦虽知道那些诗是杨明流所做,又倒背如流,但却不知道对方是何时、又是何种年纪写的。 洪子睦也担心哪天杨明流突然冒出来,拿出证据来指责他抄袭。 他说成是自己早先写的手稿,那就算事发、也有很大的还转余地。 洪子睦自然为自己想出的这主意得意,但是时日久了,心里也有些不大得劲儿。 毕竟和“把以前做出的诗拿出来”相比,当然是现场挥毫而就、直抒胸臆来的更能体现他的“天才”之名。毕竟历数各个朝代的才子名人,那些传世佳篇多半都是有感而发、一蹴而就,虽也有字字推敲而成,但是总显得没有那么爽快。 与此同时,久久没有出现的杨明流更是让洪子睦逐渐放下戒心,越发认定了自己带着脑海中东西来这个时代走一遭就是为了替代对方的,因此用起对方的诗词文章来更加没有心理障碍了。 这会儿被方暇问起来,洪子睦的应答非常坦然。 而且洪子睦心里也有想法。 他刚刚在这个方夫子面前显露了诗词的才能,书院里转眼就举办了诗会,还是山长亲自牵头,这让洪子睦越发认定这个方夫子身份不凡,而且也隐约觉得这诗会就是专程为他办的。 方暇要是知道洪子睦怎么想的,大概要拍着他的肩膀叹息:确实是专门为你办的,就是办的原因可能和你想的不大一样。 洪子睦当然是不知道方暇的打算,他有心想讨得这位“贵人”的欢心,以期对方在未来多多提携,这会儿当然不会简简单单一个“是”字就把人打发了,而是在稍稍沉吟之后又继续,“风吹莲动,莲瓣同荷叶都阵阵摇曳,学生观此情景不由心生感触,故而做得这一首诗。仓促而成、字句有不到之处,还望夫子斧正。” 方暇:“……” 以方暇的诗词造诣,面对这种能流传到后世的作品,当然没有什么可“斧正”的地方,他强行绷住了表情,顺着之前几位夫子的话赞赏了几句(当然,赞的是诗),只是等别过脸去的时候,表情却忍不住复杂起来。 方暇本来以为“挖坑给自己跳”这种事已经够罕见了,却万万没想到,这位文抄公不仅跳了、跳完还给自己埋了点土。 虽然方暇提出问题的时候就抱着这种想法,但是这么轻而易举的达到目的,还是让他有点恍恍惚惚。 这下可倒好,洪子睦真是彻底把自己的退路给堵死了。 方暇都快不忍心去看侧边山长的表情了。 第61章 寒门15 要方暇看, 刚才那两首诗已经是铁证了,再加上洪子睦信誓旦旦的“现场所作”,有这两样东西作为证据, 怎么也能把人捶死了。 但是方暇看了一眼旁边山长黑沉着脸不动如山的模样, 后者显然不打算现在就发难。 方暇:? 这是打算再继续搜集“证据”?还是不想打搅诗会,打算等结束再统一处理? 方暇这么琢磨着,倒也暂时按捺着没有出声。 于是诗会就这么继续了下去。 第二轮、第三轮、第四轮…… 随着一轮一轮的下去,那查重率100%的内容让方暇渐渐连场面话的附和都附和不上了。 而另一边的山长早就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了。 不过在场之中,他地位最尊、年纪又最长,他这会儿摆明了不想开口的态度,也没有人强行要求什么。 但方暇可就没有那么好运了,虽然他被专门招呼着坐在山长旁边, 但到底是所有担任评委的夫子中, 资历最浅, 年纪最轻的那个, 在这个很讲究论资排辈的时代、就是拿乔也轮不到他来拿。未免自己显得太过格格不入, 方暇只能强行从前面点评的夫子话里摘几句句式、依样画葫芦地填上点儿同义词,就这么勉强地把自己的评论环节混过去。 说实话,方暇也没有想到情况会顺利到这种地步。 虽然方暇的确是专门从杨守澈的旧作中找的作诗主题, 但是他当时抱着的想法是“怎么也能撞上一两首”,却没有想到对方居然这么配合, 从头到尾、严丝合缝……简直都像是背了参考答案。就算偶尔在夫子点评中即兴发挥几句,却和【杨明流】前一日送来的内容对上了。 这让方暇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那替人尴尬的毛病都快犯了。 特别是洪子睦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每每和方暇对上视线, 都要说上几句自己到底受了什么启发才做出这诗, 以表明是他现场所做。 方暇:不至于不至于。 他都快不忍心继续看下去了。 * 方暇就这么心情复杂到诗会结束。 晋级到最后一轮的四个人倒没有再继续淘汰了, 而是直接由夫子商议着给出名次。只不过在最后结果出来之前, 一直没有出声的山长终于有了动作。 他抬了抬手,止住了刚刚要宣布名次的那位夫子,后者还以为山长要亲自宣读结果,自然从善如流地将手中的纸张——也就是他们方才讨论的结果——递了过去。 那边,作诗台上,虽然最终名次还没出来,但是还留在场中的四个人心中却已有定论,同在台上的另外几人纷纷拱手向着最中间的洪子睦道贺。 洪子睦对这个“魁首”也早已胸有成竹,虽口中仍是谦词,但却并未推让。 这点小声的恭贺很快就止住,无论台上的参赛人还是下面的围观学生,众人都屏息看向侧边的评委席等待最终的结果。 山长到底是这么些年的修养,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之下,仍旧不动如山,半点都看不出刚才是怎样黑脸的。他咳了一声,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只是开口之际却并未如愿的直接宣读名次,而是道:“老夫前段时日得了一份孤本,上面的诗作皆都佳篇,只是不知何缘故,著诗之人却将自己姓名抹去,想必是不慕名利的隐士高人……只是那些诗却都是难得的好诗,老朽便抄录下来,借此诗会之际、好与诸位共赏。” “不署名”这说法是杨守澈的提议。 要是方暇本来的意思,自然要借此机会给杨守澈彻底正名,不管是洪子睦拿出来的那些诗还是文章,都要“物归原主”才好。 但是杨守澈却摇头否认了。 “他……洪子睦的那些文章虽然确实与学生的想法相合,也或许是未来的我所写,但学生现下终究没有此等造诣。若是将那些文章就此按在我的身上,学生恐怕夜夜难以安寝。” 似乎看出了方暇的不赞同,杨守澈反而转过来说服他,“夫子莫要担心。文章诗作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才学这种东西别人抢不走,既然未来的我能写出这样的文章,那焉知我不能写出其它文章?” 少年说这话时要背挺的笔直,眼中一片明明朗朗。 方暇突然意识到了,那是杨守澈的骄傲:少年不觉得自己会输给其他人,也不屑于将他人成果据为己有,即便那个“他人”是将来的他自己。 方暇总算有了这其实也是一个“傲天”的实感。 他的傲气并不比谁少,只不过比起卫尘起、比起商钦,杨守澈的骄傲更加内敛、也更少地显于人前。 方暇最后还是照着杨守澈的意思做了,给山长的那些诗作都未署名。 * 这会儿诗会上,山长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手边那从诗会开始之际就放在旁边未动的薄册一一分发下去。 那十数份薄册放在桌案上很引人注目,早在诗会开始的时候就有人问过,但山长那时候只是道了句“还不是时候”便把这个话题打发过去了,在座诸位虽都是好奇,听得那话也只能暂时按捺住。 这会儿听山长这么说,旁边人一边接着这册子,一边笑:“你这老家伙,有这好东西不早早的拿出来、专吊人胃口。” 说话的人正是先前山长问洪子睦“这诗是否为本人所作”时插话的那个老夫子,很显然两人关系不止上下级那么简单,更像是多年的好友——事实也确实与此相距不远。 那老夫子一边把其他册子递给另一边的人,一边翻开来看。但是堪堪瞧见题首的那一列字,原本还带笑的脸色就陡然僵住。他匆忙翻着往后、纸页被翻的哗啦啦作响,这早就不是平常看书的动作,而老者这时候也无意赏析什么佳作了,他越是看下去脸色就越是阴沉,最后将那册子往桌上狠狠地一放、开口就要发难。 好在旁边的山长到底了解自己的老友,在对方发作之前先行将人拉了住。 而这会儿的功夫,后面的几位夫子也都拿到了册子,粗粗翻看之后,有的勃然色变、有的愕然不敢置信……但总归顾忌着山长在场,倒没有人越过他先一步发难,但一时之间各色目光也聚集到了洪子睦身上。 洪子睦早在那老山长说要劳什子“赏析佳作”的时候心情就不大愉快,他还坐等着对方宣读名次、再享受一波同窗追捧,才不关心有什么隐士、有什么诗作。再加上经历了现代各种选秀节目洗礼,洪子睦对这一套操作再熟悉不过了——这不就是宣读名次之前插播广告吗? 他忍不住在心里暗骂这山长“老奸巨猾”。 又忍不住恶意揣测:那所谓的“隐士高人”该不会指他自己吧? 洪子睦正这么想着,却注意到那边夫子的目光尽皆落到了自己身上。 评委席和比赛场地之间还是有一段距离的,洪子睦并不能确切地看到每位夫子脸上的表情,但是还是能感受到那不大好的气氛。 他忍不住心里一跳,觉得有什么不在自己掌控中的事发生了。 虽说生出了这种感觉,但洪子睦却下意识的挺直了身,试图以身体的姿态来掩饰自己的心虚。 他也很快就听见了老山长又第二次问出了那个问题,“这些诗真的是你自己所作?” 洪子睦心脏一下子收了紧,但是有先前的虚惊一场,他这会儿还是挺得住,表情镇定地反问,“山长此话何意?” 坐在山长旁边的那个老夫子显然是个急性子,虽然先前被暂时制止住了,但是这会儿还是忍不住插言,面前桌上摔开的薄册正好在最后一页,这老夫子低头一扫,就把最后那两句诗念了一遍,语气沉沉质问,“你既然说是你自己所做,那这两句话作何解?!” 洪子睦一愣,原本紧绷的心情一下子松开了。 这要是杨明流的诗,他还真的要心里犯点嘀咕,但是刚才老夫子说的那一句分明是更后世人的著作,写诗的人这会儿连爷爷都没出生呢,洪子睦还真没什么可害怕的。 他忍不住又瞥了一眼山长,深深觉得这个糟老头子就是在诈他。 但是到底还是理理衣袖,姿态坦然地回了老夫子那问题。 这既然是洪子睦到现在还能背下来的名句,当年学的时候也是有解析的。他对后者记得虽然不如诗句牢固,也是模模糊糊有印象,只是他朗声背诵的时候却忍不住顿了一下。洪子睦隐约忆起这句诗好似有诉作者郁郁不得志的说法——以他过往的人生经历,显然没有哪一点和这情绪适合。 不过这么些年装模作样下来,才学如何不好说,但是临场的机变能力洪子睦却早就磨练了出来,他当场话锋一转,将那落寞愤懑之情转为欲酬壮志的期许。 因为诗词中有些意象本就模糊,更有人刻意反用,他这诗作的“主人”既然作此解释,当然没人表示异议,只是那出声的老夫子已经抑不住冷笑了。 山长又抬手止住了老友的动作,缓声问:“老夫这里也有一问,不知你可能解?” 洪子睦这会儿对这个逼逼叨叨的老山长实在没有什么好印象,但是碍于对方的身份在这里,他这会儿再有什么不满也只能憋着,心中暗道:等日后做了官必定要这老头子滚蛋。 不管心里再怎么想,这会儿还只是一个学生的洪子睦也只能以一个谦卑的姿态开口:“山长请讲。” “‘必有倡率之实心,而后可以淬励百工’[1],此话何解?” 突然从诗词转到了策论,洪子睦着实愣了一会儿,脑子还没转过来。到是他身旁的那个人反应更快,见洪子睦好像还没有缓过来,忙小声提醒,“……帝政论。” 洪子睦仓促回神,恍然:“原是《帝政论》中的句子。” 听他这么说,原本提醒的人愣了一下,眉头稍稍蹙起。 《帝政论》明明是洪兄所做,怎么这会儿提起的语气,倒像是说什么外人的文章一般? 第62章 寒门16 洪子睦被同窗这么一提醒, 总算磕磕绊绊说了解释。 对于他的回答,山长眉头仍旧皱着,也没说“可”、也没说“不可”, 而是又问了几个问题。洪子睦也都一一答了, 但却不尽如人意,不像是在解说自己的本意,反而像是在被考校别人的文章。 有了先前诗文的铺垫,这会儿坐上的夫子对这情况也都有所猜测,一个个脸色难看的很,特别是那些早先狠夸过洪子睦的。 方暇在山长后面压低咳了一声,老山长到没有说什么,只轻轻点了下头, 示意他有什么说的就直接开口。 方暇为了解决这个入侵者、早先也是做了功课的, 趁着这会儿洪子睦明显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 他从对方早早写出的文章里面挑了一句, 倒也没有像山长一样问对方的解释, 而是道,“这话的下一句是什么?” 不同于先前的磕绊,这一回洪子睦很流畅的就给出了答案。 方暇颔首, “基础扎实,背诵是下了苦功的。” 洪子睦正因为眼下的情况焦头烂额、心神不定, 这会儿难得得了一个肯定,下意识摆出平常的姿态, 谦虚中不掩骄傲, “夫子过奖了。” 他这话落后, 不只是上首的夫子, 就连几个反应快一点儿的学生都意识到了不对。 最先有动作的便是刚刚小声提醒洪子睦《帝政论》的那同窗, 他在书院之中是洪子睦拥趸之一,正是因为倾慕洪子睦的才学、所以才对他的文章倒背如流、甚至那会儿山长说话时,先洪子睦一步反应过来,给后者提醒。 但越是如此,越是能意识到洪子睦所说解释中生疏漏洞之处,因此在方暇那句“背诵”之后,他整个人便如醍醐灌顶、一下子就明白了。再回忆以往种种,一些平常并不注意的细节跃然而上,那些“才气凛然”俱都变成了“面目可憎”。 这位徐姓学生甚至顾不得尚有夫子尊长在侧,扔下一句“吾耻于与尔厚颜无耻之鼠类为伍”,径自拂袖而去。 洪子睦也终于反应过来刚才那答话的问题,但他这会儿已经没心情恼恨那离去之人、也不及想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惹人怀疑,匆忙描补道:“既是学生自己所做的文章,那即便时日推移,想法与当年比有所变化,但也不至于忘了。” 和洪子睦同在台上、剩下的两个学生也没想到好好一诗会,居然出了这种变故。 他们或许反应没有那么快,但是经过刚才那徐姓同窗的甩袖离开,也明白了刚才那一连串对答中的含义。 ——背诵?!这分明是在说那些文章不是洪兄所作! 窃他人文章为己有,这于文人而言简直是被小偷还要可恨的行为,简直可以说是杀父夺妻了! 可是也同样的,这个罪名实在太大,倘若真的扣到人身上、足够让一个读书人这辈子也翻不了身。 他们尚不敢这么轻率的下定论。 再加上这么些年的同窗,于私情而言,他们也不愿意相信洪子睦会做出那种事。情感上有所偏向,这会儿听洪子睦那明显很有漏洞的辩解,居然觉得也有道理。 故而这两人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站在哪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就那么又僵硬又无措的站在了原地,表情细看看还有点茫然。 坐在山长旁边的那个暴脾气老夫子本就在强行按捺气愤,这会儿听这小儿到这地步居然还在狡辩,哪里还忍得住,抄起手边的薄册就往前砸去——也好让人见见“棺材”。 或许这老夫子平时砸的都是重物,没扔过这么轻的东西,没经验,只见那册子脱手之后就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并未落到洪子睦身边,反而被风卷得就落在他扔出去的不远处。 老夫子见这状况,越发气得吹胡子瞪眼,一张脸红了又青、最后定格在阴云密布的黑沉上。 还是同在台上的另一个学生大着胆子上前捡起来,人还没站起来、就看到沾了土的书页上那一列列字,一时之间呆怔在原地,脸色也红红白白地变个不停。 倒是还留在原地的另一个青衫学子,他在短暂的思索之后,还是决定替洪子睦说两句话。他虽不知道夫子和徐兄为何会生出那种猜测,但是以洪兄的才学和傲气,断不会做出那种小人之事,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 这么想着,这青衫学子也向着上首拱手行礼,恭恭敬敬道:“夫子兴许有什么误会,此等大事实在不好妄下定论,学生以为……” 他并未说完,就被刚才去捡册子回来的学生拉了住,后者也没有说话,只把那个被摔在地下的册子往他眼前一放。 毕竟和长着对话,这青衫学生本无意分心去看,但是余光扫到了一眼,便愕然睁大了眼睛,口中的话也一下子断了下去。 洪子睦却没有注意到这边的互动,一听到有人为自己说话,刚才还忐忑的心情瞬间一定。 洪子睦到底有后世那么多媒体网络的经验,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自己越是要表现的镇定。 现在社会那么多博人眼球的新闻,除了当事人又有谁在意真假对错,大多数人不过看着热闹,然后凭着一知半解的信息站在自以为正义的立场上痛斥另一方,与其说维护“正义”不如说在维护自己的观点。 洪子睦觉得自己这时候还是有优势的,他现在的身份是学生,而在场的大多数都是学生,他们天然的站在同一个立场上。如果他能够引动众意,群情激奋之下,反而更有可能让夫子低头认错。 以他平时在书院里的威望,做到这一点并不艰难。 洪子睦越想越觉得可行,再加上刚才已经有同窗帮忙说话,让他更加确定了这一点。 想到这里他定了定神,朗声开口,“夫子问了学生这么多问题,学生这里倒也有一问想要请教——” 他目光直直落在最居中的山长身上,面上毫无畏惧尊敬之色,吐字清晰,“方才山长两次质问这诗是否学生本人所作,究竟是何意?!” 洪子睦虽然一开始口称的“夫子”,但是视线却直朝着山长而去,后一句话更是直接挑明了对象。 因为刚才诗会上积累的恶感,洪子睦这会儿自然而然地选择后者作为首要发难目标。 不过洪子睦却不觉得这是他私人感情作祟,而是周全考虑之后的结果。 一则,在场之人山长的地位最尊,若是对方低头,那其他夫子自然要跟着表明态度;二者,洪子睦对那个身份不明、很大可能上有后台的方夫子存着些忌惮,不敢轻易动作;三者,他越是这么直接对上山长越是能显得自己不畏强权,反而能引得学子们追随……洪子睦早就对这个时代那一套尊师重道的礼节烦透了,将心比心、他觉得其他学生毕竟也是差不多的想法,正是缺这么一个领头人站出来的时候。 洪子睦越是想越是觉得,自己现在做的可是一件大大的好事,未来的学生说不定还得要感谢他。 他正满心的自得,却没有注意到,旁边原本那个替他说话的青衫学生表情已经从最开始的惊愕转为不敢置信。 这学子看着那边一脸正气凛然之色的洪子睦,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位同窗一样,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抓着手中纸张的手甚至都忍不住发起抖来,手上的证据已经明晃晃地说明了真相,他实在不知洪子睦到底是如何有脸面说出这种话来。 想到自己刚才居然还在替这人说话,这青衫学子只又羞又悔,只恨不得以袖掩面、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学生再一想便知,这等事稍有不慎便能毁了学生的全部前途,这样严肃的大事,夫子岂会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随意出口? 既然说了,那必定是铁证如山、无可辩驳。 再想想刚才山长那几次所言,分明是在给洪子睦自行坦白的机会,可这会儿对方还厚颜无耻到居然反过来质问山长。 这青衫学子悔愧于方才所为,对着上首的夫子深深施了一礼,也终于同先前的那个徐姓学子一样,转身离开了,早先拉住他的那同窗自然也随着一起。 转眼之间,还在这临时搭建的诗会台上的,只剩下洪子睦一人。 洪子睦本来准备了一肚子话、正准备激昂陈词,但是这会儿也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他清楚地明白,自己这会儿得要干脆果断、一鼓作气才能最大限度的引动台下学生的情绪,但是刚才那默不作声离去的两人最后落过来的视线终究还是他心里打起了鼓。 洪子睦忍不住将目光投到了那个引得两人留在原地的薄册上。 白纸黑字在摊开的书页上,虽是隔着一段的距离,手抄的毛笔字字号本就比普通印刷的字要更大一些,若如果仔细去看,还是看得清内容的。 熟悉的句子印入眼中,洪子睦整个人如遭雷劈,直挺挺地僵在了原地。 什么夫子什么山长什么诗会,他全都抛到了脑后。 早已被洪子睦忘却多年的忐忑心虚涌上来,又因为突兀的出现骤变成了另一种情绪——恐惧、极深的恐惧。 杨明流!! 那个人出现了! 他为什么会出现?!他怎么还会出现?!! 第63章 寒门17 洪子睦一开始打的主意不能说是错, 以他这些年在书院里经营下来的名声和威望,他刚才那句掷地有声的反诘确实引得一部分学生“同仇敌忾”。 倘若他能坚持下去的话,事情的发展或许确实能如他预料的一样。 不过这也有前提—— 没有证据的话。 在这白纸黑字的铁证之下, 洪子睦先前的所作所为简直像个笑话。 台下的学生倒是没能看见那册子上的内容,但是他们却看到了洪子睦前后的表现——脸色惨白、汗如浆下,哪里还有刚才朗声质问的气势?都不用问后来下来的那两人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看洪子睦现在的模样就能猜到了个七.八分。 人群在短暂的寂静之后,霎时哗然起来。 那位先走一步的徐兄倒还好,后来下台的那两人这时候已经被人团团围住, 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地询问那册子上的内容。问的问题太多, 前一个问题话音还没落后一个就已经砸了过来,就是两个人长了八张嘴都回不过来,到了后来脑子里只剩下嗡嗡嗡的一片, 连问题都听不清了。 好在上首的山长拿着手边的戒尺敲了敲桌案,终于将这两个人从这差点被淹没的声音里拯救出来。 山长先是看了一眼那边瘫坐在地上的洪子睦, 知晓对方这一回是没办法再辩驳了,这才沉声发言。 老者先是痛心疾首地表示了一番对书院里居然出现这种事的不敢置信, 又为自己作为山长如此失察深表愧疚,说到动情之处, 眼眶中甚至带了浑浊的泪珠、他站起身来冲台下的学生深深鞠了一躬。 学子们哪里敢受师长这般礼节,纷纷躬身回敬, 就连老山长侧边的夫子们也连连劝解。 方暇在旁边看得嘴角直抽抽。 真是人老成精。 他一开始到底为什么觉得这位老山长是个慈眉善目又厚道的老人来着?这分明是个演技十级的老狐狸! 看他这模样,哪里想得出对方一开始劝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而且有老山长现在这作为,刚才洪子睦那一番指责的话,在书院学生心里真是半点影子都不会留下, 反而衬托了山长的高风亮节, 明辨是非。 方暇想到这里, 不由庆幸自己那会儿先去找了一趟山长、把对方争取到自己阵营里。 不然放了这么一个段数极高的老狐狸站在洪子睦那边,方暇不敢想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方暇稍微走神的这会儿工夫,山长终于催完泪也煽完情了,语气平缓地宣布了对洪子睦的处理结果:赶出书院,永不录用。 又接着道是对方毕竟年轻,只是一时误入歧途、铸成大错,书院却不欲毁了人一辈子。他会将此事禀明此间学官,日后不许对方参加科举,但也恳请诸位学子莫要将事大肆宣扬,免得将人逼到死路。 老山长如此情真意切,诸位学生哪有不应的道理。 洪子睦刚才不顾尊卑、倒打一耙,山长这会儿却这么为对方考虑,众人纷纷赞山长“宅心仁厚”,越发觉得刚才洪子睦实在不识礼数、不知好歹。 不过经过先前那几遭,方暇这会儿却心知肚明:老山长这哪里是为了洪子睦的死活,这分明是为了书院的名声。 只不过这样一来,杨守澈这些年苦头不就白吃了? 方暇忍不住稍稍皱了眉,在人群中搜索起了杨守澈的身影,对方好像早就知道他会看过来一样,视线对上的一瞬间,就轻笑着摇摇头,示意自己并不在意。 似乎是多年心结终于解开,他这会儿的笑容明亮又清朗,像是多年蒙尘的美玉一扫其上附着的灰土,显出那莹润的光华来。 方暇一边收回视线,一边忍不住感慨:这果然是个傲天。 该揭露的内情也揭露了,该处理的人也下了通知,事情到这里也差不多结束了。 虽说眼下本来是场诗会,但是在场的人恐怕早就没有一个在关心诗会最终结果了,毕竟前四名走了三个,剩下的一个被吊销资格的已经半疯,显然是想进行也进行不下去了。 洪子睦现在的情况确实像是半疯。 他从拿起册子就瘫坐在地,身上原本整齐的衣衫在地上蹭了一层灰,背后又被冷汗湿了个透,头发也因为汗湿纠成了绺,面色更是青白,半点也看不出平时意气风发的风.流才子模样。 洪子睦本来以为是杨明流终于出现了,但是翻到那册子后面几首,却忍不住睁大了眼睛,他失声,“不可能!这不可能!!” 不应该! 这几首诗不应该出现在!!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代! 洪子睦像是想到什么,原本灰败的脸色竟一下子显出光彩来,他扬着手中的册子大声,“这不对!有人害我!!害我!!” 显然这册子的作者不是杨明流一事给了他极大的底气。 山长身侧的那个老夫子见事到如此,这小儿居然还这么执迷不悟,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沉着的脸色这下更难看了。他甚至都等不及山长说话,就已经先一步告了罪大步离去,那模样仿佛再多看这人一眼都觉得污了眼睛。 那边的洪子睦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兀地抬起头来将视线落到山长身上。 他猛地起身,三步两步窜了过去,死死抓住了山长的手腕,高声质问:“谁?!是谁给的你这些诗!!” 洪子睦这会儿已经料定了是有和他同样来自后世的穿越者,对方故意趁着这场诗会的机会设计他。 想着这些,洪子睦连五官都因为恨意扭曲起来,衬得狼狈的模样竟然显出几分狰狞来。 方暇虽然在心底狠狠吐槽了一遍山长是个心眼儿贼多的老狐狸,但是后者到底是年事已高。这会儿被这么狠狠一拉,被扯得一个踉跄,要不是方暇眼明手快的扶了一把,这一下子真的摔实了,还不知道会被摔出什么好歹来。 但即便如此,情况也没有好到哪去。 洪子睦这会儿眼睛中都泛着血丝,抓着山长的手一看就用了狠劲儿。上了年纪的人、骨头多多少少有点毛病,方暇还真害怕洪子睦这会儿生生的把老爷子捏骨折了,他少见的冷下了脸色,呵斥,“放开!” 方暇很少冷脸,但是他到底是陪着前后两个傲天走了那么多年,这会儿真的作出这种冷厉的神态,还是十分唬人的,起码洪子睦就被震得下意识松了手。但是后者很快就反应过来,那点恐惧尽皆化做恼怒,他又伸手抓了过去。只不过这一次方暇早有防备,伸着手臂一挡,后者的手就落到了他的腕上。 方暇好悬才硬挺着没在脸上露出什么扭曲的神色。 他心底忍不住道:也得亏刚才的老山长忍得住,这TMD手劲儿也太大了。 这一连串的变故发生的太快,从洪子睦冲上去到方暇替山长挡的这一下,也不过是几个眨眼的功夫,旁边的几个夫子连同更远处的学生这时候才终于反应过来,连忙有人上前七手八脚地把洪子睦扯开。 洪子睦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视线从山长落到了方暇身上,那么直勾勾地、一转也不转。 方暇猜是洪子睦终于意识到今天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是自己,他恳请山长出面主要是借助对方的威望,倒也没有让一位老爷子替他背黑锅的意思,因此这会儿到很坦然地回视。 洪子睦果然意识到了这个件是和方暇有关,但是理解的原因却不大一样。 只见他表情一下子激动起来,大声叫嚷着:“你以为那诗是他自己写的?!不是!!他也是抄的!这是别人的!!” 方暇一时之间没有对上说话人的脑回路。 迷惑之际,洪子睦已经被周遭围上来的学生连拉带拽的拖到了后面去,唯恐他再伤了前面的夫子。 方暇还想再说点什么,旁边的山长已经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你随我来。” 方暇看了也已经被人群淹没的洪子睦、稍迟疑了一下:毕竟后者才是他任务的关键。 但他转念又想,看洪子睦现在这明显不冷静的态度,显然不是个商议的好时机,且这会儿人多眼杂的,他就算想把这个入侵者彻底解决了,也不是个好机会。 这么想着,方暇也没有再多犹豫,利落地应了山长的要求跟着对方离开了。 他倒是没有注意到,那边拦着洪子睦的人群中,一道视线落在他的腕间。 方暇手腕上被抓出来一圈的痕迹,随着主人的动作被垂落的衣袖遮掩,但是在被彻底遮住的前一刻,那青紫处就好像时光倒流一样、一点点隐没了痕迹。 看着这一幕,杨守澈原本微沉的脸色变得愕然,他甚至都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眼睛,但是这眨眼的功夫,原本注视的人已经离去。 ——是看错了吗? 杨守澈还在兀自疑惑,那边的洪子睦却没有讨得了好。 早先那会儿,山长虽都那么下了定论,但到底有洪子睦过往给人留下的印象在,仍旧有人觉得这里面或许有什么误会,或者洪兄虽然一时糊涂,但是那些文章诗作总有部分出自他本人之手。 但是刚才洪子睦疯狂冲上去,还差点伤到山长这一幕,却是众目睽睽的。 这件事实在没有什么可辩驳的。 天地君亲师。 这五者之中,“师”虽然排在最末,却也是连祭祀时都要享香火的尊长。 时人讲究“德才兼备”,甚至“德”犹在“才”先。 如此目无尊长、狂悖无礼之人便是有才华又能如何?只是令之行恶事更具手段罢了。这么想着,他们心中越发鄙夷。 洪子睦刚才那作为实在是犯了忌讳,也因此这些学生上去拉人的时候也没有多小心,趁机下黑手踹两脚倒不至于,但“不小心”磕了绊了却是寻常。 只不过洪子睦那又哭又笑、时不时又厉声嚎着“他也是抄的!”都模样实在是疯得怪渗人的,身上的劲儿又极大。学生们唯恐他发疯伤了人,将人拉开后,最后还是远远避开散了去。 杨守澈本来还刚才方夫子的事出着神,等回过神来这边的人已经散了大半,就连他自己也被杨孤鸣拉着随人群往远处去了。 夹在人流之中,杨守澈很容易的就听到了周遭的议论。 “没想到洪兄竟是那样的人。” “还洪兄?呸!提名字都脏了嘴。” “我早就觉得他不对劲儿。” “那些文章岂是这个年纪能做出来的?果真是窃来的。” “目无尊长、无礼至极,平常已露行迹!如此德行败坏之人,山长的处置还是太轻了!” “……” 一道道或是鄙夷或是嘲讽的声音传入中,甚至夹这些不甚明显的窃喜,洪子睦这些年在书院里独占魁首的行为早便惹得人嫉恨,不过平常对方势大、无人敢表现出来而已。 到了这个时候,类似于“我早知道”“我以前便觉得”的说法不绝于耳, 杨守澈觉得自己该高兴的,或者最起码该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但是事实上,这一刻,听着这些话语,他只觉得浑身发冷。模糊的梦境记忆在这时候突然清晰起来,梦中的话语和耳边的声音重合,这些话他好似都曾经听到过,只不过指代的对象换了一个而已。 ……没有什么不同。 杨守澈并不为了那个罪有应得的人觉得可怜,但是他这时候……只无端端觉得齿寒。 脑海中传来一道没有什么特别情绪波澜的声音,[这便是人。] 【他】那么说着,语气中难得带了些对少年“自己”的指点意味。 第64章 寒门18 山长把方暇叫过来, 是询问诗集主人的事。 那本薄册是根据今天诗会题目,从一本更厚的整理成册的诗集选出来的内容。后者的集册里并非每首都是传世佳作,但是每一首都有令人眼前一亮之处,而且一脉相承、明显出自同一人之手。 老山长问的非常直接:“这是书院里的学生吧?” 方暇倒是不意外老山长能猜出这一点, 毕竟他从醒过来之后人就呆在书院里, 也没有地方去接触外人。以老山长那都快成精了的脑子,推测出这一点还是很容易的。 但方暇还是摇了摇头。 这倒不是否认“书院学生”的说法, 而是告诉对方自己不会透露那学生的身份。 老山长挑了一下眉, 直白地质问:“老夫会害他不成?!” 方暇倒不担心这个,毕竟老山长虽然远比看起来的圆滑世故, 但却算是好人了。别的不说, 起码对方好心收留他这一点,方暇就得记着这个恩情。 不过, 他到底是早先已经答应了杨守澈,这会儿自然得要信守承诺。 方暇作揖:“晚辈知晓山长是爱惜人才、关照学生之人。” 他虽是这么说着, 却绝口不接更前面那句话。 老山长看方暇这态度就知道问不出来,表情颇有点吹胡子瞪眼地送客。 山长本也是好意,毕竟见诗如见人,他从那诗集中就可以看出,那学生并非是为钱财折腰的品性。可是对方却被洪子睦剽窃了这么久都没有出声, 这里面显然是有什么不可与人说的苦楚, 或许是被人拿住了什么把柄短处。 老山长本想着,问出人来之后,他也好帮上一帮,结果眼前人可倒好, 跟个锯嘴葫芦一样的, 什么都不说——难不成他还能把人生吃了? 方暇来的时候被人客客气气的请了进去, 走的时候几乎是被扫地出门得赶出来,前后对比称得上鲜明了。不过方暇倒也没生气,老山长真的想要知道,大可以以先前相救的恩情要挟,对方既然没开这个口,显然还是体谅了他的立场。如此一来,老人家现在都作为不过是全了点自己的面子,实在没什么。 不过方暇往外走着,倒是突然想明白了那会儿洪子睦叫嚣的“他也是抄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对方是指给他诗集的那人是抄的。 洪子睦显然没想到,他这边是正儿八经的原作者。 要都这么说也不对。 方暇想起来【杨明流】后来塞给他的那几张纸。 “用得上”是真用上了,但是全都用上了就很不同寻常。 这个时代往后流传下去的诗肯定不止这几首,【杨明流】到底是怎么确定洪子睦的选择的? 这准得都让方暇快怀疑对方有预知能力。 但这要不是预知,只是算计人心…… 嘶,简直更可怕了。 方暇想着对方那比傲天还傲天的姿态,一时之间心里有点打鼓:这位在附到杨守澈身上之前也绝对是个狠人。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这么一个狠人,他真的能和对方友好协商、成功达成让人“从哪来回哪去”的结局吗? 方暇觉得自己还远没有牛逼到那种程度。 他有点发愁地叹了口气,最后还是决定把这个硬茬往后拖一拖,先解决洪子睦的事再说。 只不过方暇抬脚准备往那边走的时候,却注意到已经暗下来的天色,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等到明天再说。 毕竟洪子睦那会儿的模样,明显不像是能沟通的状态,还是给对方一晚上的时间冷静冷静,接受一下现实比较好。 方暇却没有想到,这一冷静差点儿把人都冷没了。 他第二天一大早就得知了消息:洪子睦昨夜落水了。 方暇:?! * 杨守澈知道这个消息要更晚一点,他惯有晨起背书的习惯、在这期间不受外人打搅,一直等到该出门的时间才轻手轻脚的回来,和杨孤鸣结伴往讲堂去。 身边的杨孤鸣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昨日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不管是震惊窃喜还是别的什么情绪都已经足够人辗转半宿了,很显然书院里的大多数人都没有睡好。 杨孤鸣惯常心大,倒不至于被这事影响情绪,只不过他旁边两个隔间隔着他传话,吵得他中间醒了好几次。他倒是提醒过了几回,不过两边人都情绪激动着,等他好不容易睡过去,那声音就不由自主的又大起来,被吵醒的杨孤鸣不得已、只能再次提醒,如此循环往复。 似也是知道自己理亏,今天一大早两边都携着礼上门赔罪,叫人憋着一股火都发不出来。但杨孤鸣的性格也确实不会把这些事放在心上,接了赔罪礼、又听了两人接连保证“没有下回”之后,这事儿算是揭过了。 话虽如此,杨孤鸣这会儿看着神采奕奕的好友不免怨念。 “你昨夜明明也是起了,怎么就精神这么好?” 杨守澈一愣,“昨夜?” 昨天的那些议论让他想起了那个不甚愉快的梦境,回去之后心情低落,很早就睡了,再睁眼就是平常晨起时间,哪有夜起? 杨孤鸣很肯定地点头,以一种颇为感慨的语气道:“没想到你也会半夜出去?” 书院为了避免出事,入夜之后是不许学生出门的,更有专门的更夫在学生住处附近巡逻。 不过书院里都是一帮年轻人,正是越不让干什么越要干什么的年纪,三两结伴翻墙出去是常事,怎么避开更夫的经验在学生中口耳相传、堪称秘籍了。 可一向守规矩的杨守澈显然不会和这种行为同流合污,杨孤鸣昨天晚上迷迷糊糊间,也是看了好几遍才确定那道人影是从杨守澈屋里出去的,一时之间整个人都清醒了。 杨孤鸣倒是颇为哥俩好地拍了拍杨守澈的肩膀,道是:“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 只是隔了一会儿又耐不住好奇,“你去干什么了?” 能让杨守澈这一向循规蹈矩的性子违反书院规定,那简直堪比看见了猪能上树,杨孤鸣心里跟猫抓了似的。 虽然对方说得肯定,大杨守澈就算再怎么回忆,也没有自己昨晚出去的记忆,这会儿不由开口,“不,你……” 他刚想说好友是不是看错了,另一边的杨孤鸣已经一拍脑袋满脸恍然,像是想明白了原因。 “你不会去找那人了吧?” 杨孤鸣压低了声音问了一句,脸上的表情很快就转为忧心,“守澈,我知你又厚道又善心,素来不忍看人受苦,但昨日那事实在……” 杨孤鸣顿了顿,满脸不知道怎么说的模样,但是最后到底叹了口气,更小声劝道:“这种事儿咱们还是不沾的好。” 杨守澈怔了一下,意识到对方说的是洪子睦。 ——原是杨孤鸣以为他昨夜担心洪子睦的情况,过去看了。 这倒实在是杨孤鸣想多了。 要知道杨守澈虽然是个不爱与人计较的厚道性子,但也绝不会宽容大度到如此地步——便是圣人都曾言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杨守澈正想解释几句,但是却先听一道拔高的声音落入耳中,“落水了!落水了!!” 这声音一响,两人当即也顾不得刚才的谈话,连忙向着声音发出的地方跑过去,气还没有喘匀,又扬着声追问:“谁落水了?!”/“在哪落的?!” 只不过凑得近了,两人却俱都愣住。 传话那人面上哪有半点着急慌张之色,分明是满脸的笑意。 还是杨孤鸣反应快些,满脸的哭笑不得,带着气道:“大清早的就耍着人玩?这话可不兴玩笑!” 真是吓都给人吓清醒。 “没开玩笑!” 那人反驳了一句,但是仍抑不住满脸的喜色,接着道,“是洪子睦落水了!” 两人都是一怔,但这会儿的功夫喊叫的那人已经错身而去,看模样是急着把这“大快人心”的消息告诉其他同窗,这一次倒是杨守澈回神更快一些,他冲着那人的背影大声,“在哪?!” 对方一边往远处跑着,一边随手指了个方向,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这边的两杨已经急急忙忙赶去救人。 毕竟人命关天,就连一开始说“别沾这些事”的杨孤鸣这时都无暇多想。 不过等到了地方,两人才从那边围的一群人的口中得知——人早就救上来了。 对方是半夜落的水,被碰巧路过的更夫拖上来了。 要真等到天亮,尸体都不知道要顺着水飘到哪儿去了。 杨孤鸣听着旁边那些“怎么没死成”的遗憾叹息声音,忍不住皱了眉:洪子睦所做的那些事,确实是个品德低劣的小人,但是就算依照言律也不至于被判死,他们到底是同窗一场,听得这些话不免觉得寒凉。 不过毕竟个人想法不同,杨孤鸣虽也皱了眉,却也没有说什么,用肘抵了一下身侧好友的手臂,示意两人一块儿离开这地方。 只不过稍微偏了一下头,却被杨守澈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连忙追问:“守澈?!” 杨守澈这会儿却分不出心神来去抚平好友的担忧。 先前杨孤鸣关于他“昨夜出去”的疑问,还有刚才“落水”的说法…… 某个猜测在心中成型,他的心跳一下重逾一下,敲击着脑中瞬间绷紧的那根弦。 杨守澈死死咬住了牙,抖着声音问出了那个问题,[是你做的?] ——是“我”做的? …… 一息之后,杨守澈听见了对方的回应。 是一声好似遗憾的叹息。 第65章 寒门19 晚间。 纵使是夏日, 到了入夜时分,温度也转凉了下来。 洪子睦还呆在原地,身形却因为这降低的温度瑟缩了起来。 他的五官也狰狞扭曲着, 眼底全都是要择人而噬的恨意。 倘若要他知道到底是什么人—— 白日里的情形尚时不时地浮在眼前, 洪子睦将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满脸都是欲将那送诗稿的人扒皮抽骨的痛恨。 即便到了这种时候, 他也全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 不过这越发冰冷的温度中,洪子睦总算从那热血上头的状态冷静下来,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 终于想起了要回去。洪子睦动了动僵硬的手臂想要撑身坐起, 却因为身上的酸麻动作一滞, 差点儿直接落得个后脑勺着地的下场。 肌肉麻痛的厉害, 他只能一动不动的僵滞在原地,龇牙咧嘴地等着那一波不适缓过去。不过等到酸麻稍褪,他却注意到月光之下一道被拉得颀长的影子正缓缓接近:有人过来了。 来人的脚步声极轻、淹没在夏日夜间的虫鸣之中, 洪子睦几乎没能捕捉到。等他顺着影子抬头之际, 那人已经站在他身前几步远的位置了。 对方就那么站在那边, 并没有什么动作, 却自有一番清贵的气度。他腰背挺得笔直,连投下来的影子都好似与旁人不同, 只让人看过去的第一眼,就知他身份不凡、不敢生出冒犯之意。 洪子睦愣了一下神。 他在记忆里找寻, 却并不记得书院里有这样一个人。 倒是白日里方夫子那句厉声呵斥显露出了差不多的气场, 只不过方夫子的气质要远比眼前人温和得多。 洪子睦尚自疑惑是不是夜间寒凉以致自己生出了错觉,却见天边的浮云流散、月光微微偏移了一个角度, 照亮了那人的小半张脸。 有些眼熟, 是书院的学生。 洪子睦确认了这一点, 但却忆不起对方的名字,只隐约记得是个平时在书院中没什么存在感的学子。 但是任谁看见眼前人的风姿,都不会觉得这人会默默无闻。 视线相触,那人似乎露出了点意外神色,但也很快就弯起眼来、露出一个温和又友好的笑来。 多一分太过殷切,少一分又觉冷淡。 这恰到好处的笑容让人无端生出一股亲切感,连对方身周疏离气质都一下子被削弱了大半。 见状,洪子睦才稍稍舒了口气,问:“你是?” 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他问这话的时候,下意识的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狼藉、尽力摆出了恭敬的姿态。 他甚至本来想要起身的,但是那股酸麻劲儿虽是过去,但许久未进食的眩晕却让他稍微动作大一点就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最后还是没能起得来。 对方却丝毫未在意他这狼狈的姿态,脸上的笑意仿佛尺规测量好了一样,连一分都没有变,连礼仪也是极尽周到。 他拱手施礼,“在下杨直。” 明明行的是同辈礼节,但是由于现在一站一坐的姿势,生生带出了几分居高临下的感觉。 洪子睦正准备说什么,却见对方唇边的笑弧更深了一个度。 “或许用另一个名字,洪兄会更熟悉一些——” 那人的声音犹带笑意,洪子睦却只觉得背后阵阵发冷,一种莫名的恐惧算出了他的心脏,他预感对方将要说的话他绝不愿意听到。 洪子睦几乎要控制不住做点什么来打断对方的话,但是终究迟了一步,他看见那个颜色稍显浅淡的唇瓣张合,继续说完了那句话,“杨、明、流。” 这声音并不大,但是最后那三个字落入洪子睦耳中,不啻于白日里的一道惊雷,他的瞳孔骤缩,脑中来来回回的回荡着那个名字。 杨明流! 怎么可能是“杨明流”?!怎么会是“杨明流”?!! 洪子睦先前咬牙切齿的谩骂诅咒着那个还未现身的的同类,便是不想思考这个可能性——真正的“杨明流”出现的可能性。 他以对方的诗词文章风光了这么些年,每每午夜梦回都要产生这种恐惧:倘若“杨明流”出现呢?倘若对方将这一切收回去呢?! 洪子睦掩住脸上的惧色,大声:“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什么‘杨明流’?!我不知道!开什么玩笑?!!” 假的!全都是假的!! 没有证据! 对啊,没有证据! 这人凭什么说自己是“杨明流”?那些诗词文章现在都在他的名下!这人凭什么自称“杨明流”?!就算他真的是“杨明流”又如何?!! …… 比起洪子睦的色厉内荏,【杨明流】的反应要冷静得多了。 他的笑容稍淡了一点,但也只一瞬,又转瞬恢复了之前的恰到好处。 “玩笑?” 【杨明流】似乎稍稍品味了一下这两个字,却并未反驳,而是语调温和道:“那洪兄只当我是说笑吧。” 【杨明流】这么说着,人却往前走了一步。 在对面人的气势压迫下,洪子睦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当然以洪子睦现在的姿势,“一步”自然只是一个距离的度量单位,而非切切实实迈出的步子。只见他撑在背后的手挪动着、脚往前蹬,四肢交替、就这么又狼狈又好笑的往后退着,活像一个被翻了面的王八。 不过比起王八来,他到底手长腿长、背上又没有背那么大的龟壳,到底还是倒腾得动的,只是速度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不断逼近的身影让洪子睦眼里的恐惧愈甚,恍惚间,那张被月光照的半明半暗的脸已非看见的清朗少年模样,而是变成了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那恶鬼嘶哑着嗓音问,为何要偷他的文章、为何要窃他的诗词?!! 这鬼一遍又一遍地质问着,那调子越来越高,最后甚至都尖锐到能刺破人的鼓膜。 洪子睦“啊!”地惨叫了一声,嘶声辩解着“我不是!”“我没有!!” 他翻了一个身、手脚并用的往远处爬去。 洪子睦以为自己逃得够快,但实际上几乎饿了一整日、再加上情绪的剧烈消耗,他这时候无论体力精力都已见底,速度只能用“缓慢”来形容。 是以还没有爬出去几步,视线范围内就出现了一双鞋履。 洪子睦僵硬地顺着那鞋子往上看去,但是在和对方视线对上之前,却先一步注意到身后的那方水塘,正是在白日的诗会上几次充当他的“灵感来源”的荷塘。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想法在洪子睦心间隐隐成形,并且以极快的速度形成了燎原之势。 “他”不该出现的!“他”怎么能出现?! 既然是不该出现的,那么消失……不就好了? 洪子睦这么想着同时,【杨明流】也在看他。 更确切的说,是看他的手。 那只平时执笔研墨的手因为刚才的爬行沾满了泥土,就连指甲缝里都是污泥。 白日里,就是这只手攥着那人的手腕。 眼前一闪而过那被捏出印子的一小截手腕,【杨明流】眼底掠过一点极淡的凉意,但是唇边的笑容却显得越发真诚。 他心下淡淡地道:有点碍眼,这只手。 【杨明流】这么想着,人却已经蹲下身来,和正望着身后的水塘不知想些什么的洪子睦对上了视线。 以现在的【杨明流】看来,洪子睦的那点心思简直就直白的像写在脸上一般,也不知过去的他自己到底怎么做到视而不见的:果然还是太蠢了。 虽是这么想着,【杨明流】仍旧好似毫无所察的样子,唇边噙着一抹笑开口,“洪兄做什么走得这么匆忙?我倒还未来得及说,洪兄的诗词文章……” 他故意在这个地方停顿了一下,欣赏足了对方的表情后,才缓着声继续,“我都很喜欢。” 【杨明流】看着那人的表情从一开始的怔愣呆滞,到之后不知道想起什么,突然燃起了光亮。【杨明流】一下就猜到了洪子睦这会儿想的是什么,无非是拉着他给自己正名,亦或是两人一起、去同那个给山长送诗文的人对峙。 【杨明流】差点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也真的笑出来了,但笑过之后,又觉索然无味。和朝堂上那些人比起来,洪子睦那些小心思实在直白到可怜了,连恶都恶得可怜。 虽是如此,但【杨明流】嘴角噙着的那么笑意依旧未减。 他以和刚才一般无二的语气接着,“我倒是很好奇,能写出这本诗文的‘手’,和旁人有什么不同?” 洪子睦怔愣了一下,他还为这别具一格的夸奖迷惑着,又觉那话中的重音也落得奇怪。 正这么想着,却见对方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一步,鞋底正正踏在了他身在前面的右手指骨之上。 …… 撕心裂肺的痛嚎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宿在侧边树上的鸟雀被这声音惊醒、扑棱着翅膀向远处飞去。 也亏得举办诗会的这地方虽然白日里热闹,但夜间却没有什么人来,不然被惊走的就不光是鸟雀,恐怕连人都要被吓出个好歹来。 十指连心,洪子睦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有受过这般苦,想要抽手却抽不出来。疼得他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什么小心思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只又哭又叫、连声哀求着对方放过他。 这堪比杀猪一样嘶哑又刺耳的声音让【杨明流】今天晚上第一次皱了眉,他露出了点像是被吵到了的不快表情,但很快就眉头展开、漫不经心地碾了碾脚底。 洪子睦这次连叫都叫不出来了,是从喉间发出点嘶哑的气音,整个人瘫在地上,弓成了一只虾米,时不时地抽搐两下。 确定对方再没那个力气大喊大叫,【杨明流】才再一次蹲下身去。 他在洪子睦惊恐的注视下,轻笑,“洪兄方才一直在看这方水塘,想必是喜欢得紧,就连白日里的诗文也有许多首以此为喻。” 这么一提醒,洪子睦一下子想起了自己刚才打的主意,又想起了今天白天在诗会上用的对方诗文。他就是再傻,也知道对方说的“喜欢”是别有深意了。 洪子睦也顾不得手上的疼痛,拼命地摇着头以示否认,先前就喊劈了的嗓子这会儿发出了像是破风箱一样的声音,“不……不、不!” 只是那呜咽又含糊的动静好像全没落在对方耳中,洪子睦眼睁睁地看着那人一点点弯起了本就盈着笑意的眼睛,却全然无视了他的分辩和恳求。 【杨明流】语气轻快极了,他轻飘飘开口,缓声—— “可巧,我也是。” 第66章 寒门20 方暇往洪子睦那边赶的一路上, 已经差不多把事情听全了。 这事情说起来也不复杂,洪子睦半夜落水,正好被更夫看见救了上来。 虽然说是“落水”, 但是明眼人都猜得出来, 洪子睦这是经过了昨日的那一遭事情, 一时想不开投了塘。 方暇一路上听的也大多是后一种说法,但是说实话,他是不大信的。 方暇觉得以文抄公那都敢贴脸抄袭的“魄力”,昨天那阵仗虽然说是大了点,但对方也不至于因为这点事情就受不了。到底是经过后世网络上那些爆.炸式的信息量洗礼的人,平时吃瓜看热闹的多了,对于流言蜚语的承受底线远超过这个时代的人——反正方暇觉得以洪子睦当时的精神状态, 不像是会想不开的样子。 但是不管是“不小心”还是“想不开”, 落水这件事却是真真切切的。 方暇赶过去的时候, 山长已经在了。 这倒也正常,毕竟书院里的学生出事了,第一时间找到的自然是山长。 大门没关,这会儿的人还没那么多隐私意识, 开着门的意思便是可以随意进出的意思, 方暇这么多年下来, 也算是勉强喜欢, 不过进来的时候还是敲了一下以做提醒。 听见动静,正听大夫说着洪子睦情况的山长起头来。 见是方暇, 老人抬手招呼了一声, 也不等方暇见礼, 就径自道:“你来得正好, 帮我在这儿照看一下, 我去给洪老爷去封信。” 人还说着话呢,就已经起身往外,那一脸凝重思索的表情,显然已经开始构思信上到底要怎么措辞了。 方暇本来是想问问情况的,但是一见老山长这么一副表情,就知道状况大概不会有多好,也不好打断对方的思绪,转而询问看向旁边的大夫。 大夫叹了口气,倒是没有立即开口,而是往里比划了一下,示意方暇进去说。 应屏书院一个小古代书院当然不可能那么基础设施齐全、也不会配备校医这种高端专业人士。书院里的人平常想要找大夫,都是去山下镇子里的医馆请。 方暇那次被救回来后就是这位老大夫出的手,两人也算认识,这会儿也不用多寒暄,方暇就跟着人进去了。 像洪子睦这种有家资的学生,在书院里的住所也是一间独门跨院,还有专门伺候的仆役,方暇进来的时候,那仆从正哄着主子用药。 虽然这个词用的别扭,但就行为来看,确实是“哄”。 看见里面的情形,方暇总算知道山长那一脸凝重,还有刚才大夫的欲言又止是怎么回事儿。 洪子睦伤了脑子。 真是字面意义上的“伤了脑子”,任谁看他现在的样子,都不会觉得这是一个行为能力正常的成年人。 或者,用更加通俗易懂的说法。 ——这是个傻子。 洪子睦头上并没有明显的外伤,但是窒息太久、同样可能对大脑造成不可逆损伤。这会儿的医学理论还没有发展到这个地步,但是也早有“掉到水里惊了魂儿”的说法,眼下显然就是这种情况。 解释得通是解释得通,但是方暇却想起先前找山长时听了一耳朵的说法:这位洪少爷在成为声名鹊起的“大才子”之前,好似是个闻名十里八乡的傻子。 现在这傻回去的模样,方暇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那个入侵者该不会走了吧? 他忙拉开系统的商城面板确认,突然翻倍都不止,甚至连数字位数都变了的点数让方暇陷入了一.夜暴富的恍惚中——原来还真有这种天上掉馅饼,什么也没来得及干、就被钱砸头上的事儿? 方暇本来还在为怎么把这个入侵者赶走头疼。 把人揍得半死这做法实在太凶残,他先前还在想着,到底要如何威逼利诱才能让对方放弃这个身体,却没想到睡了一觉,问题就自发解决了。 方暇一时没想通到底是那个入侵者看这个身体已经身败名裂、没什么利用价值了才主动离开;还是昨晚落水濒死,被迫离开。 不过别管原因是什么,这种“一觉起来工作完成”、“什么也没干工资照领”的情况真是太香了,要不是这会儿的场合实在不太合适,方暇估计要笑出声。 但是看着那边喝着药的洪少爷,方暇发现自己确实笑不出来。 那个穿越者说走就走了,留下这么一个烂摊子给原主收拾。也多亏了原主心智未开,要不然光是流言蜚语都能把人逼死。 自觉现在的情况也有一部分是自己的责任,方暇叹着气走近了,但是还没走到床边,就见依靠着枕头的洪少爷眼睛一亮,伸手就要去抓。 方暇还记着对方的手劲儿,一时间脚步一顿。 那洪少爷旁边的小厮虽听说了昨日的事,但是却不知道那么多细节,见方暇如此,只当是被自家少爷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住了,连忙解释:“我家少爷看见长得好看的人就是这样,他没有坏心。” 这小厮也是从小照顾洪少爷起居的,比起那个才名远播的“少爷”,他还是对现在这个虽然心智有损、但是仍旧一派赤子之心的少爷更为熟悉。 想到来书院之前,家中老爷那句别有深意的“盯着点儿”,小厮在心底悄悄舒了口气、但旋即又是掩不住忧虑:也不知那上了少爷身的鬼物是彻底走了,还是暂时蛰伏? 因为有这层顾虑在,他一时之间连喜意也不敢露出来,生怕被那鬼物察觉了什么。 小厮这边难掩忧虑,一旁的洪少爷却并不知晓,他看见方暇站在旁边、久久不过来,立刻就急了,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什么、伸了两只手去抓,这一下子就动了还上着夹板的右手,洪少爷似乎懵了一瞬,但很快就疼得飙了泪,哭喊了起来,“爹!娘!呜哇——疼!二宝疼,手疼!!” 洪少爷,原名洪元宝。 因为在家中排行老二,被叫做“二宝”。 洪子睦这个名字自然是那个穿越者嫌原名太俗,强行要求改的。 这小厮许久没有碰到这情况了,一时之间慌了神。老爷夫人都不在这儿、能哄住少爷的奶嬷嬷也没有跟着来书院,他手忙脚乱地劝着,结果越哄人越哭。一开始还是手疼的哭,后来见一直没人来,一边哭得打嗝一边问:“爹娘、是不是……嗝……不要我了?!” 小厮忙赌咒发誓地说“没有”。 但洪元宝虽然心智不全,基本的认知能力却还是有的。他觉得自己一个人睡了很久很久,醒过来以后爹娘都不在身边。再加上这会儿哭了这么久,还没有人来、越发认定了自己是被爹娘扔了。 他幼年时和乡里小孩子一同玩耍总要被笑“傻子”、又动不动有人说“你早晚有一天会被扔了”,小洪元宝虽是笑嘻嘻的好脾气、好似被骂也听不懂的样子,但是这些话到底在心里留下了印记,这会儿想起来,一时之间哭得更加伤心欲绝。 小厮使出了浑身解数也没让自家少爷止住了哭声,旁边的老大夫也跟着劝了几句,却没起什么作用。 眼看着两人都商量起了要不干脆扎个针直接让人昏睡过去,方暇嘴角抽了抽,到底还是开口:“让我试试吧。” 好歹他还是个有养孩子经验的。 方暇当年为了养好小商钦,在系统里面也看了不少育儿资料,只不过商钦和普通的小孩不太一样,这些资料的参考意义实在不大,方暇挣扎了没多久就干脆地放弃了,那些资料最后都堆到了系统的存储区落灰。他倒是没想到,他的哄孩子技能没有用在小商钦身上,反而用在了这么一个超龄儿童身上。 毕竟是商城出品、都是经过实验测试验证的指导理论,方暇虽然也是第一次上手,但是到底把这个哭得撕心裂肺的超龄儿童给哄回来了。 不过这也同时产生了点后续问题,方暇准备走的时候被抓住了袖子。这力道倒是不大,方暇还以为是自己站起来的时候袖子被什么压住了。 他疑惑地回头看过去,正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眼睛的主人又忐忑又小心,“方哥哥,明天、还来?” 他说话还有点零碎,但是意思还是能表达出来。 方暇:“……” 他被这么一看,颇有种自己再次“英年当爹”的错觉,而且这次真的是便宜的好大儿,他一时之间觉得心里的滋味颇为复杂。 方暇犹自思索着“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没有在第一时间给出答复,而另一边的洪元宝好像早就习惯了被拒绝,眼神一点点黯了下去,抓住方暇衣袖的手也松了劲儿。 洪元宝自行点了点头,好像在安慰自己、又似乎在开解方暇,“哥哥,忙。” 这大概是身旁亲近的人常常跟他说的理由,以至于就连洪元宝的心智都将它记了下来。 但是他很快又小心翼翼地询问,“不忙了,能来看、吗?” 都问到了这个地步了,方暇还能怎么办? 别说他一开始就没打算拒绝,就是打算了,这会儿也狠不下心了。 不得不说,洪元宝本人可要比那个入侵者讨喜多了。 第67章 寒门21 洪子睦落水被救起来后, 人傻了。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书院。 一开始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也就是洪子睦的小厮、山长、方暇和前来诊断的老大夫四个人,就连那个将洪子睦救上来的更夫都不知此事。 四人之中, 老大夫难得上一回山, 诊治完了就回了附近镇上的医馆,就算想要说什么也没有和书院学生接触的机会。前面三个人谁都不是乱嚼舌根的:小厮是因为事关自家主子,山长为了书院的名誉,而方暇纯粹是知道整件事的前后真相, 不想将一个算是受害者的无辜人士牵扯在内。 这事儿传的这么快, 根本原因还在当事人自己身上。 洪元宝伤的是手、不是脚, 书院又不是官府大牢, 也没有将人关在自己的院子里不让出去的理。洪元宝虽然心智不全, 但却是一个活泼的性格,早先几天因为伤口的缘故, 还老老实实在床上躺了一段时间,但等身体稍稍好转,他就坐不住了、想要往外跑。 小厮早就知道书院里先前的事了,明白洪元宝这会儿出去讨不了好,他自然是要拦,但是到底洪元宝是主子,后者硬要往外跑、他也拦不住。 于是就出现了这天方暇看见的这一幕。 一群学生围城一圈,人群时不时爆发出一阵轰然大笑, 那笑容里绝没有什么善意的意味,刺耳的嘲意只要稍稍分辨一下就能听出来。 方暇一开始倒是没有想那么多,只当是这群学生又找了什么乐子, 只不过他经过的时候, 正巧有个学生回头, 看见他以后,满脸掩不住的慌张。 这明显“有内情”的状况,方暇要是在看不出来就真的瞎了。 他皱着眉上前。 那学生也是真的慌,见方暇过来,连忙往侧边一退、让开路来。 方暇看了他一眼,也没多说什么,插了这个空子递补上去,又抬手拍了拍身前面那人的肩膀。 那人正抻着脖子往人群里看了,被这么一拍,登时满脸不耐的回头,“干嘛啊?!” 等看清了是方暇以后,那个“啊”字的尾音要咽不咽,发出了一声像是鸭子叫的“嘎”。 方暇这会儿可没什么打趣的心思,只抬手比了比,示意他让开路来。这次的学生倒是想要开口解释,不过方暇在他说话之前,就已经抬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会自己看。 那人最后也只能悻悻闭了嘴,垂头丧气地往人群外走。出去的时候推搡到了人,被暴躁地回了一句“挤什么挤?!”,结果这暴躁哥一偏头也看见了进来的方暇,愣了半天的神儿,最后哑火着跟难兄难弟一块儿出了人群。 这一个接一个的让位持续了几个来回后,方暇顺利地挤进了这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圈,也终于看清最里面的情形。 是洪元宝。 地上铺了一块纸,洪元宝正蹲在那里写字,白纸上遍布墨迹,中间扭扭歪歪地写了一个四不像到连方暇都认不出来的字。 不只是纸上,洪元宝身上脸上也蹭得全都是墨。 他今天又穿了件浅色的衣衫,漆黑的墨迹在上面格外明显,整个人都狼狈得不得了。 可偏偏他不知道旁人到底为什么笑,人家笑起来,他也只跟着笑。 衬着脸上东一道西一道的墨迹,整个人越发滑稽了。 方暇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血压都飙了起来。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重重地咳了一声。 另一边围观人群终于注意到了他的存在,那刺耳的哄笑声瞬间就变得稀稀落落,最后只剩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洪元宝单薄的“哈哈”声在这突然寂静下来的空间回荡。 方暇淡淡的环视一圈,“你们都很闲?” 这些在围观的学生也知道自己做的不是什么好事,被这么一问之后,一个个纷纷小鹌鹑似的低下了。 等到那一个个围观的学生领了抄书的处罚(几个出主意撺掇着的罪魁祸首加倍)离开以后,方暇才将视线转向洪元宝。 洪元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却敏锐的感觉到气氛不对,他不敢像平常一样一看见方暇就跑过来,连叫人都没敢叫,只不安地站在原地绞着袖子,手上的墨把那原本还算干净的袖口蹭得乌黑一片。 方暇见这状况,越发地想叹气了。 被欺负了也不知道,这情况简直跟当年的小商钦是两个极端了。 于后者,黎朝皇宫中当年欺侮过他的人,除了一个投诚够快的福寿,其他人早早就遇到了各种“意外”。一次两次的还能说是巧,次次如此,方暇又不傻——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黎朝皇宫那个鬼地方,不狠一点根本活不下去。 方暇回忆了一下过往,深深觉得自己这颗心历经世事、早就是老父亲一样的沧桑了。 不过思绪转回现在,他还是叹了口气、拿着帕子一点点擦在洪元宝脸上的墨,后者乖乖低头任他动作,但方暇很快就发现这根本是白费功夫,大半印子都干了、不沾水根本擦不掉,方暇也不费那个劲了,转而问:“平安呢?” 平安就是洪元宝带来书院的那个小厮,是个挺机灵的小伙、对洪元宝也忠心,有对方看着,照理说不会发生今天的事儿。 洪元宝本来还以为自己会挨打,却没有想到只是被擦了擦脸,立刻又重新来了精神,这会儿被方暇一问,连忙高声,“药,苦!” 洪元宝虽然说话不太连贯,却是能听懂别人问题的,就是别人听不听得懂他的回答,那就不一定了。不过多半时候耐心分析一下,还是能明白他回答的含义。 就比如说这会儿,方暇一思索就明白过来,那小厮是去镇上的医馆给洪元宝抓药了。 既然小厮能放心洪元宝一个人呆着,那显然后者还是有基本自理能力的。不过刚刚发生过那种事,方暇到底还是不放心洪元宝一个人,干脆托人留了个口信儿,又把洪元宝领到了自己这儿。 方暇打着水把洪元宝脸上手上脖子上(天知道为什么会沾到这儿?)的墨迹洗干净,又给人换了件衣服,总算收拾出了个能看的样子来,方暇这才有功夫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刚才那群学生倒也支支吾吾交代了情况,不过很显然不是全部。 只是都在那儿围着也不是个事,闹大了之后,被笑话的还是洪元宝,方暇才把人打发走了。 于是这会儿回来后,方暇又花了小半个时辰的光景,才从洪元宝那颠三倒四、连比带划,时不时还单字蹦的叙述中弄明白了怎么回事。 昔年书院里的风云人物一朝落成了人人喊打的街边老鼠,自然是惹得不少人幸灾乐祸,再转眼一听,这个才子变成了傻子了,更是有得是闲人上赶着招惹。这回便是不知怎么有人听说了“大才子”这一傻、连字都不会写了,有人起哄地闹着要“教他写字”。 这么“有意思”的情况,当然一串十、十传百。 很快,正学字的洪元宝就被团团围住,也就成了方暇刚才路过时看见的那一幕。 方暇捏了捏眉心,觉得有精力闹出这些事来、那些学生果然还是太闲了。 他深深觉得刚才罚抄的遍数还是少了,回头跟各个夫子商量一下,这课业进度还是可以再往前赶赶。 方暇这么想着,抬眼便看见那边一脸不明所以、但还是低头认错的洪元宝,他只觉得头更疼了。 其实按说诗会那日过后,洪子睦就要收拾收拾离开书院,但谁也不成想,“洪子睦”这一落水就给落成了“洪元宝”。以后者的情况,单独上路实在非常艰难,即便身旁有一个小厮照顾着,情况也没好到哪去。 山长也怕路上再有什么三长两短,只能带信给洪家,让洪老爷派些人来接儿子, 方暇琢磨着,以这会儿的交通水平,这一来一回耽搁的时间,实在很难说。也就是说,洪元宝还不知道要给那个入侵者担烂摊子担上多久。 想到这里,方暇只觉得越发心里堵得慌。 虽然揭穿洪子睦的事,就算再来一回方暇也是会做。但是对于洪元宝这个无辜受牵连的倒霉蛋,方暇还是有些愧疚的,这也是为什么他这段时间对对方这么特殊照顾。 就像是这会儿,方暇又双叒叕叹了口气,“你要学字,我教你罢。” * 杨守澈过来的时候,就看见这一教一学的和谐场面。 看见那边凑得极近的两个人,一股莫名的情绪在心底涨开,他原本往里走的脚步一滞。又见方夫子抬手要去纠正另一个人的握笔姿势,杨守澈心里一紧,反应过来以前已经先一步出声,“夫子。” 方暇闻声招呼了杨守澈一句。 不过两人毕竟也算共历过患难的,方暇自觉和这个世界的天命之子也足够熟了,这会儿也没见外,只叫人先找个地方坐了,自己则是抓着洪元宝的手把他那又变成拿木棍姿势的笔给掰了回去。 方暇本来以为教洪元宝学字应该十分艰难,但实际上上手发现并不是,那个入侵者留下来的也不全是烂摊子,对方这些年习字留下的肌肉记忆,洪元宝只要用对了握笔姿势、不少字可以凭着惯性写下来。 只不过后者到底是心智不全,握着握着笔就变成了拿木棍,这姿势一变形,没了入侵者留下的肌肉记忆,他就跟戳蚂蚁洞似的在纸上一个墨点一个墨点地戳,刚才方暇在外面见的那个四不像估计就是这么写出来的。 这么一来,方暇本来的教字就完全变成了掰姿势。 不过,到了这会儿,方暇倒是庆幸有这么一回阴错阳差发现了这一点。 要知道记忆可都是有时限的。 君不见当年九年义务教育加高中三年的起早贪黑,指节上的笔茧都磨了厚厚的一层,可一旦脱离了那个环境、敲上几年键盘,到了动笔的时候照样提笔忘字。 洪元宝这种情况,要不不练练只能忘得更快。 那个入侵者把原主的名声搞臭了,却拍拍屁.股一走,多多少少得留下点儿什么报酬吧?只留下这么点技能,实在便宜他了。 方暇心里琢磨这这些,抬头看向杨守澈,却立刻就注意到了对方那难看的脸色,不由问了句“怎么了?” 但是杨守澈却像被方暇这个问题惊住了一样,他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的脸,有忙不迭的低头,仓促又匆忙地回了句“没事”。但说是这么说,表现却全不是这么个表现。 只见少年将抄好的书留下之后,就托说有事,疾步离开了。 看背影几乎可以说是落荒而逃了。 方暇:? 这是有什么事吗?赶得那么急。 第68章 寒门22 洪元宝的情况要比方暇预想得好许多, 就连在他身边照料的小厮平安都感慨,少爷比以前好多了。 本来方暇出于某种补偿心理,也确实想去系统商城看看有什么能帮上洪元宝的。毕竟他现在身上很大一部分点数是白送的, 花出去也没那么心疼。 不过,方暇去商城逛了一圈, 却被系统劝住了。 按照系统的说法,灵魂和身体本来就在相互影响,入侵者占据了这个身体那么久, 洪元宝原本的大脑情况早就该好好转起来, 应该不再具备什么病理上的问题了。 对方现在的样子不过是傻了这么多年、常识缺失, 还有许多根深蒂固的习惯已经成了定型, 改起来有点艰难。但是要是有人在旁边教着, 让他一点点从头学起,这人还是有希望变成一个正常人的,最多是因为年纪大了, 学东西慢一点。 既然决定要帮忙,方暇当然主动承担了这项任务,不过从花点数变成了花时间精力而已, 于是方暇这段时日的闲暇基本耗在洪元宝身上。 虽然进度确实比想象中的慢一点, 但就已经取得的成果来看还是喜人的。 洪元宝这边的情况一点点好转,但是杨守澈那里却出了点问题:方暇一连好几天都没有私底下看见过他。 倒不是完全没有见过面, 毕竟两人都在书院里,方暇在课上总能看见人的。 方暇看杨守澈脸色也不错,没有像是病了的样子。 只是过往,往往每隔几日甚至每日杨守澈都会来一趟, 送抄好的书、有时候还会请教几句, 但是现在对方已经好长一段时日没有过来了。 但只这情况还可以说是正常, 说不定人家就是不想抄书了,希望专注课业。 毕竟没了洪子睦在上面压着,杨守澈再要想发挥就不必那么束手束脚,趁这个机会专心学业也可以理解。 但是方暇还是觉得不太对劲儿。 ——他隐约觉得杨守澈像是躲着他一样。 这猜测其实挺没有道理的,毕竟上课的时候抢占座位,杨守澈还是坐在他一眼就能看见的位置。虽说方暇觉得以杨守澈的性格,就算是想要躲他,也做不出逃课这种事来,但是如果真的不想见,他人往后一坐,整个课堂上那么多学生,方暇也没有那空儿一个一个全都注意到。 但要说“没有躲”,方暇也不太相信。 要知道应屏书院可不大,都住在同一间书院里,按说该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可这好几天,方暇愣是一次也没有在课堂之外的地方见到杨守澈,连巧遇都没有。 这要还不是故意躲着,那可真是太巧了。 发现了问题自然要找原因,方暇掐着指头算这情况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一想就想到了那日教洪元宝写字——那就是杨守澈最后一次送书过来了。 难道是因为看见他和“洪子睦”关系好,所以心里有疙瘩? 方暇脑子里面冒出了这个想法,但很快就被他自己摇头否认。 这不太可能。 杨守澈自己身上都附着一个入侵者,他对洪元宝的情况应该是再清楚不过了。 两人同病相怜,甚至洪元宝还要更惨一点:不仅被抢了身体,回来之后还要面对对方留下来的一堆烂摊子。 按照杨守澈一贯的性格,别说迁怒了,恐怕帮忙都来不及。 事实也确实如此。 洪元宝身边的小厮也提起过,书院里有个学生常来帮忙,有时候也会教他家少爷读书写字。 小厮没有说那学生的身份,显然也明白,以自家少爷现在在书院的风评,若是透露了名字,只能带累对方,他也不想做这种恩将仇报的事。 那小厮虽没说,也不妨碍方暇猜测。 稍一想便明白,现在的应屏书院里面,做出这种事的只有杨守澈了。 不过平安倒还有一点没说,对方刚来的时候,自家少爷也不知为什么怕得很,惹的他还以为是欺负过少爷的人,差点把人赶出去。一直等人来了几回、都是来帮忙的,平安确实没从这人身上发现什么恶意,这才将信将疑。 再等到后来见人对少爷的态度确实耐心极了,又是指点这认字又是盯着练字的,平安才勉强放下心来。又转念一想,他们主仆二人现在在这间书院里实在没什么可图谋的,这下子才彻彻底底放宽心。 同时,少爷那边也从一开始的莫名惧怕,到后来的亲近极了——这倒也不奇怪,少年的长相正是少爷惯常喜欢亲近的周正人儿,反倒是少爷一开始的害怕怪异些。 平安后来想着,自家少爷约莫将这人与先前欺负他的哪个学子弄混了。 思及此处,平安又不由对那位方夫子心生感激,他那次去镇上抓药,多亏了方夫子帮忙照看着少爷,倘若没有后者出手相助,自家少爷还不知道要被人怎么作践呢。 平安顾念着这两人的恩情,倒也不是故意瞒着方暇那学生的身份。实在在对待杨守澈这事儿上,他们这边最开始干得,真是叫人既惭愧又尴尬,不好在人前多提。 方暇自是不知道这一出,他确认了杨守澈这几日的态度并不是因为洪子睦后,更是找不到原因。 只是叫人这么一直躲下去也不行啊! 方暇还没忘记杨守澈身上还有另一个硬茬呢。 方暇在前两个世界没怎么管入侵者的事,那是因为不管是卫尘起还是商钦成长到后期都有足够的实力和底气面对这些非常规的威胁。就连这样,在小商钦没有成长起来之前,方暇一颗老父亲的心还是没有办法放下来。 杨守澈这个就更绝了,入侵者居然直接上了天命之子的身。 虽然杨守澈说他能自己处理,方暇也非常相信一个傲天的能力,但是担心还是担心的,不只是任务层面的不放心,更多的是对杨守澈安危的担忧。 到底是这么久相处下来,杨守澈又实在是一个很难让人讨厌的人。 到了现在,方暇也算是经历丰富的任务者了,在经历过这么多世界后,他不得不承认得到世界意识眷顾的天命之子确实有其人格魅力,或者说领导力。卫尘起是让人又敬又畏的主将、也是纳言从谏的明君;商钦则以恐惧摄服臣属,方暇虽然对自己养大的崽带着厚厚滤镜,但是也不得不承认,商钦的很多作为很有暴君风范;至于杨守澈…… 方暇虽然没见过他成长起来的模样,又因为剧情缺失,对之后的发展也不清楚,但是以现在的性格推测,他也能猜出来一二:是那种品格道德都无可挑剔,清正廉洁、一心为公,最后名垂青史的名臣了。 对普通人而言,杨守澈实在是其中相处起来最舒服的一个了。 只要对他有所了解,就很难讨厌这么一个人,很难想象世上居然有像他这种性格的君子。 总而言之,方暇还是觉得,就算看在两个人的交情份上,也不能放任杨守澈这么下去。 既然杨守澈能够按照方暇平日里的习惯,精准的躲开方暇经过的地方,那反过来方暇也可以靠着这一点把人堵住。毕竟应屏书院真的不大,学生们来来回回去的只有那几个地方,就算加上少有人走的小路也就几条,方暇要真的想要堵人很容易就堵到了,他也注意到杨守澈看见他后瞬间绷紧的身体。 不过好在杨守澈并没有干出什么掉头就走的事,以对方的性格这也很难发生。 杨守澈僵硬的上前一步,拱手施礼,“学生见过夫子。” 其实在这之前,方暇还不是很确定杨守澈到底有没有真的在躲着他,因为杨守澈实在不像是个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方暇甚至猜过,虽然有点太巧了,但说不定这真的就是巧合呢? 但是看对方现在的反应,他哪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方暇想不通,他到底是做了什么,才惹得杨守澈这么一个性格宽厚,极少与人生嫌隙的人躲着他。 虽然是纳着闷儿,但方暇还是提出了邀请:“要是没别的事,不如去我那儿坐坐?” 杨守澈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在方暇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却见对方稍低了低头拱手,“打搅夫子了。” 方暇:这语气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儿勉强? 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 落后一步得杨守澈的心情却和方暇想的并不太一样。 他虽然努力克制,但是心底还是不自抑的生出些不该有的欣喜来。 这种欣悦的情绪和那天突如其来的恶意一样不合时宜。 杨守澈觉得自己这会儿该羞愧才对,自己这几日的所作所为应该让方夫子的为难了,但是方夫子为了他专程找过来,还是让杨守澈克制不住的生出雀跃来。 ——他在对方心底是不同的。 这一点认知,让杨守澈不知怎么的、欢喜极了。 脑海里传来一声带着嘲讽的嗤笑,杨守澈眼底的笑意微收,抿了抿唇:他知道对方在讽刺什么,但是却没有反驳。 杨守澈自从知道洪子睦落水一事背后有【杨明流】的手笔之后,就没有再让对方出来。 他对于洪子睦当然没有好感,但是对方的所作所为怎么也没有到以性命相偿的地步。也多亏了洪子睦并未出事,反而阴差阳错将身上的那个鬼物驱逐出去,不然杨守澈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毕竟…… 杀人偿命,各朝各代的律法都是如此。 对于杨守澈的想法,【杨明流】只是冷嘲:[心慈手软只会留下余患。] 旋即又仿佛觉得他的话很有意思一样,笑出了声,[倘若真按你说的,那这朝堂上恐怕没有活人了。] 杨守澈死死抿紧了唇:[那我便做那个活人!] 这话落后,杨守澈脑海中安静了许久。 【杨明流】经常会这么突然沉默下来,就在杨守澈以为这日的对话就这么结束了的时候,才听到一声轻不可察的,[假道学。] 杨守澈没有费力反驳。 他想要做的事,从来都不需要别人的认同,即便那个“别人”是未来的“自己”。 * 那日的对话还在脑海中盘旋,杨守澈知道对方此事出声嘲讽的意思。 他想要做“君子”,要做“清流”,但是莫说还未步入的官场、莫说日后的“公事”,就是现在的“私德”上,他都做不到尽善尽美。 那日他看见夫子与别人这么亲近,那股骤然生出的情绪……是“嫉妒”。 而且又因为这嫉妒,毫无来由的对另一个人产生了恶意。 杨守澈那时根本不敢抬头。 他怕一抬头,夫子就看见了自己那副丑陋的表情,一定难看极了。 第69章 寒门23 方暇把杨守澈找来, 当然是为了问问这几天到底是什么情况。 只是方暇也没想到自己还没有开口问呢,杨守澈已经非常坦然地认错,只说是这几日都是自己的问题, 诚恳地请求原谅。 方暇:“……” 人都这么说了,他还能怎么办? 当然选择原谅他.jpg 而另一边,有了这几日的冷静,杨守澈也确实想通了。 夫子为人师长,指点学生本就是平常之事, 他不能因为方夫子平素表现的那点偏爱就心生贪念。 【杨明流】听着少年“自己”那端端正正重新摆平心态的心音,禁不住默了一瞬。 他单知道自己年少的时候不聪明, 但是能蠢成这个样子, 也实在刷新了他的认知下限。 这人“想通”的时候,到底有没有回忆起这几天跟害了相思病似的模样,抄个书都能抄出写情诗的神态, 再瞧瞧这会儿看见了人就喜笑颜开、连眼睛都舍不得多转一下的样子, 就是傻子都能看出不对了。 【杨明流】承认自己是个挑剔的人。 毕竟他在朝堂上手握大权那么多年,什么样惊才绝艳的人物没有见过,眼光自然拔高了, 但是这会儿大概是因为借着杨守澈的眼睛看人的缘故, 却觉得眼前的人看着处处都合意,就没有不合适的地方。 “合适”到让他忍不住去想, 如果自己当年身边也有这么一个人会怎样? 这点恍惚生出的无意义思索很快就被极冷静的情绪包裹住。 【杨明流】从来都不后悔自己所做的每一个选择,但却很少回顾过往, 大概是因为那些事情乏善可陈、无趣到让人连回忆都觉浪费时间。 不管怎么样, 事实就是他当年身边没有这么一个人。 他孤身一人走上了那条路, 一条和他最初意愿截然相反的道路。 甚至于若非机缘巧合地走了这么一遭, 【杨明流】都要忘记了, 原来少年时的“自己”居然是这般模样。他有时候看着杨守澈、恍惚都生出一种错觉,那真的是“自己”吗?或者只是他大梦一场生出的幻影。 不过,杨守澈的怀疑恐怕只会更甚。 【杨明流】一哂,这次嘲的却是自己。 果真是闲得太久了,居然会瞎想这么多没趣又没用的事。 再听听那边两人的对话,可真是字字句句不掩担忧。 忧的是什么? 杨守澈现下学业有师长解惑、友朋有同窗结交、就连生活上也因为这些时日的抄书有所改善。现下少年身上值得忧虑的,也就是自己这个附身的鬼物了吧? 【杨明流】心下嗤笑:倒是护得紧。 对于杨守澈那点小心思,他也越发没了提醒的意思。 要知道,他和这小子不一样。 他可不是什么好人,也从来没想过当什么好人。 看这小子犯傻,倒也是桩难得的乐子。 * 旁听了两人的对话,【杨明流】对杨守澈的询问也早有预料。 果然,等回来以后不多久,杨守澈就主动搭了话,问:[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虽然早有预料,但是等当真听到这话之后【杨明流】还是情绪有瞬间的波动,原本准备好的敷衍借口竟一时没能说出来。 杨守澈却没有注意到这个,该说他早就习惯了身上这个鬼物的爱搭不理。 这会儿见他沉默,只是继续,[你救了爹,现在就连洪少爷身上附身的东西也被驱走,你还有什么别的想做的吗?] 不管如何,“救父之恩”杨守澈还是非常感激的。 杨守澈知晓,要不是有对方提醒的那一场探亲,以父亲那倔性子必然是不肯去医馆的。到时小病拖成大病,真真无药可医,父亲必又怕耽误了他的科考、强熬着日子。 杨守澈无法想,到那地步、他又该如何应对。 ——心愿? 【杨明流】心里默默念了一遍这两个字。 其实他在莫名附到杨守澈身上之后便有这种感觉:只要执念一消,他便可回该回的地方。 执念如何消呢? 不过是弥补遗憾罢了。 那遗憾是带着功名回乡,却看见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父亲;那遗憾是当年让他身败名裂的罪魁祸首,却痛痛快快地埋骨黄泉之下…… 【杨明流】以为是这些。 但是,他救下了父亲、他驱赶了“洪子睦”、他为自己正了名……这一切的一切让他有所触动,却远到不了消除执念的地步。 直到那一句—— 少年清清朗朗的声音在旁边炸开,“我便做那个活人!” 好似暗夜中的一抹划破天幕的流星,【杨明流】突然生出了一种感触:他可以走了。 那被一团云雾笼罩朦胧思绪的拨开。 原来他的“执念”是这个,原来他的“遗憾”是这个。 和这种明悟同时生出来的,是一种巨大的荒谬感。 【杨明流】甚至想笑。 如果这会儿他有自己的身体,一定笑得前仰后合,全无一朝首辅大人形象。 ——这难道不好笑吗?! 这简直好笑极了! 仿佛就是在嘲讽,他的一生就是一个巨大的笑话。 这是什么?!这算什么?!! 这种将他的过往全盘否认的“执念”,他如何肯承认?!他又凭什么承认?!! * 从落水之日已经过了数月,洪元宝终于被过来的洪家人接了回去。 是洪老爷子亲自携着家仆来接的人,虽是极力克制、但仍是满脸的喜笑颜开,只让不知内情的人以为“不是亲儿子落水后变傻了,而是落水之后开了智”。 本来还在想着到底如何给洪家一个交代的山长都被洪老爷子这态度整得发懵。 倒是方暇看见洪老爷子这一见面、又是佛珠又是铜钱又是平安符得往儿子身上挂,倒是看出了点什么。 再一转念便是明白,洪老爷子恐怕早就发现了儿子的异常。 毕竟朝夕相处、从小带到大的亲儿子,有点变化很容易就发现,再者方暇看个入侵者也不是个会掩饰的,被发现实在是情理之中。 老山长虽因为洪老爷子的态度迷惑着,但是还是上前一步致了歉。 山长对洪子睦抄袭抹黑书院名声一事确实是有怨言,若只此一事、这会儿赔礼的自然该是洪老爷。但是紧接着洪子睦落水,虽是捡回了一条命、人却傻了,这下子却成了书院的罪责,老山长可一点儿都不想让自家书院担上逼死逼疯学生的这名声。 若是普通学子便罢了,可洪老爷却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乡绅,每年给书院捐的银子也不在少数,老山长也实在不想因此把人得罪死了,这会儿自然是态度摆得极诚恳。 对山长这道歉,洪老爷子连连摆手道是不用,又以一个比前者还诚恳的态度道:“我果真没看错,应屏书院真是文气鼎盛、有圣人之气照拂的祥瑞之地。” 此一番情真意切只让老山长那满是褶子的脸皮发抽,他一时之间居然听不出对方到底有没有在说反话。 而这会儿功夫,洪老爷子又再施一礼,恳切请求要去看看儿子落的那个水塘。 山长忙道:“以防万一,那地方已经修了栏杆。” 洪老爷子喃喃道了句“风水动了”啊,似乎有点儿可惜的意思,但是很快又打起精神来,说还是想去看看。 山长自然是答应的。 一行人又往水塘那边去。 洪老爷子又催了句落在后面的儿子,“快跟上,二宝。” 洪元宝也响亮地应了一声,“哎,好嘞,爹。” 山长长年待在书院里,入耳的都是朗朗读书声,听见的也皆是文人寒暄,真是许久都没听过这种这接地气儿的对话,脸上明显露出了点被噎住了的神情。他干脆上前一步、亲自带路,大有眼不见为净的架势。 方暇觉得也可能是洪元宝现在的形象有点辣眼睛。 有了洪老爷子刚才刚下马车时指示着家丁的那一番操作,洪元宝现在的打扮可是大变样。 他脸上黑一道黄一道,不知道抹的是草木灰还是哪里来的黄泥;脖子上挂了一串的佛珠、也或许是洪老爷子朴实的思想作祟,这串佛珠个头又大又圆,要不是颜色和位置过于明显,几乎让人认不出来这是串佛珠;身上挂着黄绸彩带,仔细看看上面还有红色的花纹,显然是朱砂写的符文;腰间的铜钱玉坠平安符更是不需多说,明明都是低调的东西,被这么密密地连挂了一串、硬生生挂出了豪奢的感觉;更夸张的是,洪元宝现在身后背了一捆……是的、一捆……背柴火似的背了一捆桃木枝。 方暇:“……” 方暇觉得要不是山长确实有愧在身,洪老爷早在刚才干出这些事儿的时候、就被扫地出门了。 不过看看洪元宝现在这一身东西就知道,洪老爷子这些年真是把各路神仙都求了个遍。 就是不知道他这么把各家东西都往儿子身上戴,道祖和佛会不会打起来?再想想现在的地界,或许还可以添上个儒道的圣人。 方暇差点被自己的脑补逗得笑出了声。 但是等到了水塘边,他就发现自己还是小看了这位洪老爷子。 一到地方,这位洪老爷子就上前一步,在山长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 说是“小声”,但以洪老爷子那中气十足的嗓门、动静也不怎么小,只不过语速有点快,再加上洪老爷子说话又夹了那么点方言意味,方暇没能听清楚。 但看山长那明显懵着的表情,就知道这大概不是什么正常要求。不过老山长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了,只是就表情看很有那么一点勉强。 很快,方暇就知道洪老爷子刚才提的到底是什么要求了。 只见后者大手一挥,跟来的仆役立刻训练有素地散开,也不知道从哪里拿的盛水容器,开始以一个要把这水塘捞干的架势打起了水。 方暇:“……?” 看不懂,但大受震撼.jpg 第70章 寒门24 洪老爷子带着儿子满载而归, 只留下书院里连水位都降了一截的水塘,旁边那一圈颜色略深的塘壁似乎无声诉说着来人的暴行。 但是对于山长来说, 这一波实在换得值啊! 洪老爷子不是空手来的, 除了给书院捐了一大笔银两之外,还送来了好几车的书。很明显,书院的经阁可以因此修缮扩建一番了。 修建筑确实要些时日, 但这些书却可以先利用起来, 不过在将之放进经阁之前,还是得要先筛选一遍,免得有什么杂书混进去、移了学生的心性。这当然是书院夫子的工作,方暇也领了一部分内容。 不过洪老爷子这次确实是真心实意, 这些书送来之前都好好筛选了一遍,以这个年代书籍的珍贵水平和识字的普及率,洪老爷子送的这可是一份确确实实的大礼,甚至比那些银子还要珍贵许多。 山长只当是洪老爷为了儿子名声给的封口费,不过方暇看洪老爷见儿子的那架势,心知这实在是一份诚意十足的谢礼。 但鬼神之事确实让人又疑又惧,既然洪老爷子本人都没有明说的意思, 方暇当然不会多那句嘴。 书籍已经被好好筛选过一回的结果就是, 这里面的书确实都是正经到再正经不过的经学注解或是史料内容, 方暇一开始想着的“说不定能翻出本话本子解解闷儿”的想法算是泡汤了。 却也不是全无惊喜,就比如现在方暇手里的这本《黎史纪事本末》, 还有他现在正停的这一卷《武帝北征》。 黎朝武帝。 武—— 刚彊直理曰武, 威彊敌德曰武,克定祸乱曰武, 刑民克服曰武, 夸志多穷曰武。[1] 大多数情况下, 这都是个不错的谥号。 只不过这位帝王在史书中的评价就不那么好了,什么“暴虐无德”啊、什么“好奢侈享受”啊、什么“穷兵黩武”……文人如果想要找一个人的毛病方法多了去了,简直让人大开眼界。 黎武帝。 自然是方暇在上个世界从崽崽养大的小商钦。 方暇承认小商钦确实并非十全十美,他身上确实有毛病,但是却也没有评价的这么不堪。 黎武帝重新一统了南北,又大兴改革,将那个岌岌可危、在崩溃边缘的王朝拉了回来,又延续了百年的统治,绝对称得上文韬武略、经世之才了。 可那些人落笔之时,就跟眼瞎了一样,根本看不见这些功绩! 整天就盯着今天修个行宫、明天是摔个琉璃盏,后天给某某某定了个罪…… 修个行宫怎么了?以后还可以当旅游景点! 摔个琉璃盏又怎么了?他家崽自己家的东西,愿意摔着听响,他乐意、你管得着吗?! 还有定罪? 那人触犯了律法,小商钦凭什么不能定他的罪?!就凭那些不知道怎么吹出来的名声?呸! …… 方暇承认自己这些想法明显偏袒着商钦。 这是他养大的崽,他不偏袒谁偏袒?! 气过了以后,理智回笼,方暇倒是理解出现这状况的原因。 商钦当年的改革明显触犯了一整个阶层的利益,以商钦那“要么听话,要么去死”的态度,他们不敢正面硬刚,只能背地里搞搞这种小动作,偏偏那些世家大族是最掌握话语权的一群人,商钦的名声传到现在,为什么变成这样子、也可想而知了。 不过按照方暇对商钦的了解,这些名声什么的,他还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毕竟当年商钦有的是手段推行政令,却偏偏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这一种。他要是不知道后果就怪了,就是“知道,但无所谓”,所以才这么干。 明白归明白,但是该生气还是生气。 不过这会儿看着这本《黎史纪事本末》,方暇眉头总算舒展开来:他就说嘛,自家崽那么优秀,总有长了眼睛的人。 杨守澈进来的时候,方暇已经从《武帝北征》看到了《三田改制》,看着写作之人对自家崽的功绩记录,方暇心情愉快得很,脸上还挂着笑就招呼了杨守澈坐下。 “夫子在看前朝武帝改制?” 一听这声音,方暇脸上的笑一淡。 虽然声线都一样,但是【杨明流】和杨守澈的说话语气和停顿方式完全不同,在没有刻意掩饰的情况下,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 方暇非常奇怪,【杨明流】到底怎么用杨守澈那温润又柔和的声线说出那么嘲讽的效果? 思绪稍稍回来,方暇看着【杨明流】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他记得上次杨守澈过来的时候已经说过,最近没有让【杨明流】再出来了。 那现在是怎么回事? 方暇心底一瞬间划过了好几个糟糕的猜测。 对面的人却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笑了起来,“你们道是要完成我的心愿、渡我成佛。总要让我出来走走看看自己有什么心愿吧?” 方暇觉得这话说的很有道理,但是对上眼前这个人,他就莫名的不放心。 方暇忍不住再次跟系统确认:[真的没有可以把这人从天命之子身上分隔出来的办法?] 系统支支吾吾。 方暇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叹气:[行了懂了,跪安吧。] 方暇和系统交流的这会儿工夫,那边的【杨明流】也不见外,或者说他从来都没有见外过,这人身上总有一种理所当然把天底下所有地方都变成自己家的气场。 【杨明流】瞥了眼方暇正在看的那书,笑着继续道:“武帝暴虐,夫子的性子平和、恐怕极不喜此类人吧?” 方暇的表情立刻又眼可见的冷淡下来。 有人当面说自家的崽不好,他的心情可想而知,当即以一个少有的僵硬语气反问,“何出此言?” 他倒想听听,他家的崽哪里暴虐了。 【杨明流】听得如此问,不由抬头多看了方暇两眼,确认了方暇的态度后,他脸上露出明显意外的表情。只不过鉴于【杨明流】平常的表现,方暇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真的意外,还是假装出来的意外。 “夫子的看法似有不同?” 【杨明流】没有立刻回答方暇的问题,反而先这么反问了一句,不过倒也很快就接了下去,“武帝登基后严刑酷法、朝堂上人动辄得咎。闻道是天册年间,监牢的牢房都不够使,朝臣自是怨声载道,天下人口诛笔伐……” 方暇本来还憋着火呢,但听到这里,却忍不住沉默地游移了一下眼神。 就他在系统空间看到的,这说法和事实还是不太相符的。 还“怨声载道”?那些朝臣才不敢。 应该说是“谨小慎微,战战兢兢”才对。 商钦几次当朝杀鸡敬猴之后,血溅了堂下人满身,从此以后那些人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更别说抱怨了。就方暇看那些人吓破胆子的模样,也不像是敢背后议论的,起码商钦还在世的时候,他们不敢。 这么想想,【杨明流】说得还实在委婉了。 但是当年大黎朝堂上的景况,方暇可是亲眼看到过的,对一个从根子上烂透了的朝廷来说,用其他怀柔手段根本救不回来,商钦的办法简单粗暴但见效快。 而且黎朝那些朝臣,能锦衣绣服站在朝堂上当大官的,行贿受贿已成常态,公然买官卖官也不在少数,至于搜刮民脂民膏、欺压百姓、纵仆伤人等等,那都是稀松平常。总的来说,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死了不冤。 方暇承认自己这些想法有些偏袒,但是人心总是偏的。 他不偏心自己养大的崽,难道偏心那一个个脑满肠肥的朝官吗?! 这么想着,方暇的语气也强硬了起来,他盯着【杨明流】—— “武帝改制阻力重重,如果不在一开始就立下规矩,何以服众?!” “触犯律法理当入狱,那些人仗着家世仗着身份、视法度为无物,真要网开一面才是笑话!” “……” “天下人?我竟不知何时那些世家大族的喉舌足以代表‘天下人’了?” “说武帝暴虐,他们该去问问北戎铁蹄之下幽骥六州的黎民!他们该去问问从‘太河’活到‘天册’年间的百姓!问问他们,在他们心中,这位帝王可是一位暴君?!” “不问身后声名,无意千载功过。” “他只有‘问心无愧’罢了!” 方暇情绪略微激动的说完了这些,发现自己说得有点过了。 比起“问心无愧”,按照商钦的性格,更有可能是“懒得搭理”才对…… 方暇心虚了那么一瞬,但是迅速说服了自己:崽崽被黑得那么惨,他帮忙美化那么一两句怎么了?! 就连那个早死又顽劣的小十三都在史书上有一句“游猎时不忍杀生,纵猎物归于山林”的仁德美名,凭什么他家的崽被这么黑?! 要是那个小十三把猎物玩得半死不活、腻了扔到一边的行为称得上“仁德”,他家的崽都能叫得上一句“仁君”了!! 比起那些睁眼说瞎话、胡说八道的,他这些都能说是实打实的真事了! 想到这里,方暇越发理直气壮起来 他提起气势抬头看向【杨明流】,却见对方怔怔地发着愣,也不知道听见了他刚才说的话没有。 方暇顿觉自己刚才一番废话说了给狗听,一时之间都气的想要骂人了。 但到底是对着杨守澈的脸,方暇深深吸气呼气,总算维持住了自己的形象、把那些到嘴边的脏话都压了下去。 紧接着听见那边的【杨明流】出神一样喃喃,“问心无愧……么?” 第71章 寒门25 【杨明流】的失态似乎只有那么一瞬间, 那句喃喃之后,他的表情已经恢复了以往。 他仍旧是那副带笑的样子,甚至还满脸歉然地解释了一句, “我没料到, 夫子竟是如此想的。” “问心无愧……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 做起来可真是难极了。” 【杨明流】脸上露出像是十分感慨的神情,接着又叹息,“想来这位前朝武帝还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 方暇:“……” 虽然他刚才那番话确实存着“说服【杨明流】、给自家崽正名”的心态, 但是这人态度转变得这么快, 总叫人觉得心里怪不踏实的。 这种明明非常墙头草的行为, 偏偏被他说得这么一脸真诚, 让人不禁去想他就是打从心眼儿里这么觉得的。 不过方暇可一点都不认为事实就是如此。 方暇对【杨明流】虽然没有那么深刻地了解,但也深深知道这人没那么容易改变想法, 起码不会因为他的几句话就改变立场。 这会儿对方这么顺着他说话, 方暇的第一反应就是——有、阴、谋! 当即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 【杨明流】自然看出了方暇的态度,他似乎是有点无奈,“夫子不必如此。” 他又正色:“夫子今日这一番话实在是振聋发聩,明流近来多有困宥之处、险些步入迷障, 多亏了夫子指点迷津,才不至于深陷泥淖。” 方暇:“……” 这话说的真好听, 态度也真真诚, 他差点儿就信了。 差一点儿。 冷静下来之后,方暇越发警惕了。 【杨明流】这下子是真的想叹气了。 他甚至都想摸摸自己的脸,看看自己这会儿是不是一副骗子相。思来想去, 觉得还是杨守澈这张脸的问题——真是太过年少、难以取信于人。 【杨明流】这次还真的是真心实意道谢的。 有些事当深陷其中时, 纵然他也要陷入“当局者迷”的困境, 便是差得那旁人一两句点播, 只是许久都没有人敢点拨他了。 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 事变时移,他确实再也回不去当时年少。 但问及过往种种,他却也未曾悔过,每一步都是他走的道。他只是欠了些运气,不像少年“杨守澈”一般,有一人始终如一地站在他的身侧。 这么一想通了,身上的枷锁一轻。 【杨明流】陡然生出一种预感,这次、他真的该走了。 只是看着对面仍旧一脸警惕的青年。 为什么警惕? 当然是担心他的存在于那小子有碍。 他突然有点嫉妒那小子的好运气了。 自己“帮”了那小子那么多,最后稍微讨点利息、不过分吧? 【杨明流】缓慢地眨了一下眼,兀地轻笑了起来。 朗月清风,枝头新雪。 方暇被这笑容笑得晃了一下神,回过神来之后,深深觉得那笑里充满着不怀好意的意味。 不过这会儿功夫,【杨明流】已然开口。 “先前杨守澈问我可有心愿未了。” 他注视着方暇,眼睛弯了弯,“在下这儿确实有一心愿,倘若了却了,说不定就要从哪来回哪去了。” 对比杨守澈平时的守礼克制,【杨明流】这会儿的注视实在有些直接了。 虽然被看两眼也不会少块肉,但是在这目光下,方暇还是忍不住颇不适应地偏了一下头,心底又纳闷儿:不就是被看两眼?他又不是这个时代的大姑娘,还不能被看了?! 这么想着,方暇又盯着人看了回去。 【杨明流】也没曾想,自己居然会得到这么一个有意思的反应。 他眼底略过一丝不太明显的笑意,但是脸上的神情却没有多大的变化,而是接着:“不知方公子可愿帮我了却这个心愿?” 说实话,方暇一直觉得被【杨明流】叫“夫子”怪怪的,但是这会儿被他一句“方公子”叫得更难受了——还不如叫“夫子”呢? 不过,现在比起纠结这一些细节来,方暇的关注点落到了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上。 “这个心愿了结,你就愿意离开?” 其实把【杨明流】送走的关键点不在心愿不心愿的,而是他本人愿不愿意走。 方暇那会儿和杨守澈说的“了却心愿”的说法,只不过是按着这时候一些妖鬼精怪的传说往下顺了顺,反正最终目的都是一个,让【杨明流】心甘情愿的离开。 方暇这会儿这个问题当然也不是随口问的。系统商城里面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方暇前段时间为了把【杨明流】从天命之子身上分离出来,在里面好好逛了一圈,倒是有不少收获。 “言灵”这个能力就是当时的发现,当然以方暇现在的身家,就算把他卖了也买不起全套的能力,不过削弱版的一句话“试用装”还是在他承受范围内。 被削弱后的言灵没办法直接让【杨明流】“心甘情愿”地走,但是通过这种委婉的方式还是能达成目的的,也就是说这会儿【杨明流】只要点头答应,一旦他说出来的这个心愿了结,那他到时候不走也得走了。 不过,方暇却不觉得情况会这么容易。 按照他对【杨明流】的了解,这人乖乖配合的可能性,简直比青天白日见鬼还低,不过难得的机会不试一试还是怪亏的。 感谢洪子睦的贡献,方暇这会儿的点数还是挥霍得起这一次试探的。 想是这么想,但方暇却没有料到【杨明流】在片刻的若有所思之后,就那么一口答应了下来。 “是。” 他甚至没有在画中给自己留有什么可以钻漏洞的余地,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回了一个单字。 【杨明流】给的回答太痛快,方暇都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透过窗户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今天的太阳没从西边出来啊?! 方暇都这么怀疑了,和【杨明流】相处时间更长的杨守澈当然更不相信。 [你想做什么?] [你想对方夫子做什么?!] 杨守澈接连问了两句,那语句中细微的不同之处让【杨明流】稍显讶异地挑了一下眉:原来这个时候的自己还没有蠢到那么一无是处的地步? [夫子?] 【杨明流】意味不明的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但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反问:[你以为我想做什么?] 杨守澈被这话问得一噎,一时之间竟然回答不上来。 但是总觉得对方想做的不是什么好事,他又道:[你若有什么心愿只管告诉我,这是我的事……] [你帮不了。] 【杨明流】不客气地断了他,稍显不耐道,[你要是不放心,只管在旁边看着,倘若我做了什么不妥当的事,你将身体抢回去就是。] 【杨明流】三言两语的把杨守澈堵得哑口无言,但是面上仍旧是一副含笑的模样,一点也看不出心里到底是怎么刻薄少年“自己”的。和心里对话截然相反的,他以一种相当耐心的姿态等待着方暇的回答。 方暇当然是答应的。 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就算里面是秤砣馅儿的,也得先咬一口试试啊。 谁知道错过之后还有没有? 也因此方暇虽然还十分怀疑【杨明流】的用心,但是还是很快就道:“好,你说。” 【杨明流】像是对这个回答早有预料一样,神色并没有多大的变动,只是眼睛的笑弧稍深了一点,他抬手做了个附耳过来的姿势。 方暇在心下道了一句“果然”。 得要这么说的事,一般都不简单。 虽然心底这么想着,但方暇还是凑过了耳朵去。 【杨明流】感受着随着两人距离的逼近,一下重过一下的心跳声。 这当然不会是他的,毕竟世事浮沉那么久,甚至连生死都经历过数回,他的心早像是就一口波澜不惊的古井,便是心动,也只是投入石块激起的点点波澜、很快就会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像这种少年人才会有的汹涌情绪,他还真是许久都没有体会过了。 有些新奇又有些陌生。 【杨明流】轻轻笑了一下,伸手抓住了眼前人的手腕。 几乎碰触的同时,他就立刻感受到了另一道意识对身体控制权的争夺。 他稍显意外扬了一下眉:这还真是,居然连碰一下都不给? 【杨明流】抵抗着那抢夺感的同时手上使力。 身前人被拽的一个踉跄、往这边栽过来,【杨明流】也顺势起身。 两人的脸一下子贴得极近,唇.瓣相碰,比起一个吻来,这更像是牙齿的磕碰。 就在【杨明流】尝到唇齿间血腥味的那一瞬、另一道意识发疯一样的要将他驱赶出去。 震惊愤怒不敢置信,种种心情混杂在一起,掀起好似海中风暴一样的巨大波澜,那翻江倒海的情绪甚至让同在一个身体的【杨明流】也有所感。 【杨明流】轻眨了一下眼,舔了舔唇上被磕碰出来的血痕,也不再抵抗,从善如流地顺着这力道离开。 他可从不干亏本的生意—— 走之前,总要讨点利息啊。 第72章 寒门26 言朝, 皇宫。 太过宽阔的宫殿即便开了窗扇,也让大殿内的光线显得暗淡,但是燃得通明的烛火又让整个殿内亮堂堂的。 宫人们小心放轻了脚步, 不敢多发出一点声音, 就连桌案旁低头课业的小皇帝都敛声屏气。 盖因对面坐了一个正单手支颐小憩的人。 他一身绯色的官服,玉带束腰、身侧垂着长长的紫色绶带,若说如此还不能辨认身份, 那官服上以金线绣出的坐蟒纹样却让人不敢错认。 蟒形似龙, 只差一点趾爪之数, 这可不是谁都能穿得上身。 更别说这官服上的纹样还是蟒服中都极尊贵的正坐蟒的样式, 满朝文武中能得此殊荣的也只有当朝首辅大人,先帝亲指的辅政大臣,杨相——杨明流。 冷风吹得窗子吱呀地晃了一下, 正守着窗的那宫人一个激灵,忙回身过去, 一手撑着窗扇,一手整着支窗横木,小心地调整了大半天, 又用手拉着使劲拽试了一番, 总算确认了不会再被风吹得发出动静,这才松了口气回身。 正写着课业的小皇帝却被这个动静惊扰, 他抬头看了看大开的窗户, 又瞧了眼那边正小睡的杨明流。 小少年皱了一下眉,抬手招了招, 在过来的人身旁耳语吩咐了几句。 不多一会儿就有人捧着一件纯黑没有一丝杂色的大氅进来了。小皇帝伸手接过, 亲自过去为那边小憩的人披上, 只不过准备退开之际, 却对上一双睁开的眼睛。 小皇帝一怔,旋即露出些懊恼的神色,“是朕打扰相父休息了。” 杨明流看着眼前的人和周围的景象,似是恍惚了一下。 “我睡着了?” 他这么问了一句,但很快就收敛起一切外露的情绪,平静地点了头,“御前失仪,是臣之过。” 说是这么说着,他脸上可并没有什么“有过”的神态,反倒是对面的小皇帝急道:“相父操劳国事实在劳累,难得能歇歇,是朕搅扰了。” 杨明流神色很是平常,一点也没有被这天底下最尊贵人道歉的受宠若惊。 他摇头道了句“无妨”,又好像随口问了句少年“习到哪儿了?”,得到答案之后又如常的考教了两句。 从头到尾都一派自然,让人一点儿也看不出他那一番小憩间已经在另一个世界一梦数年。 对面的小皇帝虽然被这猝不及防的临时抽查问得紧张,但是好在他有天底下最好的老师,学起东西来一向基础扎实,虽然回得磕磕绊绊,但到底都答上来。 杨明流问了几句,便也轻颔了一下首,简短地道了句“不错”。 小皇帝受了夸奖,脸上不自禁的露出些喜意,但是又想起相父平日的教导,忙绷紧了神色、把这些外露的情绪收回去。 这简单的课业抽查之后,两人又回到了一开始的情况:小皇帝回到桌旁继续未完的课业,而杨明流半敛着眸子深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事实上,他在梳理自己的思绪。 毕竟就算是他,时隔了这么久,要想全然接上眼下的情况也需要些时间:如今的朝堂局势如何?各地的情势怎样?最近可有什么紧急奏报?…… 事情既多又杂,但是他那会儿生出要回来的预感时就有所准备,这会儿倒不显忙乱,只捋了捋思绪就定了神,又重看了一遍手边的折子,对眼下的情况便也有了大略的认识。 倒是那边本该专心课业的小皇帝偷眼瞧了好几回杨明流的表情,见后者终于看完折子,这才大着胆子插话,“相父刚才是做了个好梦?” 杨明流被问得稍怔。 见没被斥责,小皇帝胆子越发大了起来,又接着:“朕瞧着相父心情像是极好的模样。” 毕竟要是平常,他可没有那么容易得一句“不错”。 杨明流稍稍垂下了眼:心情好吗? 舌尖碰了碰刚才口腔内被磕出血痕的地方,这会儿的身体自然没有了那伤口,但杨明流还是露出了点儿笑来,颔首:“确是好梦。” 小皇帝听得此言,越发好奇:不知什么梦能被喜怒不形于色的相父称作好梦? 虽是身份尊贵,但小皇帝这会儿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小少年,没个答案,心里一跟猫抓了一样的难受,许是见对面人今日心情着实不错,他也禁不住松快了许多,壮着胆子问:“相父是做了什么梦?梦中可是有什么桃花妖?恒月仙子?” 脱口而出后两句话,小皇帝就知要遭。 果然见对面的杨明流淡淡瞥来一眼,倒是并未有什么怒气,脸上仍是那淡淡含笑的神情。 小皇帝悄悄松了口气。 就在他以为相父会因为今日心情好不与他计较的时候,就见对面人已经稍稍扬声,吩咐下去,“去陛下的书房找一找,有那些神鬼异志的话本子、杂书的……” 小皇帝呼吸一下子屏住,就见那薄唇淡淡吐出两个字,“烧了。” 小皇帝脸色一白,却也不敢出声为自己争辩两句。 而且这事到这里也不算完,小皇帝紧张的盯着杨明流的脸色。 那些杂书既然被送进来了,那必然有将之送进来的人。也确实是如此,送来的人都是他身边极亲近的“玩伴”。小皇帝自小在宫中长大,当然知道这种事当主子的他最多被罚着抄两页书,但是那些“玩伴”要被怎么处置就不一定了。 小皇帝提心吊胆地盯了半天,却见杨明流并没有说下去的意思,后者又重新将视线放到了手边的折子上,好似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 见此状况,小皇帝大大的松了口气,心底悄悄道了句“相父今日的心情果真不错”,但是这次却不敢顾左顾右,专心把思绪收回到手边的课业上。 杨明流瞥了一眼小皇帝,并未说什么。 “烧书”闹得这么大动静,这会儿的事不出半刻钟都就要传到西宫太后耳中,宫内的人要怎么处置自有太后出面,他又何必当这个恶人? 不过……桃花妖?恒月仙子? 杨明流想着诗会那日那人手腕上被掐出来后又突兀消失的红痕,倒是抵不住笑了下:是妖、是仙?总归不是常人。 就是不知那个“他”到底能不能将人留下了? 杨明流舌尖又舔了舔那本该有伤口的位置,他低低地笑了。 大概难得很。 倘若还懵懵懂懂着,那小子自然会凭着本能尽力留下人,但是这会儿被这么一戳破。那小子惭愧惶恐间,恐怕躲着还来不及,更遑论去留人了? 杨明流可一点儿也没有给“自己”制造障碍的愧疚。 天底下的好事那么多,怎能让那小子一人占全了? 他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空无一物的手,稍稍眯了一下眼。 他拿不到的,别人也莫要想碰。 都说了,他和那小子不一样。 ——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 方暇那边只觉得自己刚刚凑近【杨明流】,就被狠拽了一下,差点摔倒。他下意识地闭眼,嘴巴也不知道磕到哪里去了,牙磕破了嘴唇撞得满嘴的血。这还不是结束,他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一把推出去,狠狠地摔了一个屁.股墩儿,方暇只觉得自己的尾椎骨都要裂了。 方暇:?!!! 他要是再不知道自己被耍着玩了,那就真的是傻了。 方暇表情几乎狰狞地站了起来。 然而别说回敬一二了,他骂还没有骂出声,就看见了对面少年呆呆站在原地,一脸天都要塌了的表情。 这前后表现的巨大差异,让方暇立刻明白过来,他确认道:“……守澈?” 杨守澈可磕巴巴地回:“夫、夫子。” 看那表情就知道他这会儿还没回过神来,全凭本能回应。 确实是杨守澈。 这猝不及防的一换人,方暇就算再有什么气也发不出来了,他只能心底磨着牙,暗道【杨明流】好算计。 不过很显然,对面杨守澈受得打击要远比方暇大得多。他一开始整张脸胀得通红,旋即像是意识到什么、一点点惨白下去,最后甚至整个人都发起了抖。 方暇是知道杨守澈那一贯尊师重道、克己守礼的性格,这会儿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别说别人,他自己第一个就接受不了。 方暇还这么想着,就见杨守澈扑通一声朝他跪了下,还没等方暇反应,他就狠狠地磕了一个头。这下子撞得极狠,他额上登时就多了一个血印。 这还没完,杨守澈抖着声道了句,“学生……该死。” 紧接着视线就落到一旁的柱子上。 方暇电光火石间明白了杨守澈想要干什么,顿时寒毛都竖起来了,哪还顾得自己身上哪里疼,连忙冲过去,死死抓住了人,这才免得自己眼前上演什么血案。 方暇能感觉到,自己碰到杨守澈的一瞬间,对方反应极大得差点儿跳起来,那力气比方暇预料的大得多,他简直连体重都用上了、才勉强把人按住。 方暇大声:“那不是你干的!跟你没关系!!” 本来还在挣扎的杨守澈一僵,本就苍白的脸色又更白了一层,连嘴唇都微微地打着颤。 方才那事是虽不是他干的,但是他心底存着的龌龊心思却被此一举明明白白地揭露出来。 如珠斋的事、课业上的事、洪子睦的事、抄书的事…… 一桩桩一件件,夫子待他如此之好,他却、他却……以那等事肖想夫子。 杨守澈牙齿抵住舌尖,只觉得自己这么个不知好歹、狼心狗肺的东西,干脆死了算了! 但是这动作间,口腔内侧的伤口扯动,重又渗出血来。 血腥味刺激下,那一瞬间的场面复又在脑海里浮现,血气上涌,杨守澈惨白的脸色又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意……但那抵着舌的牙终究是咬不下去。 第73章 寒门(完) 那天方暇是让路过的杨孤鸣把杨守澈送回去了。 虽然方暇再三解释自己被推倒这事和杨守澈没关系,但是看对方那浑浑噩噩的样子,明显没有听进去。 再者,方暇也觉得,依照杨守澈的性格,他很有可能认为“让杨明流出来”这件事就是自己的问题,进而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总之那明显没想开的样子,让方暇怎么也不放心他一个人回去。 赶巧正碰见了杨孤鸣,方暇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和对方一说——倒也没说全,毕竟杨明流的事也不好让更多人知道——方暇只道是自己不小心摔倒了,杨守澈觉得是他的责任,正自责着。 方暇这么解释了一通,又让杨孤鸣帮忙照看一二。 毕竟是自己的好友,杨孤鸣听得之后自然是连声保证,道是交给他没问题。方暇知道这两个人关系一向亲近,这会儿倒也是放心。 等到人都走干净了以后,方暇才有闲心问系统刚才的提醒是怎么回事。 却没曾想就得到了一个大新闻入侵者被清理干净了。 也就是说,他的任务完成、可以提前脱离了。 方暇? 系统满心雀跃地告诉宿主这个消息,却没有得到预料中的回应,不由费解[宿主,任务完成了,你不高兴吗?] 方暇沉默了好一阵儿。 高兴当然是高兴,他就是有点儿不能理解。 杨明流的心愿是把他推个屁股墩儿??? 满脑子问号都不足以描述他的迷惑。 为什么啊?他自问也没得罪过对方啊? 而且这算什么报复? 小学生打吗架? 思索间不小心碰到了嘴巴里的伤口,方暇忍不住嘶了口气,再次咒骂了一遍杨明流。 方暇很快就放弃了折腾自己。 ——算了,不想了不想了。 反正人都走了,再想也没什么意义。 这次脱离不像之前两个世界,方暇不是因为剧情结束被排斥出去,而是因为提前完成了驱赶入侵者的指标,也因此他有了点准备离开的时间。 方暇手里还有不少富裕的点数,这都最后一个世界了,脱离后和系统解绑,当然也花不出去了,正好趁这个机会把它们都消费了。 在这个世界里,方暇承了书院山长的不少恩情。 最起码的一点,要不是对方收留了他,他现在估计还在满世界的找傲天和入侵者呢。 再者,杨守澈的那边,方暇也不怎么放心。 方暇还真没见过这么惨的傲天,让他屡屡觉得这个小世界的世界意识说不定是个后妈。 这么一想,当年的小商钦也不遑多让。 结果到头来,只有大儿子是亲生的? 最近书院前车水马龙,本该是极清静的地方却热闹得很。 不过山长却半点不介意眼下的情形,甚至巴不得多来些几次才好这一车一车送来的,全是书。 就连最近恍恍惚惚的杨守澈都被这动静惊动了,问身侧的友人“是有了什么事吗?” 旁边的杨孤鸣满脸惊讶,“你不知道?!” ——眼前人居然不知道? 杨守澈不解。 他难道该知道吗? 杨孤鸣也看出来杨守澈的意思,忍不住感慨了一句“我以为你和方夫子走得那么近,该早知道呢。” 听杨孤鸣提起那个人,杨守澈下意识的紧绷,他强压住着那些胡思乱想的思绪,让自己冷静下来,但还是禁不住有些急地追问,“是方夫子出什么事吗?” 杨孤鸣看好友这着急的样子就知道他误会了,连连摆手,安抚道“放心,是好事……你知道方夫子是因为有些意外,想不起旧事,所以才暂时住在书院的吧?” 杨守澈当然知道那件事,他正是那日发现对方晕倒在山下的学生之一。 但是杨孤鸣这会儿特意提起这事…… 杨守澈心底有了猜测,手指无意识地抽动了一下,果然紧接着就听到杨孤鸣继续,“据说方夫子前些时日想起来了不少事。” 杨守澈的手指收紧握拳,“那夫子他……” 杨孤鸣接话“当然是要回去了。” 在这个时代,山水迢迢,每次别离又有可能意味着此生再不复相见,不只是杨守澈,就连杨孤鸣都忍不住嗟叹感慨了许久。 不过杨孤鸣没有那些复杂微妙的心思,又一向阔达,见好友神色不对,反倒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你瞧方夫子送来的那些书。家中有如此储存的,不是京城华族、就是江南世家。” “守澈你不知晓那些,其实不少人都背地里悄悄议论过,方夫子那气度一定出身不凡,今日这么一瞧,果真是如此。” “……” “咱们这小书院可留不住这种贵人,能有幸得到对方的指点已经是难得了,能和这贵人结下缘分,那真是难得中的难得。” “咱们该知足。” “……” 杨孤鸣嗟叹感慨了半天,一抬头却见杨守澈的脸色难看得很。 他知道好友一向颇得夫子照顾,这会儿心里必定不好受,少不得又安慰了几句“方夫子是回去享福”“若是日后入京赶考说不定还能遇见”云云,可惜收效甚微。 杨守澈难得心不在焉的听完一堂课,待夫子离去后的第一时间就站起来,道了句“孤鸣对不住,我先走一步”,便匆匆离了开。 杨孤鸣叫都没有叫住。 “我和你一起……” 很显然,这句话并没有落入急急离开的杨守澈耳中,杨孤鸣话还没说完,眼前就彻底没了人影。 杨孤鸣手按在头顶,喃喃叹着气,“唉,守澈竟也变成了急性子。” 另一边杨守澈一刻不停,匆匆赶到方暇住处,但是等到了门口,确实猛地一顿、滞住了身形。 那日的事再次在脑海中浮现,杨守澈脸色红了又白他又有何面目去面见夫子? 思及此处,就连那骤闻方夫子将要离去而生出的情绪都被挤到角落里,羞愧又自责的心绪又占了大半,就连一向挺得笔直的脊背也颓然又惭愧的佝偻起来。 就在杨守澈心生退意的同时,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他猝不及防的就和门内的人四目相对,杨守澈差点落荒而逃。 可偏偏已然许久都没这么近地看眼前人,这一瞬间,他又舍不得移开目光,看着人忍不住出起神。 他还没什回神,就听那人开口,“正好,我还要去找你呢。” 杨守澈! 找他?为何?……夫子要找他。 杨守澈不知自己那一瞬生出的情绪是欣喜还是慌张,但是脑中却禁不住胡思乱想起来,意识到自己那无意识冒出的想法,又忍不住唾弃心生遐思的自己。 方暇看杨守澈那想着想着又变成了自我唾弃的表情,就知道他又想起了那天的事,再想到对方这几天见他像是耗子看见猫一样的表现,禁不住在心里叹气居然还没恢复。 方暇还真没料到,那天的事对杨守澈产生了这么严重的影响。 现在想想杨明流推他那一下,或许跟他没什么关系,就是单纯地走之前想搞一把杨守澈的心态。 这么一想,倒是突然明白了杨明流的行为动机。 但是不管怎么样,现在杨明流人走都走了,方暇也没办法把人抓回来算账,只能再一次安慰眼前杨守澈道“那日的事,不必放在心上,我知晓那不是你做的。” 话虽是这么说着,但是对面的杨守澈脸色仍旧没有好转的趋势。 方暇也知道杨守澈的性格有点拧,倘若他认定问题在自己身上,别人劝效果不大,总得等他自己想通。 然而,对于杨守澈来说,他这会儿能勉强维持脸色不变已是不易,更别说神情好转了。 他和杨明流的关系实在特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可以算得上同一个人。就算杨守澈并不承认这层关系,将自己和对方区分来看,那这几日时时回想起那一幕的自己也绝非纯然无辜,甚至在梦中…… 梦中的场景不合时宜地浮现在眼前,杨守澈的耳朵上不由漫上霞色。但等那绮思过后羞愧又蔓延上来,种种情绪纠结成了更深的自我唾弃。 杨守澈和更深地低下头,“夫子宽仁,学生……感激不尽。” 方暇“……” 真“感激”,你倒是想开一点啊! 这明显钻了牛角尖的样子,让方暇也有些束手无策,还觉棘手着呢,却听杨守澈接着开口,“学生听说夫子想起些旧事……” 杨守澈踟蹰着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只是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正如孤鸣所说的,方夫子这通身气度必定出自世家大族,若是先前未想起还好,如今既是想起来了,又凭什么有家不回、反而留在这偏僻的地方教书呢? 对方全无留在这里的理由,他也没有将人留下的资格。 杨守澈最后只能嗫嚅着连自己都觉其中毫无诚意的祝贺,“学生恭贺夫子。” 只是心中却忍不住想夫子为什么要想起来呢? 这陡然冒出来的想法让杨守澈霎那间背生冷汗他怎会如此想?! …… 杨守澈这几日睡得确实不安稳。 除了那梦中的绮思,还有一些零星的片段。 那是不属于自己的经历。 杨守澈知晓它们是已经离去的杨明流的记忆。 虽然对于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来说,前者的刺激更大一些,但是后者对他也并非全无影响。 事实上,杨守澈对于杨明流的所作所为一直颇具微词,“洪子睦之事”更是让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度降到了冰点。但是当从梦境中窥见那些零星散落的过去,亲自体会那众叛亲离的绝望,杨守澈突然就不确定了若是自己落到同样的境况,会不会也做出相同的选择? 不,那本就是他“自己”。 他远没有自己想的那样正直,这次方夫子的事就可见一斑。 …… “守澈?守澈?!” 接连的唤声让陷入杂乱思绪的杨守澈陡然惊醒,他有些磕绊道“您方才说什么?” 方暇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离开之前是等不到杨守澈恢复正常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个傲天,没有外来力量搅局,方暇还是相信他不至于遇到什么大麻烦,这会儿也没有那么担心。 这么想着,方暇又耐心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我在州府和京城有几套宅院,但是久未过去,疏于打理,房子久不住人难免少些活气、容易朽烂……你来年科考,正要去这地方,若是不嫌麻烦、可愿在去时帮忙照看一二?” 杨守澈愣住。 方暇顿了顿,又道“作为答谢,你日后若是有科考的同窗朋友,也尽可去住上一住。” 方暇这也实在是“有点数没处花”了。 要知道给于书院送来的这些书,虽然看起来夸张,但是在系统商城里却不值多少点数,还没有他为了遮掩来历、顾的那些人和马车花费得多。 像第一个世界那样最后来一把大的也不太可行,毕竟看杨守澈这架势,未来当的是权臣,而不是皇帝。臣子有臣子的忌讳,方暇要是真弄点天降异象的特效,说不定反而让杨守澈因为这件事惹了现在皇帝的忌惮,那可就真的弄巧成拙了。 如此一来,还不如弄点实际的。 要是直接一点,方暇大可以直接在系统商城里面兑了银子塞给杨守澈——这东西在商城的兑换价还不高。但看杨守澈的性格就知道,别说银子了,就算贵重些的礼物他都不一定会收,方暇思来想去,最后只能用这么委婉的方法。 就算如此,他对杨守澈会不会接受还是抱有不确定态度。 杨守澈知道,自己这会儿一抬头就能看清方夫子脸上的表情,可是他却像畏惧一样,不敢做出任何多余的动作。 他心底苦笑自己真是何德何能,得方夫子此如此厚待,就连照料都如此小心翼翼……但自己却非但不知恩义,反倒生出那般龌龊的心思。 杨守澈身侧的手不由自主的收紧,脸色又有些苍白。 他又听见对方仿佛斟酌一样的再一次询问,“你可愿意?” ——他真是何德何能? 杨守澈拱着手深深一揖,“夫子恩情,学生没齿难忘。” 他本意推拒的,但是脑海中瞬时间却闪过一个念头他受了这宅院,和夫子的联系便不会如此断了。 方暇没想到杨守澈那么容易就接受。 毕竟按照他对对方的了解,方暇本来以为这事成不成的还两说。 不过不管怎么样,送出去就好。 方暇连忙把早就准备好的契书、钥匙、连同一个平安符打包交给了杨守澈。 平安符自然也是系统商城出品,平时宁心静气,遇到危险情况时发热示警。 方暇选这个倒不是因为它的功效有什么特别,而是在一众同类型产品里,这个符纸显得最破最不值钱。 果然,杨守澈虽是看了两眼这样多出来的东西,再度道了谢、并未推拒。 …… 那天的后来杨守澈还进来帮他收拾了一下行李。 方暇虽然脱离世界就直接脱离了,又有世界意识自动帮忙合理化理由,不至于出什么岔子。但他既找了个想起来旧事要回乡的借口,那样子也自然得做出来。 只是看着杨守澈忙前忙后,为了这些本不必要的事累出一头汗来,看得方暇满心的心虚愧疚。于是,等天色稍微晚一点,赶紧就连推带劝的把人送出去。 不提那边被“赶”出门的杨守澈是怎样的感受,反正方暇是大大的松口气。 以方暇在书院里的受欢迎程度,再加上走之前给书院这么大的贡献,他当然值得一顿饯别宴。 方暇本来是推拒的,毕竟这事算是学生“自发”组织活动、要自掏腰包。 对于那些出身富家的学生,这些钱算不得什么,他们自然愿意花的,但是方暇也知道书院里有不少家境不怎么好的学子,都是全家供给、咬着牙要读出个功名来,他走都要走了、犯不着最后再给人添个麻烦。 不过,他这想法最后被山长劝住了,“你帮了他们那么多,要是连送别一场都不愿意,我书院也没有那种忘恩负义的学生!” 老山长这话撂在这儿,方暇再拒绝就显得不识好歹了。 好在老山长说是这么说,但是却自掏腰包垫了大头,需要学子筹资的部分并不多,还能以工代钱,真遇上条件困难,也就是这几日忙一些罢了。 饯别那日,书院难得解了禁令、宴上放了酒。 老山长开宴的时候露了一面,怕自己在、众人拘束,没多会儿就离开了。同来的几位夫子倒是留得久了些,颇具同事情谊的依依话别,不过到底有些年岁,不像年轻人那么闹腾,食过之后、也致歉离开了。 上面压着的人都走了,原本规规矩矩学生也坐不住了,纷纷上来敬酒。 就是打头的是杨守澈这点,让方暇颇为意外。 不过他很快就想明白了,没了外来入侵者的影响,杨守澈身为这个世界的天命之子,自然而然地展露出了该有的光彩,因此吸引人聚集到自己身边,成为领头人物再正常不过了。 对于杨守澈的敬酒,方暇倒是没有多推拒,很痛快的就喝了,之后接连几个人都是如此。 事情到这儿还挺正常的,但是见方暇这么一杯一杯的喝,也不知道哪个平素就顽劣的小子撺掇了一下,有人开始灌酒了。 方暇一开始还没有什么感觉,毕竟他在小世界内的身体特殊,不会因此喝醉。 等注意到杨守澈难看的脸色,才意识到什么,再环顾一圈,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方暇盯着那几个三番五次过来的学生,只把人看得满脸心虚忐忑,才兀地一笑。 灯光照在人身上浮现一层朦胧的虚影,像罩着一层纱、让本来看得清的人生出些宛若仙人立在云端的飘渺之感,可偏偏此刻谪仙也被凡尘的酒意熏染、像是晚间压得最低的那片云霞,让人生出些触手可及的错觉了。 被看的几个人脸上心虚还没有退去,却被这么笑得呆住了。 方暇看他们这表情,还以为是几人想上前认错却不敢。 左右是最后一天了,他也不必端着什么夫子架子。再者这些事在方暇看来也都是少年的闹腾,没什么恶意,反倒是将热热闹闹的气氛闹僵才不好。 方暇眨了眨眼,他干脆把酒杯换成了碗,笑“还来吗?” 几个人表情更呆了,有一个反应快些,连忙高声答道“来!” 一旁的杨守澈被后一道声音惊动,终于从那失神中回来。 他忙要去拦,手腕却被抓住。明明那手只是虚虚搭在上面并未用力,但是杨守澈却好像被定住一样,一动也动不了,只觉得被碰触的那地方烫得像是要烧起来。 心一下子跳得极重极快,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深深的吸了口气,想要平复那过于躁动的心情,可是下一刻他却全然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了。 因为对方一下子凑近了。 不只是心跳,周遭的一切嘈杂都呼啸着远去,好像他的听觉陡然失灵。 而那失去的听觉却加倍的偿还于别的观感之上。 杨守澈能看清那张一下子贴近的面孔上每一寸肌肤、能嗅到那人身上清淡的酒气、能感觉到对方一呼一吸间热气就喷洒在颊侧。 这场景让他陡然想起了那一日。 只是这一次,他的身体里没有了另一个存在。 杨守澈觉得,自己该退开的、自己能退开的。 可事实上,他却像一块石头一样僵在了原地。 ……或许,他还在梦中吧。 只是这“梦”醒得实在太快,突然贴近的人又比来时更快地退了回去,杨守澈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去拉,这突兀的动作让他从幻梦中惊醒,总算恢复了些许理智,而那句落在耳边的语句也终于慢了许多被大脑解读出含义。 那人说“放心,我喝不醉的。” 杨守澈呆呆在原地站着,只觉着空气中弥漫的酒气却要将他熏醉了。 方暇看杨守澈明显是不参与这些事的好学生,不由凑过去简短的安慰了一句,让对方放心。然后就重新转回身来、来者不拒,把那几个闹腾着凑过来敬酒的全都放倒了。 看着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人,方暇默然了半天,觉得自己虽然没喝醉,但是被这气氛一激,脑子也有点糊了要不然怎么会干出这么幼稚的事? 不过这会儿最闹腾的那几个都被放倒,气氛一凉,方暇人也冷静了很多。 他看着桌上趴的地上滚的这一群人,他深觉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他总不能把人都留这儿,要不然这一晚上过去,个个都得结结实实的冻病了。 自己闹出来的残局,收拾还是要收拾的。 方暇招呼着几个还清醒的学生,一块儿把这群倒着的人一个个送回去。 该说真不愧是书院的学生,喝醉了撒酒疯也别具一格,没有疯没有闹,反而念起了诗来。 方暇一个没摁住,他搀着的这个醉鬼就开始摇头晃脑起来,“有美、美人兮……”[1] 跟在方暇后面一步,同样搀了一个人的杨守澈猛地抬头。 只不过还不等他有什么动作,前面的方暇已经一把把人摁住,又往上扶了扶,口中随口应和道“嗯,有、有。”梦里什么都有。 杨守澈本欲往前的脚步一滞,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怎么,心情十分复杂的继续跟了上去。 没过一会儿,那醉鬼又晃了晃脑袋,再次开口,“思悠悠……”[2] 杨守澈又是心下一提。 而方暇已经眼明手快地再次摁住了这位摇摇晃晃、似乎想要对月感慨的仁兄,口中接着敷衍,“嗯嗯,悠悠……你可悠着点。”旁边就是河,这大晚上的、可别一头栽进去。 后面的杨守澈又是沉默,半晌才抬脚继续跟了下去。 …… 这一路的折腾,总算把一群醉鬼都送了回去。 身上倒还好,主要是心累。 方暇深深觉得之前选择拼酒的自己一定是脑子抽了。 他活动了一下身体,准备离开时,却听旁边一道声音,“方夫子,我送您。” 他侧身去看,原来是杨守澈。 方暇本来是打算拒绝的,毕竟就几步路的距离、他又没醉,实在犯不着送。 但是打量杨守澈这会儿的神情,他忍不住琢磨了一下,对方是不是有话要对他说?再看看,又好像没有。 至于到底有没有? 方暇想了想,反正也几步路的,倒也不再纠结、干脆地点了头。 不过杨守澈好像真就只是送送他而已,路上并没有说什么话,一直沉默着。 就在方暇这么以为的时候,却听身旁一声极轻的感慨,“明月不谙离恨苦……”[3] 方暇愣了一下,侧头看过去,目光顺着杨守澈的视线落到水中的月亮上。 今日还不到十五,但是月亮已经近圆,暗色的水面倒映着一轮圆月,随着水流潺潺,这水中的明月也漾起阵阵波纹。 自古以来,“月”这个意象好似都寄托着离别愁绪,以此为主题的诗词更不知凡几,也不怪杨守澈这会儿脱口而出这句话。 不过,这首诗的全首…… 似乎是在讲思念心上人? 方暇心中一闪而过这个想法,倒没有多放在心上。诗词中的隐喻代指实在太多,以“夫妻”代指“君臣”、以“不遇良人”代指“郁郁不得志”、以“爱情忠贞”代指“衷心不改”……如此种种,不胜枚举。那句著名的“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4]不就是以“守节之妇”喻意“不事二主”之心? 那边杨守澈只吟了半句,就仓促止了声。 单只这半句诗当然不算出格,只是他心中有鬼、这时候便禁不住多想。也或许并非多想,是他本就存着那等心思,这个时候才脱口而出这诗。 杨守澈瞧见夫子稍愣,但是果然没有多想,而是笑开解道“守澈何需怨这月亮?明月高悬,纵在千里之外,也可共赏婵娟。” 杨守澈闻言,却也不知自己是松口气还是遗憾。 半晌,只咽下那心中复杂的滋味,拱手“学生不及夫子旷达。” 方暇笑摆摆手“倒也不必叫‘夫子’了,我明日就走了。方暇,叫我……‘觅闲’就行了。” 方暇本来想说叫名字就行,但是话临到嘴边,却想起来这会儿不好直接叫名。 他扒拉着记忆终于想起来,他其实也还有个字的。 是在第二个世界小商钦行冠礼的时候,对方突然问起来,却得知他没有字。 商钦那“别人有的东西,阿暇也要有”的心态发作,非要给方暇取一个。 方暇到也无所谓,就由着他去了。后者顺着他的名的释义,有了“觅闲”这个字。 只是商钦平日里“阿暇、阿暇”的叫惯了,起了这个字也没见叫过。 至于商钦身边的人,更是毕恭毕敬地称着“方公子”“方大人”,这字取了后根本没用过,时间久了,连方暇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个字。要不是这遭因缘巧合的要用,那真是彻底被扔到旮旯角积灰了。 想到这里,方暇忍不住回忆了一遍自己刚来书院那会儿的自我介绍。 他那会儿正因为既没有剧情又找不着傲天的情况懵逼着,自我介绍也没怎么上心、应该是没有说这个字的。现在看、书院的人该不会以为他失忆失到连自己的“字”都不记得了吧? 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这一点,方暇不由稍稍哽了一下。 半晌,他也只能用“过去的也都过去了”来安慰自己。 方暇这边心情复杂,倒没注意杨守澈那稍显突兀的停顿。 对于方夫子那话,杨守澈本来有很多拒绝的理由。 比如说便是一字之师亦当敬之、更何况夫子指点他良多,又如夫子待他恩重如山、他非不识好歹之人,再或者礼不可废…… 可良久的沉默之后,最后的最后,他还是道出了那两个字。 ——“觅闲。” 唇齿相碰,这逾矩的称呼让他的心都跟着不规则地跃了两下。 似乎叫出这两个字,他也跟着往前踏了一步有什么无形的、本就岌岌可危的屏障又碎裂了一角。 当晚,杨守澈是携着那句“天下何人不识君”的祝福拜别了方夫子。 来日一早,才是真正的送别。 目送着碌碌驶远的马车,他心中默念着那两个字。 觅闲。 待到来日金榜题名、名扬天下。若再相逢,那他是否可以……诉明心意? 第74章 现代(上) 漆黑的房间里,足够几个人横躺的大床中央的鼓包动了动。 半晌,一只手从被子里中探出,在上面摸索着什么。好半天才摸到了目标,是某牌最新特别定制款手机。 被摁亮了屏的手机拖入被子中,里面的人睡眼惺忪的人瞄了一眼时间,终于不情不愿的钻出一个脑袋,犹带睡意地开口,“拉开窗帘。” 整栋别墅装修都用了的智能家居系统,随着一道机械女声的回应,紧闭的窗帘被匀速拉开,飘窗外的阳光就那么猝不及防的洒满了房间,耀得床上的人下意识的拿手臂挡了一下眼睛。 这人就是终于完成了系统的三无黑工、重新拥抱现代生活的方暇。 他也如约拿到了继承千亿遗产的新身份卡,现在是方氏集团的指定继承人。 这个世界甚至比方暇原本的世界技术水平还要稍微先进一点。 科学技术yyds! 人在现代世界还有钱的快乐你想象不到! 屋内明亮的光线打消了方暇再睡个回笼觉的念头,他在这张在上面打滚都不用担心掉下去的大床上翻了几遍身,终于爬起来。 他趿着拖鞋进了洗漱间,在简单的洗漱过后,到了餐厅。 桌上果然摆了一份热气腾腾、格外丰盛的“早餐”。 这栋大别墅是有管家、家政、厨师和园艺师等等工作人员的。 只不过方暇早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惯了,难得到了能自力更生的现代、实在不习惯身边有别人,他委婉地跟管家提过这一点,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协调的,总之方暇到了饭点儿有饭吃、房间有人打扫,但是几乎撞不上来清扫的人。 服务水平之高让方暇忍不住感慨,果然是高薪聘请的高素质人才。 这会儿方暇一边吃着早饭,一边看着自己的资产名录。 系统在这方面倒是没有坑人,方暇继承的遗产够丰厚,这些资产也都有专业的经理人打理,不用方暇本人操什么心。但是作为资产所有人,方暇对自己名下有什么东西还得要有基本概念。 最基本的情况早在方暇接受这张身份卡的第一天就有律师跟他解释过了,方暇这段时间一直翻看的都是细节上的内容。光简介的资料就有好几沓,别说更详细的介绍了,方暇也没急着一天看完。 他要这个身份卡不就是为了躺平咸鱼的?自己给自己加班可还行? 方暇趁着吃早饭的时间翻了几页,又拿着资料转悠了几圈消了下食,决定今天的工作就先到此为止。 他把看到的地方做了个记号,再把资料一收,转头往游戏间走去。 ——游、戏、间!! 比他上辈子出租屋还大的游戏间。 方暇本人是不怎么擅长游戏的,毕竟上辈子的工作那么忙,难得休息时间的娱乐放松都只想搞些躺平不动脑子的,他打游戏的时长可想而知。而且世界背景不同,他最近玩的这款游戏还真的刚刚上手,是个纯新人。 但是没关系!他有钱啊!!! rmb战士的快乐! 方暇刚刚上线,消息弹窗就出来,“方哥,你上了。今天打黑骷髅本你看可以吗?” rmb战士的快乐之一,可以给钱当金主爸爸,享受被带飞的快乐。 当然他大可以直接买一个全套装备的满级大号,但他本来就是来熟悉游戏的,买号反而没有意义了。 这段时间他也找了一个固定带人团队。 人品不错、技术过硬,而且看方暇是个新手,还在带人之余帮忙科普了不少游戏常识。 ——就是后来混熟了才知道,对面都是一群暑假没事儿干的半大小孩。 方暇:“……” 起码是一群很有素质的小孩,他的游戏体验确实被提高了不少。 不过今天方暇一进去就发现气氛不太对劲儿,虽然日程还和平时没什么两样,该打本打本、该讲解的地方讲解,但是队里平常话最多的那个小话唠几乎没怎么发声,衬得频道里都比平常安静了很多。 方暇一想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这么久的游戏打下来,也都熟悉了,方暇想了想,还是出声关心了句,“是昨天的试训不顺利?” 他知道昨天队里的这几个小孩去训练营试训了,方暇的雇佣是按小时计费、按天结算,倒也要对没有每天都来得硬性要求。不过这几个小孩还挺有责任心的,提前了一天跟方暇打了个招呼请假,还特意问了句要不要找朋友帮忙带,不过后者方暇倒是婉拒了,他正好有点办手续的事要处理,干脆昨天就没上线。 耳机里传来几道有点闷的“嗯”声。 这情况显然不是普通的不顺利。 他们没有说的意思,方暇倒也不好硬追着问。 不过到底这群人都年纪不大,被这么一提、隔了一会儿就有人憋不住了,把昨天遇到的事从头到尾叭叭了个底儿掉。 他们昨天的试训没通过,不是因为技术问题。 他们去的时候遇到了训练营的熟人,是个以前关系就不太对付的老同学,他们没抵住对方的阴阳怪气、吵了几句嘴。这本来没什么,但是等到后来试训的时候,却发现他们几个键盘全是坏的——倒也没有“坏”那么夸张,就是要么按键有延迟,要么有坏键,林林总总的小毛病,平常用一用或许没问题,但是在测试里面就吃大亏了。 给他们设备的时间也推得最迟,几人一直到测试快开始了才拿到。等检查出问题了,显示屏上都开始读秒了,几个人连忙跟旁边的负责人说这事,结果却被以扰乱纪律为由差点被赶出去。 小话唠憋了大半天,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了,大声:“那负责人就是故意的!我都看见了,他跟何凯其打眼色了!!” 何凯其就是先前和他们起冲突的那个老同学。 他叫嚷了这么一句,但是很快就蔫了下去,“对不起啊,顾哥……要不是我和他们吵起来,你本来能通过的。” 顾期,这一群小子的头头。 就连方暇这个新手也能看得出来,他是这队人里游戏打的最好的那个。这群小子虽说一块约着去试训,但是真的下定决心以后打职业的,其实也就顾期一个。 只不过听完前因后果,方暇却忍不住陷入沉思。 这种被炮灰找茬故意给一个坏键盘,但技术水平过硬,用坏了的设备通过测试、打脸炮灰的情节,方暇总觉得莫名有种即视感。 方暇思索的这会儿功夫,顾期已经平静地开口,“没关系。vk训练营那样的风气,我本来就没打算留在那。” 这处变不惊的态度和平平淡淡的语气,方暇只觉得那股即视感越发严重。 好半天,方暇一拍脑门:这不就是“傲天”吗?! 这个叫顾期的小子,小小年纪就很有傲天的气场。 是个人才啊。 方暇沉思的这会儿工夫,那边几个已经商量着怎么办了,顾期也说了自己打算,他准备去邻市试试。 几个小孩沉默了好一阵,终于有个人小心声开口,“那顾伯伯那……” 这个“顾伯伯”大概就是顾期他爸了。 听这语气,顾期家里人对他的事儿好像并不支持的样子,起码没有支持到让他去邻市参加试训的地步。 顾期沉默了一下。 方暇没听出这沉默的意思,但是显然那边一块儿长大的发小对顾期更了解,当即有人嘶了口凉气,又劝:“要不等袁阿姨出差回来,让她帮你说说?我怕你爸把你腿打断。” 方暇听明白了,这是两个家长一个支持一个不支持,支持的那个出差去了。 顾期又是沉默,好半天才无奈,“我妈下个月才回来。” 那会儿暑假都快结束了。 听着几个不靠谱的小孩都快出主意让人离家出走了,方暇再这么不说话下去可就不太好了。他回忆了下今天早晨看的那个计划书,开口:“倒也不一定要去邻市,我这边有点内部消息,k市这边好像要成立一个新战队。” 方暇这话说的不太确定,但这几个小孩好像比他这个老板还了解的样子,当即有人雀跃,“是那个吧!那个!!u神本来要跳槽的那家!” 紧接着又有人问:“不是说资方出问题了吗?还办吗?” 小话唠立刻接上,“方哥你是不是有什么内部消息?!据说那家挖角了好几个明星团队,连xq家的那位三冠教练都要去……” 方暇就提起了个话茬,那边小队就噼里啪啦倒了一堆消息,连一向沉稳的顾期都忍不住开口,可比方暇看那干巴巴的资料来得详细又生动多了。 这些小孩说的这些消息不全是真的,但和方暇看的资料也有七八分能对上了,显然是下了大功夫了解的。 据他们透露、几人本来就要参加这个新战队训练营的,所以才特意拖了一个假期。但是到了这个暑假、不知道新战队背后的出资大佬出了什么问题,说是要资产调整,这个战队不知道能不能成,再拖下去几人年纪就大了,所以才退一步,去了vk的训练营。 方暇被那句“年纪大了”狠狠地扎了一刀,但倒是答应了几个小孩去打听打听消息的请求,反正对他来说也就是一个电话的事。 电话接通,对面毕恭毕敬地称呼了一句,“小方总。” 方暇到了现代世界后一连散漫了好几个月,一时之间还不太适应这么工作式的官方语气,但也就心底别扭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问题给问了。 对面的经理人也没有想到,这位小方总接手了那么多资产,却先过问了这么一个不起眼的提案。听完方暇的问题后满脸意外,但是到底还是职业素养过硬,连忙调出资料来、临时进行了一场详细汇报。 方暇:“……”倒也不必。 他就是想问问这战队还办不办,具体时间怎么样。对面汇报的这么详细,反倒让他有种自己要接手这个项目的错觉。 事实证明,并不是错觉。 在一场远超方暇所需要信息量的详细汇报之后,那边又继续:“我现在就去通知这个项目的负责人,让他组织一场内部汇报,最迟明天就可以准备好,小方总您看您的时间安排如何?” 方暇的那句“我就问问”都到了嘴边了,却又被自己咽了下去。 人在基本生理需求满足后,就会想要实现点自我价值,他这段时间休假也休息够了,是不是也该开始工作了? 方暇稍稍沉默的这会儿功夫,对面已经开始了不着痕迹的恭维,大意是这个项目现在虽然小、但是前景却非常的广阔,小方总慧眼、居然在众多项目中挑中了这一个。 方暇:“……” 他一开始真就打算问问而已。 三年后。 在那个仅仅有三年队史的fe战队捧得世界冠军的同时,原本就是庞然大物的方氏集团在新任掌门人的领导下,已经更上一层楼。 这位极为年轻的方氏继任者在接手巨额遗产的短短三年时间,就显现了惊人的投资能力,fe战队只是一个尝试性的开始,那时候凡是得到他青眼的项目都在短短数年之内展现了极大的潜力,甚至不仅仅是潜力,是已经能够创造巨额财富回报的能力。 只可惜这位年轻的方总实在是神秘得很,不接受采访、也很少出席什么公众场合。只是在集团主页上有一张证件照,在众多颇具年纪的董事映衬下,显得越发年少,可是时至今日,没有人再敢因为他的年纪而轻视他。 这位神秘的、强大的、被誉为z国投资之神(许多人肯定,再过几年“z国”这个前缀也可以摘掉了)的小方总正站在方氏集团顶楼的办公室。 青年透过占据一整面墙的巨大单向玻璃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他眼神深邃、眉头微微隆起一个弧度,好似在思考什么重大的抉择。要知道从这人嘴里吐出的每一句话,都可以影响到以亿计的资产流向,他这会儿满面凝重的神色,让人不禁深思他到底在考虑怎样影响集团未来发展的重要决策。 方暇确实在思索,只不过他想的事恐怕和大多数人以为的都不太一样。 他在想:事情到底是怎样发展到现在这离谱的地步的?!! 方暇获得了新身份卡、重新拥抱现代社会的时候就知道了,作为维护了这个世界诞生的工作人员,他在这个世界是有被世界意识特别照顾的福利的——就算没有到天命之子那样亲儿子的地步,也绝对是一个受宠的养子待遇。 这当然是好事,方暇刚来这个世界颓着打游戏的那段时间就发现了。 他手特别红,摸怪的时候几乎是100掉落,进副本一定是贴着副本奖励的最高档。 但是情况在他终于咸鱼翻了个身、不打算继续瘫下去之后,渐渐变得不对劲起来,而在他插手方氏投资之后,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如果要具体描述的话,就是现在流言演变的这个样子。 方暇好歹是见过三个世界的天命之子亲儿子是什么待遇的,而他现在这样子……根本不是亲儿子、是亲爹吧?! 对于自己“运气好”这件事,方暇自然乐见其成,该说没有人会不高兴。 但是过于离谱就不那么友好了,特别是方暇发现集团内部对他的信任过头到都有点迷信的地步。 他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收到一个采访邀请、还有人重金请求他投资指点、甚至还有想要出版他个人自传的。 方·越发深居简出·暇:“……” 真的不是他不分享经验,而是他没有经验可以分享!! 难道告诉他们“投资之前先去拯救一遍世界”吗?! 这种听着就中二的说法,先说他会不会因为宣扬迷信被抓起来,单就说出口就足够人社死一百遍了。 方暇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得打破这些人现在对他的盲目信任,不然早晚得出大事! ——他得要一次失败的投资,失败到足够当经典案例的投资。 但是真的动手以后,发现这实在有点难…… 方暇第一次的目标是放在前沿科技上面。 众所周知,最新前沿技术研发都是个无底洞,多少钱砸进去根本连个响都听不见,方暇做了充足的市场调研,确认了一个已经坑进去大量资金、已经被基本证明失败的方向,力排众议、砸进去了一笔足够方氏肉疼的资金,静静等待收获结果。 一开始情况确实非常美好,方氏内部也终于有了些别的声音。 然而没过半年、人家技术难点突破了。 被一群明显加班加点、脸色苍白的科研人员握着手感谢“知遇之恩”“雪中送炭”的方暇:“……” 笑容渐渐消失jpg 方氏内部原本抗议小方总举动的那一群人顿时缩得比鹌鹑还安静,方暇这雷霆一击完完全全起了反效果,甚至隐隐有传言流出,说是小方总这一次就是为了一箭双雕,顺便清理集团内部。 方暇:“……?!” 我不是,我没有jpg 经此一遭,方暇收获了经验,他深深觉得不能这么仓促行事,把宝压在同一个项目上太不保险了,他开始了广撒网式的分散投资,都是一些半死不活的小企业,因为方暇撒网太广、分摊到每个项目上的资金也相当有限,原则上来讲,不可能因为这一点点儿资金就重新翻身。 可偏偏人家就翻了。 有的是因为只差这么一点资金缺口,有的是因为找到了新的市场方向,也有夕阳产业因为新的政策方向重获红利……种种原因,不一而足。 最离谱的是,方暇投资了一圈、剩下的钱干脆买了块没什么用的荒地——偏僻的犄角旮旯,近二十年内绝不可能被扩建或被规划进市区建设——里面居然挖出了文物。 方暇:??? 方暇目瞪口呆。 ——这都能行?! 那次之后,集团内部看他的眼神越发不一样了,要是找个形容,那就是“此子竟然恐怖如斯”。 毕竟要是只有一次还有可能凭运气蒙中,但是这么多次,如果说都是“运气”,那明显不可能。 于是,集团内部又有新的流言,小方总这是借此敲打震慑那些心存不满的人。 方暇:“……”不、我不是。 听我解释,尔康手jpg …… 方暇之后又接连挣扎了几次。 就结果而言,不能说是毫无成效吧,只能说是反向冲刺。 现在,方暇正站在高处眺望着这一整个城市的繁荣,非常沉重地思考自己到底要不要就此放弃。 那无焦距的视线缓缓落在远处的电视塔上。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含义,毕竟电视塔长得跟其他的高楼不太一样,人的视线总容易落在最特别的那一个上面。 内兜手机跟着响了两下,唤回了方暇的注意力。 方暇拿出来扫了一眼,并不是什么工作消息,而是app的新闻推送,大概是某某名导拍摄的大制作票房惨淡、预计亏损多少多少亿。 方暇唏嘘着发出了羡慕的声音,正准备收回去,却动作一顿。他抬头看了看演出的电视塔,又看了看手里的手机,沉思:这难道是世界意识给他的提示? 想到这里,方暇一下子支楞了起来。 ——在完全躺平之前,或许还可以再挣扎一次! 三天后。 方暇的办公桌旁边摆了一沓剧本,他已经充分吸取了前几次的教训,资金要砸,但是不能像第一次一样只盯着一颗蛋孵,那样真的孵出来就完球了,也不能像第二次那样撒网太广,不然总有被捞上来的鱼。 方暇决定先选出五本来。 因为他也不好把自己那“要赔钱”的意思暴露的太明显,也因此送来的剧本种类还挺多。 方暇开始精挑细选:首先把从剧本上就能看出来是大爆的商业片踢掉,以小博大的喜剧片也不行,票房号召力极强的名导演也不要…… 方暇挑挑拣拣,倒是看见了一个非常眼熟的名字,不就是前三天票房惨淡的那位导演吗? 方暇对这位给他灵感来源的导演印象还不错,因此倒是专门把他的剧本留下了。 瞥了两眼,背景还挺熟悉。 大邺开朝,不就是卫尘起么? 毕竟导演的面子,再有那个特别的背景,方暇觉得就算这部电影不赔钱,他也可以投资一下看看。这么想着,倒是专门把它挑出来,作为多出来的第六本。 几天后,方暇办公室外。 “抱歉,汪导,我们方总暂时……” 助理正满面歉然地同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说着什么,只不过他话没说完,办公室门就被从里面打开,助理根本没来得及反应,旁边的人就接着这个开门的机会一个箭步的冲进去。 助理怎么也没想到,作为一个知名导演、圈子里有头有脸的人,后者居然能干出这种事儿来,他反应都慢了一步,回神后,急匆道:“汪先生!您不能进去!!” 不过助理说这话的时候,眼前人早就快一步进去了。 方暇刚刚听完部门主管的汇报,一抬头办公室里就多了这么一个人,一时之间神情也颇为意外。 这位汪导自然就是前段时间票房惨淡,给方暇启发的倒霉导演。 汪导虽然刚才做出来的事很不要面子,但是进来以后还是非常客气的,“对不住,方总,打扰您工作了。” 后一步赶进来的助理也僵硬的低着头,“对不住,方总。” 汪导虽然刚才干出来的事很不地道,但这会儿还是挺有责任感的,“方总,您也别怪年轻人,是我性子急、等不得。我这次过来,就是请教您一个问题,问完我就走,绝不多打扰。” 这姿态也摆得极低。 对方都这么说了,方暇也不好撕破脸。 他看了眼门外被叫上来的安保,摆了摆手示意人先回去,又冲汪导点了点头,“有什么事,您问吧。” 后者也非常痛快,没再多说什么废话,单刀直入主题,“我听说我的那个剧本您也看了,最开始也入了您的眼。我就想问一句,它是有哪不合您的心意?有哪里不足?” 汪导也确实急了。 他成名多年,拍的片子不知凡几,不说每一部都高质量,但是这么久的工作干下来,他对自己的水平还是有数的,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心里也明白的很。 上一部票房扑街他早在拍之前就有所预料,但是在这个圈子里面,人情债最难还,有些事东牵西扯的,想要拒绝确实有难度。他顶着毁名声的压力,拍了这么一回,这下子也算仁至义尽了。 不过这次送来方氏的这本剧本却不一样。 这是他和编剧的心血,后者也是他的多年好友合作,两人早就筹备了很多年,剧本打磨了都不知多少遍,每个场景是怎样的镜头他都心中有数。 这要是被别人拒绝了,汪导倒是没有这么大的震动。 毕竟他成名这么多年,不说多少人捧着钱求他拍戏,但想要拉拉投资还是不难的。 但是眼前人却不一样,这可是方氏、方氏的小方总。 谁不知道后者这几年的投资神话?但凡他看中的项目、就没有失手的。但是反过来,被他亲自叫停的项目,这不就是说里面有问题?! 汪导还是有点关系的,拿到了那几个已经被方氏立项的剧本梗概。后者也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东西,事实上恰恰相反,拿到方氏注资的那几位个个都乐疯了,只恨不得把招牌打到头顶上。 汪导真是左看右看,也看不出那些剧本哪里比得上他的。 他已经好几宿没睡着觉,眼底下的青影都堆得明显,这要是再不来讨个说法,他都快睡眠不足猝死过去。 方暇听着汪导这个问题,沉默了好一会儿。 还“哪里不足”?!这么问的人心里没有点数吗?! 剧本一开头还好,虽然和实际情况有点出入,可考虑到都隔了这么多年了,靠史料考据到这一地步已经很不容易了,再者这毕竟是电影、有艺术加工的成分在,方暇看看也就看看了。 只是到了剧本后期,情况发展就渐渐不对了。 方暇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太敏感产生的错觉,但是哗啦啦翻到最后,他明白了:哪儿是什么错觉?!这分明是编剧不做人!! 方暇都不在意会不会赔钱,打算为了情怀直接投资了,结果给他来个“邺帝和国师爱情故事”?!造谣舞到正主跟前,他们就不亏心得慌?! 还投资?投什么资?! 方暇不动用资本封杀这个剧本,都已经是他品德相当高尚、人品过硬的结果了。 不过大家都是要脸面的人,这会儿被这么当面问了,方暇给出的回答还是很委婉含蓄的,“我觉得像这种历史向的题材,还是尊重一下史实比较好。” 汪导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更急了。 要是别的什么理由他还能接受,但是“尊重史实”这一点,他自问,起码近十年内没有别的什么剧本能和自家的比了。 要知道他的那位多年老友、也就是合作这个剧本的编剧,可是历史学博士出身,后者的导师更是专门研究邺朝开国这一段历史的老教授,在国内也是泰山北斗的人物。两人为了这个剧本没少去叨扰他老人家,老教授钻研了这么多年,当然也乐于这段历史被更多的人知道,对两人更是毫无藏私。 这会儿被用这么个理由打发了,汪导只觉得自己被糊弄了。 他忍不住往前了一步,但人还没走出去,就被旁边的助理眼明手快地一把摁住了。 助理刚才已经见过这位大导演到底是怎么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也因此从进门开始就一直盯着人,生怕对方再有什么行动,这会儿摁住了人之后心下道了一句“好险”。 汪导也知道自己刚才是冲动了,勉强定了定神,但是那倔脾气上来了,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当即机关枪一样噼里啪啦说了一堆。 方暇听着他那一连串的参考资料,从史书记载到地方县志再到诗文甚至壁画,就知道对方为了这个电影确实考据了不少。 虽然这些东西方暇一个都没有看过,但是他毕竟是那个时代的亲历者,亲眼看见的东西可比什么文字和画面记录来得真切的多了,虽然汪导考据得确实详细,但是方暇随手一指就是漏洞。 原本滔滔不绝的汪导一下子哑了。 这位小方总指出的好几个地方老教授也都说过,但是有些地方为了戏剧冲突,不得不牺牲一下现实。 汪导那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这会儿听方暇这么一说,立刻就“明白”了对方拒绝这剧本的原因:这是遇到行家了。 他脑子转的极快。 “同行相轻”这道理放在哪里都适用,这位小方总这么了解邺朝开国那一段的历史,想必也是专门钻研过的,这么一来看见剧本上的漏洞当然不高兴。但对方一开始也确实把剧本留下了,说明对它还是有满意的地方的。 汪导没过多一会儿就下定了决心。 他表情不像之前那么激动,反而赔上了一张笑脸,这变脸速度比起演员来也不差什么,“方总博学,听说方总三年前才从国外回来,没想到对历史居然也这么了解。方总刚才说的都没错,这剧本还有许多需要打磨的地方……这剧本的编剧老朱,朱则刚,是我的老同学,他在a大的时候也是研究这一段历史的,就是不知道有没有那个荣幸请方总指点一二?” 这话是委婉的答应方暇插手剧本的意思。 要知道汪导这个倔脾气,在圈子里都是有名的,别说让资方插手剧本、就是塞一两个稍微占点戏份的配角,都能让他气得拍桌子。 不过汪导这次这么痛快也是有原因的。 一个是刚才这位小方总那随口几句话就能看出来,后者确实对这段历史非常了解、不是随便说说的外行;再一个就是到这位小方总短短三年间缔造的神话了,汪导虽然按年纪来算是个老前辈,但是他自问自己那点名声和对方比起来真是连个屁都不是,电影要是真的砸手里了,这位小方总可比他要着急多了。 不过这次的事他痛快没用,主动权还是在对方手里。 他这边虽然乐意,可关键还得要看对方的意思。 但汪导觉得被这位小方总答应的可能性还是挺高的,对方一开始把这剧本留了一段时间,就说明对它确实是感兴趣的,后来拒了就是里面有不满意的地方,但是他这会儿愿意改,情况又不一样了。 就是不知道这位小方总愿不愿意抽空指点着改改了。 毕竟依照对方的能耐,在改剧本上浪费的时间都够挣出一部爆片的票房了,只是看对方对那段历史如数家珍的熟悉程度,想来也是感兴趣的。汪导这会儿其实也是在赌,赌对方愿不愿意在自己的“兴趣”上多花点时间。 方暇也听出了汪导那“可以插手剧本”的潜台词。 虽然原因和这位大导演想得不太一样,但是方暇确实有亿点点心动。 方暇本来就干不出因为个人喜好强行封杀剧本的事。毕竟人家又不知道他是那个“国师”,以历史人物为原型二次创作的事多了去了,他也不是被黑的最惨的那一个,甚至这都不算黑,顶多算捏造点绯闻。 再加上刚才听了汪导那一番话、知道对方在这个剧本背后下的功夫之后,方暇就更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了。 这么一来,比起这位大导演拿着剧本找别人投资、最后还是把电影拍出来,当然是他直接插手,把这个所谓的“爱情故事”掐灭在萌芽状态更好。 不过,现在的问题在于,这位导演能答应他插手剧本到多少程度。 方暇在投资之前,对电影圈子也调查过,这位汪导在导演界的名气算是数得着的,在资方这边更是大名鼎鼎。按说资方意图捧自家的人,在剧里塞一两个角色进去已经算是行业内的潜规则了,但这位汪导出道以来,硬是没有让人成功插手过一次男女主演,连二号角色都是仅仅有那么一次。 现在这位脾气又臭又硬到有名的汪大导演虽然松口了,但方暇不觉得对方能让他插手剧本到把主线唯一一条感情线全删掉。 不过试试又不费什么劲,正好对方拒绝了,他也有理由把人送走。 想着,方暇开口:“我觉得邺帝和国师、他们该是……‘君臣之谊’吧?” 他当年和卫尘起之间可真是清清白白的,什么都没有!哪有剧本里写得这么黏糊?! 这话说得汪导一愣,邺朝开国皇帝和国师之间的那点事,在后世都已经成定论了。 虽然野史上的种种小道消息不可采信,但是国师殿可是建在中宫,只这一点就是铁证了。更别说汪导跟着老教授考据邺史,邺帝当年的登基大典和册封国师是同时举行的,就记录下礼仪规制而言,后者那是妥妥的封后礼。 有了方暇先前那几句信口拈来的指点,汪导这会儿当然不会以为这位小方总不知道这件事。那么对方现在特意点出这一点,就显得别有深意了。 想到这里,汪导忍不住摸了摸剧本。 他既然特意过来讨个说法,当然随身带着剧本,不过这剧本还没有来得及给方暇递过去,他自己这会儿反而先一步自己翻了起来。 毕竟筹划了这么多年,这剧本上每一幕汪导心中都有数,说是背也差不离了,这会儿只是借着动作从头到尾捋一遍,自然翻得极快。 等翻到某一页,他像是被点通了什么关窍,一下子明白了。 他猛的抬头看向方暇,“我明白了,‘君臣’!确实是‘君臣’!谢谢方总指点,我这就回去改!” 方暇被他这激动的情绪搞得一懵:这人怎么回事? 他过了好半天才用“搞艺术的、总有点特立独行”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勉强客套了一句“不用谢”,那边的汪导已经拍着大腿一脸激动,看样子准备赶着回去改剧本了。 不过,他好歹走之前还记得正事儿。 这位国字脸长相看起来就很正派的中年导演搓着手、满脸不好意思地问:“这剧本改了之后,方总您能抽空再给指点指点吗?” 方暇:“……”刚才强闯办公室的时候也没见他这么不好意思。 腹诽归腹诽,方暇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 毕竟他这一句话,人家把感情线都给毙掉了,这要还是不算诚意,那真就没有诚意了。 而且硬要说的话,除了“邺帝和国师关系”这一点胡说八道之外,方暇对这个剧本还是挺满意的,虽然也有艺术加工的成分,但也算是难得贴近现实了。 汪导得了这句准话,就知道这事儿成了八成。 自是喜不自禁的往外走,心里还是忍不住暗道,这位小方总不愧是业界传说的火眼金睛点金手,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剧本里面最大的问题所在。 邺帝和国师的那关系,在现在看来当然算不了什么,但是对于那个时代而言,却是超出常理、世俗不容。 要知道邺帝那是谁?那可是开朝的皇帝、亲自上马打天下的强人! 他在朝中、在军中、乃至全天下,威望都可想而知。 可就这么一个人,他用了封后的礼制、在宫中建国师殿,给人免除一切礼节、又有出入宫中特权……他做了一切能做的,可偏偏不敢踏出最后那一步。 最后的最后,在史册上了留下的定论仍旧是“君臣”。 禁忌感有了,遗憾有了。 剧情得当的话,还可以有个“求而不得”。 普通人求而不得自然不算什么,但是那可是邺帝啊!打下天下的开国皇帝,能把以少胜多打成碾压局的天选将领、能在开朝就创盛世的神人。 这位事业上可谓是到达古往今来都没有的巅峰了,爱情上必定是要有点小小的缺憾——这下子角色不是一下子就立住了?! 汪导灵感一个个往外冒,一边走一边记一下,这还没告诉老朱呢,剧本这方面后者还是专业的。他一边拨着朱编剧的电话,一边忍不住感慨:不愧是小方总,只一句话、就把原本平平无奇的感情线点活了! 厉害的人真是在哪个领域都是牛逼。 他老汪今天算是领教了。 第75章 现代(下) [awsl] [民政局已经搬来了,求求你们原地结婚] [呜呜呜,珍而重之,故不敢越矩……呜哇哇哇,这是什么神仙爱情] [国师先生怎么能去得那么早啊?呜呜呜,从此生死相隔、再没有人陪在帝王身边] [先生,您睁眼看看尘起] [不,我不管,我磕的cp已经结婚了登基大典图jpg] …… 汪导的这电影名字就叫做《邺》。 一开始方暇对这电影还是挺满意的。 拍摄中有许多1:1造景建筑、加上方暇一贯高质量要求的道具服装,简直是一个巨大的吞金机器。拍摄中途方暇还去过几遍剧组,凭借着自己的记忆指出了好几个服道化上的错误,然后就是改——这又是一大笔花销。 账面上的资金一点点减少,就连汪导这种大见过大风大浪的都看得肝儿疼,方暇却满意点头。毕竟这部电影对方暇来说,也是有点特殊意义的纪念方式,方暇也不希望这电影拍出来之后无人问津。 怎么才能让一部票房还看得过去的电影亏损呢? 当然是在拍摄过程中不计成本。 ——只要投入得够多,就不怕能收回成本。 电影剪出来方暇当然先看过,成片和拍摄现场的感觉还是有点不一样。 不过方暇毕竟是个大忙人,剧组也没去过几次,对拍摄现场的了解也就那样。只是他看了成片以后总觉得……邺帝的形象有点崩。 虽然许多皇帝给大臣写的内容都非常家常,什么“朕就想和你聊聊天”啊、“朕心甚慰”啊、“没有你朕可怎么办”,甚至肉麻到“亲切宝贝”“体朕爱之意”“不负人”[1]等等,但是卫尘起他不是这个画风啊! 不过等看到邺帝探望缠绵病榻的国师那一场戏之后,方暇就完全看淡了。 电影么,看看就得了。 毕竟中间隔了几百上千年,想靠史书上的那点记录完全还原一个人的形象实在有点难度。 方暇虽然在那个世界的几年也没有病过,但是他不觉得自己病了之后,卫尘起会是这个表现。再者,方暇完全没法想象卫尘起低声下气挽留人的模样。 他总觉得卫尘起要是想留人,可不会只是无力地恳求。 想着,方暇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右肩膀,虽然当年那一箭没有扎到实处,但是他还是觉得那地方隐隐作痛。 就算到了现在,方暇也没有想明白卫尘起到底为什么拉弓。 那真是货真价实冲着他来的,要是稍微偏一点,不是扎心口就是扎了喉咙,正常人绝对是没有活路。 难不成是把他当刺客了? …… 方暇的疑惑没有人可以解答,但是将电影和现实分开之后,他终于能站在单纯观众的角度欣赏了这部电影。 故事设计精妙、演员演技在线、服道化更是下了大成本,总的来说没什么可挑剔的。 方暇满意点头。 可坐在一旁的汪导和剧组成员可一点都不出笑来。 汪导当然知道这部电影拍得好,甚至超过他水平的好。但是这个好是怎么来的?那是生生用钱砸出来的。 拍电影当然费钱,汪导也是见过世面的、就连有名高成本的特效片他都拍过,但是那些片子在开拍之前就有心理预估。可眼前这一部……汪导已经不知道投入的到底比他最高心理估计翻了多少倍了,到了后来他已经完全放弃了关注资金情况,只能精益求精,力图对得起这么大的投资。 汪导毕竟有阅历在这里,他早在片子剪出来这一天就知道这部电影会火。 这是他拍到现在为止最成功的一部作品,甚至往后许多年都可以成为他的代表作。可是、然后呢? 那巨额的投入看得汪导眼前一黑。 他觉得就算按照最乐观的票房估计,这电影结果也就是不会赔得太惨。 这会儿坐在投资人旁边,他真是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方暇也注意到了一旁汪导紧绷的情绪,他稍微有点意外,毕竟像汪导这种不知道拍了多少部电影的大导演,早就该处变不惊了才对。 转念一想,又回忆起对方当时来和他找说法时的解释:这部电影是汪导和朋友的多年心血。 “白月光”当然和其他作品不一样。 方暇很是理解地在心里点点头,转头安慰了几句“电影拍得不错”“会成功”之类的话,汪导全程僵硬点头。 等到方暇一走,整个剧组强撑出来的底气一下子就散了,各个对视起来都难掩心虚。 汪导看了一圈,摆摆手示意大家都散了,等到人都走得差不离了,他这个剧组的定海神针才终于露出了愁苦的表情,一边点着烟一边叹气,旁边留下的朱编剧拍了拍他的背,“行了,别抽得太凶,我那还有点人脉、最后再宣传宣传,起码一开始的势头上去点。” 汪导吐出个烟圈,没有说话,好半天才终于勉强点点头。 不过俩人都知道,这只是点儿聊胜于无的安慰。 方氏的注资可谓是全方位多角度,在宣发这方面当然也不例外,那可是专业的宣传团队,不比他这种靠人情让人帮忙捎带句话的来得有影响力的多? 不同于剧组的愁云惨淡,方暇这段时间心情好得很。 投资电影这事,终于让集团内部有点不同的声音。 毕竟刚刚踏入一个新领域就一下子扔进去这么大笔资金,公司里的老资历还坐得住,但是一些新人就忍不住泛起了嘀咕。 公司内部人心浮动当然不是好事,但是如果这点浮动可以把这些年的盲目信任打破,方暇觉得还是很值得的。 背负着那么沉重的信任,方暇也压力巨大。 而且这些年公司的发展趋势明显不对啊! 到了现在,方暇开会、会场上连个反驳他的人都没有。 不管他说什么,都是“小方总对对对”、“方总说的有道理”,方暇都怀疑他现场来个“指鹿为马”,这群人都能附和句“这是某某新品种转基因马”。 简直是一大群佞臣! 这么下去早晚要玩完!! 这前提下,公司终于有人对他的做法产生了怀疑,难道不值得高兴吗?分明是喜大普奔啊! 新人好啊、新人多好! 果然公司还是需要新鲜血液的! 有了这个发现之后,方暇一连几天都脸上带着笑意,对着新人更是和颜悦色,反倒让几个心里犯嘀咕、背后说小话的新人不好意思了。 邵金鑫就是这么一个新人,不过他虽然新进公司,但因为能力出众,很快就得到了部门主管的赏识,大有把人当做接班人培养的意思,也因此常常参与许多内部会议,得知的消息比其他人多得多。 之前电影项目的会议邵金鑫就在场,他对这位小方总一意孤行、非要抽掉那么大一笔流动资金拍电影很犯嘀咕,但是因为会议上没有一个人反驳,他这个临时充数的新人小喽啰当然不好说什么。 邵金鑫其实一开始确实有想开口的意思的,但是方总像是提前看透了他的想法一样,一眼看过来。邵金鑫只觉对方不愧是创造投资界传说的人,那气势沉沉的压过来,他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只是会议结束后没多久,邵金鑫就了解到这位小方总还是第一次投资电影,他本来放下的心又一下子提起来。 要知道就算是再擅长投资的人也有几个特定的领域和方向,他们往往在这个领域有很深的造诣、远超常人的敏锐嗅觉,故而能先别人一步掌控行业动向。 据邵金鑫的了解,这位小方总以往涉及的领域虽广,但也多是是高新技术和传统制造业方面,这还是第一次向着文艺领域进军。 上司看出了邵金鑫这几天愁眉不展,也猜出了他的心事,倒是提点了一句,“放心看着吧,咱们小方总可不是凡人。” 邵金鑫:“……” 就是再厉害,他也是个人啊! 邵金鑫心里嘀咕得很,只觉得方氏的人都被过往的成功蒙蔽了双眼,早晚要吃个大亏。 只不过眼前人到底是他的顶头上司,又对他照顾颇多,他不好直接反驳,只能先这么答应下来,至于心里怎么想的、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上司多混了这么些年,早就修炼成了人精,当然看出了邵金鑫那点心思,不过到底也没有多说什么。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等到时候结果出来就知道了。 当年这位小方总大笔注资“新锐”(那家新兴科技公司)的时候,方氏可没有今天这么消停,内部的反对意见都要吵翻天了。 结果怎么样?不到半年,人家技术突破了。 叫得最厉害的几人一下子哑了声,一连好几个月看见小方总都是低着头走的。那几个威胁不成、反而真卖了股份的股东更是悔之不迭,等再买时可就不是当年抛售的那价位了。 要是说新锐的事还有人背地里嘀咕是走了狗屎运碰巧,等翻过年去小方总那一次大规模投资,可真真是让人无话可说。 运气能碰一回两回、能碰这么多回? 这位小方总硬生生的靠着实力让所有人都闭了嘴。 至于邵金鑫说的“新领域”?这位小方总哪次不是选一个全新的领域? 选旧的,人家还觉得没有什么挑战性呢。 上司看着离开的邵金鑫的背影摇头叹息:果然是年轻人、见识得少了,等到时候结果出来他就知道厉害的。 这种被老天追着喂饭吃的天才的想法,哪是他们能揣摩透的? 像他们这种凡人只老老实实的跟着干活,小方总指什么干什么,有钱赚不香吗? 邵金鑫上司的想法方暇当然不知道,不过前者所期盼的“结果”确实很快就到了。 《邺》正式上映的那一天,汪导哪里还睡得着觉,整宿地盯着数据。有之前的宣发曝光,又有话题度,汪导先前看网上的态势就知道,不管后续怎么样,今天一定是个开门红。 汪导虽然有了这个心理准备,但是那数据还是把他惊到了。 要是往后几天按照这个势头下去,说不定能不赔。 “不赔”这两个字一出,汪导顿时热泪盈眶,只觉自己总算幸不辱命,抄起电话来就要打给方总,但是就差一个拨号键了,总算稍微冷静下来。 现在说这些还太早,第一天的数据只能说明前期宣传好,路人缘不错,后续怎么样还不好说。汪导心道要给方总打电话,起码要等周票房出来,要不然现在一个电话打过去,等到后续结果拉跨那谁心底都不好过。 汪导深深的吸口气,在心里对自己说了句稳重点,然后手指一转、拨通了朱编剧的电话。 对面当然也没睡,电话打过去就秒接。 通了之后,那边先笑传来一句,“我就想着你什么时候会打过来,这还等着呢。” 顿了顿,又接着,“这回倒是晚了点,我还以为你这一把年纪,终于熬不住睡着了。” 汪导叹气:“唉,哪能睡得着啊。” 两个中年人在各家阳台上叼着烟,一直絮絮叨叨到天光大明。 …… 事实证明,汪导的估计还是过于保守了,接下来的票房数据岂止是保持这个势头,简直是直线走高。短短一周时间,这部新上映的历史向影片以极快的速度占据了各大社交媒体,就算平时不怎么看电影都对这个片子有所耳闻。 人多有从众心理,就算是为了社交的时候有话题也会走进电影院,出来之后大多数就成了网络上的自来水之一。这下子倒是让重金聘请的宣传部门没了用武之地,只能监控着网上的舆论动向,极快控制住一些不好的言论。不过后者也是少的,难得出一部好片子,大部分的舆论都是正面导向。 毫无疑问,《邺》火了。 但这一周正好赶上了公司事务最忙的时候,方暇没太关注影片上映的事,毕竟他拍这部片子就是冲着情怀去的,也没指着它赔钱。不过就拍的时候大把大把地撒钱,以保证上映后就算成绩不错也不至于太赚。 方暇这么想着,越发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因为忘得实在太干净,以至于他忙完了一周的公司事务,终于松了口气、回去倒头大睡,却大半夜的被一个电话叫醒的时候还是懵着的。 他迷迷糊糊接了电话,只听见对面一声大喊,“赚了!能赚!!” 方暇:??? 方暇脑子还不太清醒,隐约听见对面说“票房”“排片”什么的,虽然还是半梦半醒状态脑子处理不太过来,多年修炼下,他还是下意识地绷住了气场,语气平淡,“我知道了。” 电话的另一边,汪导原本沸水一样的情绪被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一下子安抚下去,虽然血液上涌胀红的脸皮一时半会儿没恢复,但原本因为情绪激动而扭曲的表情却正常了许多。汪导稍稍定了定神,终于意识到现在实在不是个打电话的好时间点,面上也显出些尴尬来。 再听那边虽是冷静但比以往要低沉许多的声音,汪导也意识到自己这是一个电话把人吵醒了,连忙道歉:“对不住方总,我实在太激动了,不好意思,打扰您休息了。” 知道方暇在睡觉,汪导当然也不好多打扰,道歉了几句之后,很快就挂断了电话。 通话结束,汪导看着挂断的通话界面发了一会儿呆,又拿起旁边的杯子接连喝了好几口冰水,在这种物理降温的手段下,汪导的情绪总算稍微冷却了下去,心道:真不愧是小方总,果真从容镇定,恐怕对现在的情况早有预料。 虽是这么想着,但汪导放下水杯之后,却又坐不住,站起来在屋里来来回回转了好几个圈。好半天,实在没忍住,在原地很没形象地蹦了个高儿,大半夜的发出了渗人的“嘿嘿”声。 …… 另一边被汪导认定为“料事如神”的小方总却感受不到他这激动的情绪。 通话一挂断,方暇就神智模糊的把手机一扔,翻了个身、还把被子往上扯了扯,迷迷糊糊就重新睡过去了。 十几分钟后,床上的一个影子猛地坐起,正是突然惊醒的方暇。 他摸了摸额上的虚汗,陷入沉思。 方暇觉得自己刚才好像做了一个噩梦,梦到自己接了个电话,电话对面汪导告诉他,《邺》的票房大爆,他赚得盆满钵满。 方暇环顾了一圈屋内乌漆抹黑的环境,又瞄了一眼床头夜光的时间显示,长长地舒了口气:还好还好,只是做梦。 方暇的睡眠质量一向不错,这会儿虽被“噩梦”惊醒,但意识到是“梦”之后,很快就冷静下来。人松了口气往后一躺,连半分钟的心理建设都不用,就又睡过去了。 然而第二天一早,方暇就看见了白纸黑字放在自己办公桌上的数据报告。 方暇:“……” 原来不是梦啊!淦! 如果说《邺》的大爆盈利,让方暇在短暂的拒绝现实之后,生出点“我就知道”“果然又是这样”的心累感,那么接下来的发展才是打了方暇一个猝不及防。 邺帝和国师的cp霸榜热搜,在各大媒体社交平台上各种剪辑小段子层出不穷,登基大典那一幕更是被热心网友p上民政局,cp粉们可谓是身体力行地实现了。"把民政局搬来”的说法,高声宣布着“原地结婚”。 方暇:??? 君臣情!懂?!那是“君臣”!!!哪里像是cp了?! 就因为国师快死的那一幕,邺帝掉的那一滴眼泪? 别说这一幕本来就是虚假杜撰,就看看历史上,为左膀右臂、肱骨大臣哭的皇帝还少吗?不光哭、人家还罢朝!!为什么人家都是君臣、到他这里就成了cp了?! 方暇不能理解。 他决定眼不见为净。 ……没成功。 方暇黑着脸看着手机app上再次推送的消息,又看了看某站上占据了小半个板面的cp剪辑视频。 什么情况?怎么回事?! 这大数据不是该很懂用户吗?为什么还在给他推送这些东西?这是什么垃圾算法?! 方暇决定从源头上解决问题。 在叫人过来商量了一笔新收购案之后,转头就叫来了算法部门的负责人。 接受了新任务的算法负责人一出门就忍不住在心底感慨:果真不愧是小方总,这次的收购一定是筹谋良久、准备一击即中,要不然不会还没有收购成功、就已经开始提前研究算法。 方·临时起意·只是气得疯了·暇:? 《邺》在国内上映反响非凡,下一步自然是推向国际市场。 北美欧洲院线还缺一个总负责人,最近几天看数据看的脸色发黑的方暇心情实在不甚愉快,觉得自己不能这么被动下去了,他在会上直接点了一个年轻人负责这件事。 突然被点名的邵金鑫:?! 这位未来的方氏骨干、人称“掘金者”的邵部长这会儿还是一个刚刚入职没多久的青涩菜鸟,突然被顶头大boss指了,脸上还颇有些猝不及防的愕然。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不确定道:“方总,您是让我去?” 表情还有点傻。 方暇绷着“天凉王破”的总裁气场点头。 他还记得这个人,一开始投资《邺》的时候,这个年轻人就好像有异议的样子,虽然最后也没有说出什么反对的话来,但是那表情已经说明一切。这么一想,对方这会儿看到《邺》大火,一定很不顺眼,如果让他接手项目…… 方暇的思绪被一声椅子在地面的摩擦声打断,只见青年已经忍不住站起来,以一股立军令状的气势大声:“方总您放心,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方暇:“……?” 邵金鑫一开始确实是对集团莽撞投资电影的做法颇有微词,但是《邺》的大火宛如一巴掌狠狠的扇在他的脸上。邵金鑫终于耐下性子仔细研究了一遍这位小方总的履历,看完以后只剩倒吸一口凉气。 他对自己的能力一向自信,但是这还是第一次这么直观地目睹到,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青年原本傲气一下子被浇了灭、也不像之前那么爱抢风头了,整个人越发谦虚沉稳了下来。 等到真的沉下去以后才发现,他要学的还有很多。 想通了之后,再看以前的张扬,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邵金鑫觉得,依方总的能耐肯定是发现了他当时的那些小心思,但是却一直没有说什么,恐怕就是等着这一下子把他点醒。 他恍然大悟,本想着这次之后,耐下性子好好干一段时间,也好打磨打磨自己的燥气,却没有想到小方总一下子就委派了这么重大的任务给他。 邵金鑫激动的同时也经不住生出些忐忑,但是胸腔中的心跳一下激烈过一下,他清楚的感受到了自己的跃跃欲试:既然小方总都指定他去了,还有什么犹豫的?信不过自己,难道还信不过小方总吗?! 方·等着人搅局·暇:“……” 方暇长出一口气,觉得没关系,问题不大。 虽然年轻人有雄心壮志,但是两地的分管负责人可不是吃素的,两人这么多年的公司骨干做下来,现在头顶上突然多了一个年轻人,谁愿意听他调配? 当天晚些时候的远程视频会议,方暇看着两边分负责人诚心实意的保证眉头一跳。他聚精会神地仔细分辨,愣是没有从两人身上分辨出任何一点阳奉阴违的迹象。 方暇:??? 怎么回事?这两边都是年富力强的中年人年纪吧?!还远远没有到要退位让贤的时候,怎么就开口闭口培养年轻人了?! 方暇不能理解。 但是对两边的分负责人来说,他们早就对这一天有所预料。 一个公司的风格和其领导者密切相关,要说年轻、谁能年轻得过这位主事的小方总? 早在这位小方总展露头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了公司的话语权之后,他们就看出了这位小方总开拓进取的心思(方暇:?)、知道公司日后必定是年轻人的天下(方暇:???)。 一朝天子一朝臣,虽然这位小方总顾念旧情,没有直接给公司上下来一波大换血,但是按照对方这些年的手段、敢当出头鸟是绝对没有好下场的,三年前那几个抛售股份的老股东就是下场,有这么个先例在、谁还敢背后使手段? 方暇自然不知道这些背后的心思,他只是对两位分部负责人的“不思进取”感到了深深的失望。但是远程会议结束之后,方暇又觉得不慌,暂时还不慌。 文化这种东西毕竟还是有壁垒的。 《邺》这种充满了z国特色的影片,虽然在国内一举拿下了市场,但是在国外是什么情况还不知道呢。 三个月后,方暇接到了汪导的电话。 对面显然是喝大了,前言不搭后语、吐字不清。 “方总啊……格局!您格局……嗝……好样的!我、我……” 对方说着说着突然抽噎起来,方暇眉头一跳。 汪导好像预感到方暇要干什么,连忙开口,“方总,您别挂电话,求您别挂电话!我就说这么一回,平常说不出来,喝点之后壮了胆……求您听一听,听完您当个屁放了都行。” 在大部分时候,方暇还是个挺心软的人,对方都低声下气到这姿态了,甚至都用上了“求”字,方暇也不至于这么铁石心肠。 心软的结果就是听着对面的大老爷们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阐述着自己少年立志、但历经多年现实磋磨之后,只剩下养家糊口的悲哀,转头又说到国内的影视行业如何不景气,又说道在国外求学时受到的排挤歧视。 “我那会儿就该知道的,方总砸了那么一大笔投资、一定是有大意图的。” “是我狭隘了,我比不上方总的格局。” “……我就知道咱们不比他们差。” “咱们要技术有技术,要文化有文化,要底蕴有底蕴,咱们不比他们差!!” 方暇听着那大老爷们儿含着泪说的这么一番话,一时之间心里也颇有触动,甚至隐隐觉得那一笔资金投得也很值得。 他稍微出了一会儿神,就听一旁邮箱传来了提示音,是最近新的数据报表。 方暇点开一看,那直线标近乎直线飙升、往上窜红的数据让他表情立刻一僵。 什么“格局”、什么“投资”,呵。 方暇:垮起个小猫批脸jpg 《邺》的大火让汪导燃起了拍摄历史向题材的热情,前者也让他腰包鼓了不止一个档次,因此这次汪导决定不拉投资,直接自己出钱拍。 不过别的投资人倒好说,方暇这边汪导还是专门致电解释了一遍,说是并不是想撇开人单独干的意思、而是想看看自己的水平,试试没有小方总的点金手,自己能走到哪一步。 汪导实在是多虑了,有了《邺》的前车之鉴,方暇是疯了才找他拍第二部 。 而且汪导这会儿风头无量,属于方暇首先剔除的导演名单。这会儿对对方的解释,方暇当然是满口理解,同时婉拒了对方白送分红的提议。 为免一不小心再有什么牵扯,方暇连对方想要拍什么都没有细问。 只是到了后来,方暇为自己当时的天真后悔不已。 ——哪怕他当时多问了一句呢?!! 电影上映,继“邺帝x国师”之后,第二对cp火遍全网:暴君x男宠。 [啊啊啊啊,阿伟出来走流程!] [你若喜欢,这天下送给你又如何……苏死了!苏死了!怎么能这么苏?!] [我要大喊一声,陛下,我可以!!!] [他喜欢听戏,所以让天下戏班子都聚于安京。就很有烽火戏诸侯那味儿了!] [倾天下之力、搏美人一笑] [啊啊啊啊,这是什么神仙男朋友!这句‘老公’我先叫为敬!!!] [老公送你,我抱起老婆一个么么哒] [前排真猛士,不知手脚还在?口舌安否?] …… “暴君”是黎朝武帝,而“男宠”……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看事迹就能猜出以什么为原型。 方暇:“……” “…………” 哪怕他当时多看了一眼剧本呢?! 宠什么宠,苏什么苏?! 那是他好大儿的一片孝心啊!!! 咬牙切齿jpg 忍气吞声jpg 连轴转拍了两部电影,都是极为耗费心力的类型,汪导那早年就一个劲儿作践的身体有点受不住了。在家里夫人的监督之下,不缺名不缺利的汪导终于决定暂时放下工作,休养一段时间。 方暇对此大松口气。 不过忙惯了的人终究闲不住,汪导休养期间还接了一部电视剧拍摄。 有了前两次的事件,方暇总觉得这位大导演和他犯冲,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不那么放心,于是打了个电话过去,问了句对方准备拍什么。 虽然剧本保密,但是一些大概内容还是能说的。 汪导也没有瞒着方暇,很爽快地开口,“也是历史向,拍的是杨直,言朝首辅。” 言朝绵延数百年,在历届封建王朝中也算是长命的了,这么多代下来皇帝都有二十多任,首辅更是只多不少,每一位在当时都是权势煊赫。 但是几百年过去,后世人提起言朝首辅、或者言朝宰相,能想的却只有那一个。 ——杨直,字守澈。 这位凭着一己之力,给大言王朝续命二百多年的牛人。 方暇听完这个名字就觉眼皮一跳,心里却禁不住道了句“果然”。 但汪导很快就接着道:“不过虽然是历史剧,方总您可能对他没什么兴趣。” 听他这么一说,方暇反而松了口气。 没兴趣好啊,他可一点都不想感兴趣! 汪导继续:“虽然确实是杨直,却没有拍他入朝为官,而是他少年声名不显、在书院求学时的那一段。” 方暇那一口气没出来,差点把自己呛住。 这一下子耽误,就没来得及拦对面开口。 汪导没注意对面反常,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继续,“其实是个古代版的师生恋、年下……这会儿不是正流行这些么……” 方暇:??! 他上辈子是不是欠了这位汪大导演什么?!这位为什么就专门盯着他过不去啊?!!! 正文完